楊顯惠,1946年出生于甘肅蘭州,祖籍甘肅永靖縣。1965年從蘭州二中畢業(yè),旋即上山下鄉(xiāng)到甘肅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農(nóng)建十一師小宛農(nóng)場做農(nóng)工、商店售貨員、出納。1971年10月入甘肅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讀書。1975年夏季畢業(yè),在酒泉地區(qū)農(nóng)墾中學(xué)做教師。1981年調(diào)河北省大清河鹽場工作,先后任黨委辦公室秘書、宣傳部干事。1988年入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著有《這一片大海灘》《夾邊溝紀(jì)事》《定西孤兒院紀(jì)事》《甘南紀(jì)事》等。曾獲全國短篇小說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短篇小說獎、《上海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現(xiàn)居天津市。
白瑪
講完了恩貝為夫報仇的故事,達讓接著又講了一個寡婦的故事。他說這是解放前發(fā)生在卡車溝扎哇那村的事情。
扎尕梁北側(cè),達讓的牧場下邊的那條山溝叫卡車溝。那條溝深得很也長得很,從達讓的牧場往下走再往北走五六十公里才能走到溝口,溝口就是由西往東流淌的洮河了??ㄜ嚋鲜亲磕峥h的—個鄉(xiāng)。
達讓說,卡車溝的扎哇那是個大村子,這個村是由幾個家族組成的,人有本事。其中有一個家族出名得很,原因是解放前這個家族有一個叫喇嘛次吉的人。喇嘛次吉是啥意思?次吉是他的名字,就是初一出生的意思,喇嘛是他的外號。他們家解放前富得很,牛羊多得很。他小的時候聰明得很,四川若爾蓋縣的一個寺院的活佛沒了,選靈童把他選上了,叫他當(dāng)喇嘛去。他的阿爸舍不得他,沒叫去。長大了,人們就叫他喇嘛次吉。喇嘛次吉有一個丫頭名叫白瑪,嫁給他們村的一個叫郎嘎的人了。郎嘎家也是富漢,家里那時候有一百多頭牛,還有一大群羊。郎嘎和白瑪成家后,家里給他們分了五十頭牛,叫他們單另過去了。那時候卡車溝、益哇溝都窮,有百多頭牛的人家就算是富漢了,相當(dāng)于你們漢族的地主和富農(nóng)了。郎嘎和白瑪將將成家就有四五十頭牛,那就算是好得很了,只要兩口子好好地務(wù)勞,十年八年,好生活就有了??墒沁@兩個人到一搭過日子才一兩年,就出事了。白瑪在結(jié)婚之前就有了情人,喇嘛次吉看不上,硬是把她給了郎嘎。白瑪雖說跟了郎嘎,背地里還是跟情人有來往。那個情人叫括地。括地的家境差一些,家里就四五十頭牦牛。括地是陶壺的意思。你一聽這名字就知道他的家境不行,父母給兒子起名字都不講究嘛。
出事是那一年的五月。我們這里有這習(xí)慣,每年的五月初八要念嘛呢。念嘛呢的地方就在他們村后邊的嘛呢康里。念嘛呢全村的男人女人都要參加,牧場里只留下婆娘蕩牛蕩羊和擠奶。念嘛呢要念七天。這七天里男人們要住在嘛呢康,嘛呢康蓋下著兩排平房,人們就在那里住在那里吃。有專門做飯的人。女人和娃娃們晚上回家去,他們還要喂牲口呢。
念嘛呢的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郎嘎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括地不見了。
郎嘎知道括地和他的婆娘有來往,這事全村人都知道,郎嘎也注意著呢,總想著要把這兩個人抓住。這天一看括地不見了,就想著括地是不是趁他不在牧場的時候去找他婆娘了。吃完飯?zhí)旌诹?,郎嘎就騎馬從卡車溝上了扎尕梁,到牧場看去了。
半夜里郎嘎到了牧場,偷偷地摸進自家的帳房。他想這次一定要把括地抓住,可是進了帳房,不僅沒有括地,連白瑪也不在。他就圍著帳房找。找來找去在離帳房不遠的一個山洼洼里找見了。那兩個人已經(jīng)辦完那事了,正睡覺呢。他走到跟前,兩個人都沒醒來,睡得香呢。
抓奸抓雙,郎嘎終于抓住兩個通奸的人了,就想這次一定要把事情辦好,叫他們一輩子記住。他抽出插在系腰上的腰刀在括地的臉上劃了一刀。
劃完一刀之后郎嘎就往后退了幾步,坐在地上看著括地和白瑪。括地挨了一刀痛醒了。他先是糊涂著呢,不知道啊么個事,啊呀呀地叫喚著坐起來了。坐起來就明白是啊么個事了,因為郎嘎就在他對面坐著呢,手里拿著腰刀。月亮明晃晃地照著,他看得清楚得很,只好自認倒霉。這地方的習(xí)慣是這樣的:丫頭們沒出嫁前可以交男朋友,沒結(jié)婚就有娃娃了,人們也不說啥。藏民當(dāng)和尚的人多,男人少女人多,總有嫁不出去的丫頭,所以你到了哪里,看見一個婆娘帶著兩個三個娃娃過日子,也不要奇怪。有的男人跟她在一搭過了幾年,又走掉了,這樣的事也允許呢??墒遣还苣腥伺?,一旦成家了,就要守規(guī)矩,不能再和外頭的人來往。要是女人再和外頭的男人來往,男人知道了往死里打呢,說不要就不要了,送回娘家去,娘家沒啥說的。男人要是搞人家的婆娘叫人抓住了,那是要受懲罰的,由部落的頭人當(dāng)眾處罰,要賠錢,還要在鼻子上割一刀,留下個刀印子,叫你一輩子走到哪里都抬不起頭來。括地挨了一刀坐起來看著郎嘎的時候,白瑪也醒了,坐起來后看見她的男人和括地臉上的血了,她對括地說了一句:你的那槍是做啥用的?一天里背上了做樣子的嗎?
藏民的男人那時間都有槍,有錢人背的七九步槍、漢陽造,沒錢的人背火槍。白瑪這么一說,括地就抓起身旁放的火槍,裝火藥打火鐮對準(zhǔn)郎嘎放了一槍。這一槍把郎嘎的肚子打了個窟窿,腸子撲哧哧地淌出來,光呻喚站不起來。那兩個走過去看了看,郎嘎還沒死,呻喚著呢,就商量了一下,回到帳房隨便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拿了幾件衣裳,騎上馬跑掉了。
我驚駭于達讓講的故事,問:看著對方裝火藥打火鐮,郎嘎沒動彈、沒抵抗?
那啊個知道呢?這是卡車溝的老漢們給我說下的??赡芩?dāng)成括地不敢開槍吧。達讓說。
和郎嘎家在一條溝里放牧的人家那天也只有一個婆娘在,她的帳房扎在溝上頭的草甸子上。早上起來,那個婆娘擠完奶,把牛打到溝里吃草去了。這時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她看見溝下邊郎嘎家的帳房跟前牛還拴著呢,也看不見擠奶的人,就跑下溝來,看帳房里沒人。那婆娘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白瑪,卻在一個山溝溝里找見了郎嘎,腸子淌了一地。她就趕快找人下山往郎嘎家里報信去。郎嘎家里來人把尸體抬回去,接著就查兇手,查白瑪啊里去了。查了兩天,什么也沒查清,發(fā)現(xiàn)念嘛呢的括地不見了,但是還下不了結(jié)論這事是括地做下的,因為白瑪也不見了。就在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碌曲縣雙岔部落的大頭人阿才派人到扎哇那來了,說是括地和白瑪在雙岔呢。原來那兩個人跑到雙岔去,求雙岔的大頭人出面解決這件事。說是括地愿意賠命價。于是在雙岔頭人派來的人和扎哇那村的日瓦的調(diào)解下,郎嘎和括地兩家的人開始談判賠命價的問題。談判的結(jié)果是括地家給郎嘎家賠五十頭牛,三年不準(zhǔn)括地在扎哇那露面。一旦露面,郎嘎家的人有權(quán)殺死他??墒琴r牛的事還沒執(zhí)行呢,雙岔那邊又來報信了,括地臉上的刀傷感染,死掉了。最后就一命抵一命不賠了。
后來呢?事情就這么完了嗎?跑到雙岔去的白瑪怎么辦了?我問。
過了一陣子,白瑪就回到扎哇那村來了。大概又過了一兩年,她又嫁了人,嫁給卡車溝貢巴村的一個男人。但是她跟貢巴村的那個男人過了不到一年,那個男人不要她了。原因是那個男人看著她漂亮,娶了她,又因為她太漂亮,到他家門口繞刮的男人太
多,那個男人就不要她了。男人害怕白瑪再和哪個男人好上了,把他也殺了。
白瑪以后再也沒嫁人,養(yǎng)下了個丫頭。丫頭長大后招了個女婿,白瑪就跟著丫頭和女婿過日子。
那就一輩子守寡了?想到一個剛剛二十幾歲的女人守寡一輩子,我的心里又涌上一股別樣的惋惜。
達讓說,她的丫頭招了個女婿,但是那個女婿在他們家過了幾年,又叫另一個婆娘搶過去了。
搶去了,這話怎么講?
就是女婿又看上另一個婆娘,和另一個婆娘過去了。人家不要她了。
怎么是這樣呢?說不要就不要了?這么隨便?我大惑不解。
不是隨便。人家不要她了嘛,離婚了嘛,跟另一個婆娘過日子去了。
我再也沒出聲,心想白瑪?shù)墓适略摻Y(jié)束了。達讓卻又接著講下去:
那個女婿走了。過了五六年,有一天白瑪?shù)难绢^打柴去,回家的路上繞到那個婆娘的家里去了一趟。她站在門上喊那個婆娘,你出來一下,我有個事跟你說。那婆娘出來了,問你有啥事呢?白瑪?shù)难绢^說,你不是個好東西,你把我的男人搶走了!婆娘說,是你的男人不要你了,這事你能怪我嗎?就是怪你!白瑪?shù)难绢^說。手里提著柴刀,說著話就掄起柴刀往婆娘的頭上砍過去。那婆娘嚇得扭了一下身子,柴刀就剁在板頸上了,她撲騰一聲栽倒了,死了。那婆娘的脖子叫她砍折了。
這件事發(fā)生以后,縣革委會保衛(wèi)部把白瑪?shù)难绢^抓走了。那時候是文化大革命,亂著哩,槍斃了。罪名是階級報復(fù)殺人。白瑪?shù)母赣H是喇嘛次仁,1958年參加叛亂,是卡車溝叛亂的土匪頭子,解放軍剿匪時打死在扎尕梁上了。白瑪?shù)难绢^砍死的那個婆娘是大隊干部的姑娘,家庭成分是貧苦牧民。
達讓的故事終于講完了。我久久沒有說話。后來我問他:她為什么這樣做?要殺也應(yīng)該是殺那個男人呀!她殺那個婆娘干什么?
她才不殺男人呢!人們都說她一直愛著那個男人呢。正是因為愛那個男人,她才把搶走她的男人的那個婆娘殺死了。
后來呢,白瑪怎么樣了?我又問。
白瑪前幾年死了。她把她的丫頭的丫頭又養(yǎng)大了,出嫁了,她就死了。死的時候整整八十歲。
你見過她?
那啊么沒見過呢?我們的冬窩子就在卡車溝里呢,離著扎哇那村十幾里路。冬天買個煤油打瓶醬油醋啥的,都要到扎哇那村的供銷社去買。經(jīng)??匆娝?,一個黑黑的老阿婆。那皮膚確實黑得很。不知是太陽曬下的還是先天就那么黑。卡車溝的人們都叫她黑寡婦。
一條牛鼻子繩
2005年的夏季我在隴南地區(qū)旅行,去了文縣、成縣,然后到了定西地區(qū)岷縣。我原計劃從岷縣返回蘭州的,可是在岷縣長途汽車站買票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原因是我的前邊站著兩個藏族姑娘,她們說話時我聽出了她們是甘南州迭部縣人。我就問她們,要去扎尕那坐長途車方便不?姑娘們的漢話說得不好,我就反復(fù)地問去扎尕那怎么走?這時我身后站著的一位三十一二歲的青年插話了,他說你問扎尕那做啥呢?我說聽人說過扎尕那風(fēng)景優(yōu)美得很,我想到扎尕那看一看去。年輕人說,我就是扎尕那的人,你到了扎尕那轉(zhuǎn)乏了就到我家住下去。吃住都方便。他說他是來岷縣辦事的,要到閭井草原去一趟,要不他就領(lǐng)著我去扎尕那了。我聽人說藏民待人熱情樸實,但真沒想到一個素不相識萍水相逢的人如此赤誠。我說你不在家,你家的人叫我住嗎?他說,那叫住哩,你放心去,你就說我叫你去的,住幾天都成哩。我的名字叫達讓。于是我買了去迭部縣的車票。
我沒有當(dāng)天去扎尕那。我在第二天早晨叫了個出租車送我去了扎尕那。我計劃在扎尕那轉(zhuǎn)一天,黃昏時返回縣城去。扎尕那那時沒有旅館,對于達讓的家人能不能留我住宿心存疑慮。
扎尕那是石頭箱子的意思,去后一看果然如此,就見白色的石峰冰雕玉砌一樣從四面環(huán)繞著四個自然村,村村都是木板建的二層樓,房頂是魚鱗般排列的松木板子。我問這兒的村民,他們說這種房子叫沓板房。山峰刀削一樣刺向藍天,半山腰飄著裙子樣的白云,山坡上是密集的松樹林,松濤陣陣,腳下是織錦般的草地,綠得人都不忍心走在它上邊……扎尕那的美麗超出我想象,美輪美奐,如同夢境一般,我一到那兒就像醉了酒一樣地游來蕩去,結(jié)果把和出租車司機約定的接我的時間忘了,當(dāng)太陽在西山頂上落下、暮色回合時打不通司機的手機了。無奈之下只好去業(yè)日村達讓家碰碰運氣。結(jié)果還就真住下了。達讓的父母親年近七十,還有個八十五歲的老奶奶,三位老人收留了我。
我在達讓家一住就是四天。白天他的父親南考領(lǐng)著我逛風(fēng)景,晚上喝著酥油茶,坐在火爐旁,聽南考老人講扎尕那的故事和趣聞。我原想住四天就要回蘭州的,不料第四天達讓回家來了。轉(zhuǎn)天他就把自己家的馬牽出來,我騎著他牽著,我們從東哇村旁的一個叫絨布溝的石峽走進去,登上了四千多公尺高的扎尕梁,穿過兩個牛角一樣插進藍天里的山峰形成的石門,到了山梁北邊的高山草甸草原。這里是扎尕那人的夏窩子,達讓的牛毛帳篷扎在一片平坦的草灘與一條巨大的山谷的交界處。從這條山谷下去,就是卓尼縣的卡車溝鄉(xiāng)。
我在這頂帳篷里又住了三天。這三天里,我跟著他到山坡上去蕩牛,看他把拋嘎甩得呼呼響,把跑遠了的牛趕回來。有時候,牛跑得遠了,我們就跑很長的路把他們?nèi)貋?。沒事的時候,我們坐在山崗上聊天。扎尕梁上云卷云舒,飄過一片灰色的云彩就刷刷地下一陣雨;遠處的山崗如海濤般起伏。山谷和高山草甸上散布著星星點點的牛毛帳房,還有黑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
阿若!這是在達讓家的第三天上午,站在山梁上我學(xué)著藏民的語言喊達讓。阿若是喂的意思。
啊么了?達讓剛剛把跑遠的幾頭牛從一條很深很遠的溝里追回來,坐在半山腰休息,聽見我喊,扭過臉來看我。他的漢語說得好,說話的口音像是地道的臨夏州的回民。
我指著他剛才去追牛的那條山溝下邊一頂黑色的牛毛帳篷說,你看,那里不是有個婦女正在擠牛奶嗎?那家人是不是卡車溝的人?
不是。那也是我們?nèi)諛I(yè)村的。
是嗎?我還當(dāng)是卡車溝的。
為啥你把他們當(dāng)成卡車溝的?
我發(fā)現(xiàn)他們放牛的方式和你們不一樣。
啊么不一樣?
太陽這么高了,她家的牛還拴在帳房外頭,沒放開,可你的牛晚上也在山坡吃草,不趕回帳房跟前去。
達讓站起來朝我走來,說,情況不一樣。那個帳房沒男人,就是一個婆娘,還有個尕丫頭,牛不敢放在草場過夜,怕跑過哩。趕回帳房的牛就要拴起來,不拴起來牛娃子把奶咂光哩,就沒奶擠了,就打不下酥油了。
是嗎?我說呢,這兩天光看見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姑娘蕩牛呢,看不見男人。
她的男人叫人殺過了。男人叫班瑪旺杰。
就在我驚訝地看著達讓的時候,達讓走過來坐在我身旁了,然后講起那個女人和她丈夫的故事。
那是三四年前發(fā)生的故事。那一年的夏天,有一次連下了三天三夜的雨,他們家的牛丟了四五頭。那時他們家的牛天黑了也不往回趕,男人一天到山溝里來看兩趟,趕牛。
每一次趕牛都要把牛趕到一搭,再守上幾個鐘頭,看牛穩(wěn)當(dāng)了不亂跑了,趕牛的才能回家。尤其是下午的一趟,一直要守到半夜兩三點鐘才能回去睡覺,為的是防止偷牛賊,偷牛賊就是趁夜里沒人了才偷著趕牛哩。牛這個東西還愛往山頂上跑,山頂上氣溫低蠅子少,咬得輕。可是一上山頂就容易跑到人家的牧場去,順著山梁跑得遠,也容易跑丟。那一次連著下了三天雨,霧大得很,把山頭都拉嚴(yán)了,看不見牛,人也就不去看牛了,結(jié)果牛跑丟了四五頭。她男人找了四天,找回來四頭,還有一頭犏牛就是找不見。
找不見不行,還得找。他們丟過的是一頭馱牛。馱牛是犏牛里挑出來訓(xùn)練下的專門馱貨的牛,一群牛里才有那么一兩個兩三個。這牛要是丟了,轉(zhuǎn)場呀,從家里馱糧呀,都不方便。班瑪旺杰又找了四天,終于在東邊哇巴溝的牧場里找著了。這找牛的過程班瑪旺杰給我說過,他找到哇巴溝的一個山溝里,看見一個帳房有人哩,就走過去問,我的一頭犏牛不見了,你們看見了沒有?那個帳房里有一大家人,男的叫東珠扎西,還有兩個十八九歲的兒子。那家人熱情得很,說是我們拾下著一個,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班瑪旺杰說我的牛是一個黑犏牛,鼻梁上有個白道道。東珠扎西說鼻梁上有個白道道那就對了,那我拾下著哩。聽說牛拾下著哩,班瑪旺杰高興得很,就進了帳房坐著緩了一會兒,喝茶,拌著吃了一碗炒面,喧著說了會兒話。東珠扎西也說了牛他是怎么拾下的,說是下雨的那兩天他的牛也丟了,雨住了以后他也找牛。找到他的春窩子上用椽子圍下的一片草灘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頭白鼻梁的黑犏牛正在他圈下的草灘上吃草哩。他就把牛趕到他的牛群里去了。
班瑪旺杰也吃了也喝了,這時東珠扎西的娃娃把牦牛也趕過來了,他就說要走了,路遠著哩,遲了就回不去了。這時候東珠扎西說了一句話:你就這么走哩嗎?
聽見這話,班瑪旺杰先是愣了一下。他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他看見那人的臉色卻是很嚴(yán)肅的,便訥訥地說,唉呀,時間不早了,是該回家了。
可是那人又說,不是早晚的事,我是說你不給些錢就趕牛哩嗎?
班瑪旺杰一時還反應(yīng)不過來。牧民誰不丟牛呢,誰家的牛都有跑丟的時間,從來也沒有過誰把誰的牛拾下了跟人家要錢的事。他以為是那人開玩笑呢,便笑著說,阿哥,你真會說笑話。
可是那人不笑,說,誰跟你說笑話!你給我賠錢吧。你的牛把我用木頭椽椽圍下的草吃了,你不賠些錢就走哩嗎?木頭椽椽圍下的草,我的牛都不叫吃!那草我是秋天割下來冬天喂牛的。
終于,班瑪旺杰明白了,這人是當(dāng)真要錢的。他的心里立馬就不高興了,生氣了,但是他壓住了心里的火氣,臉上硬是擠出笑容來說,賠錢,賠錢。光是你把我的牛拾下,我就該請你喝酒,更不要說吃了你家的草。就是不知道你要多少錢呢?
十元。
十元?哎喲,你才要十元嗎?
班瑪旺杰從胸前的襯衣口袋里摸出一沓子錢來,但是這都是大票子,百元鈔票,還有一張五十元的。他就把五十元的抽出來,說,我沒十元的,這張五十元的你留下吧。
十元,多一分錢我都不要!那人把錢接了過去,又從自己的口袋里拿出四張十元的鈔票給他。
班瑪旺杰說,不要不要,你留下你留下,四十元錢算個啥嘛,就當(dāng)咱們喝酒了。
但那人厲聲說,拿住,我就要十元!我的草最多也就值十元錢,多余的我不要!
班瑪旺杰真是哭笑不得,只好接過錢來說,好吧,你不要我就拿上了。留著,我把這錢留著,啥時間咱們一搭兒喝酒。
就這么著,班瑪旺杰把牛找著了,賠了十元錢,然后就從東珠扎西的帳房里走出來牽牛,想著趕快回家??墒蔷驮谒獱颗5臅r候卻發(fā)現(xiàn)犏牛的牛鼻子繩不見了。他就問東珠扎西,阿哥,這牛鼻子繩啊么不見了?
班瑪旺杰的犏牛是個馱牛,馱牛的鼻子上套著個柏木樹枝枝彎下的圈圈,圈圈上拴著一根三四尺長的牛毛繩繩。那是馱貨的時間牽牛的,不牽牛的時間盤在牛角上。不馱貨的牛沒有牛鼻子繩。
那人說,你的牛鼻子繩不見了,我啊么知道呢?
班瑪旺杰說不對呀,我的犏牛的鼻子圈圈上就是有根牛毛繩繩來的。
我沒看見你的牛毛繩繩。東珠扎西說完轉(zhuǎn)身進了帳房。
班瑪旺杰回到自己家的牧場已經(jīng)是深夜了,把馱牛打進牛群,然后就回家了。趕牛的時候東珠扎西要了十元錢,惹得班瑪旺杰不愉快,但是回到家里他的心里還是很高興,一頭價值三千多元的犏牛找著了,他這七八天的工夫沒白費!所以到家之后他就像說笑話一樣地把他怎么找牛、東珠扎西怎么要十元錢的過程跟婆娘說了一遍。他的婆娘叫道吉吉。道吉吉是個快性子人,但也是個你們漢人說的碎嘴子,一聽說東珠扎西要了十塊錢,就著氣得很,說,啊呦呦,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嗎?把人家的牛拾下了,人家找來了,還要十元錢哩!班瑪旺杰勸她消氣說,世上啥樣的人沒有啊,要十元就要十元吧。人家沒給牛販子賣過就算好著哩!道吉吉說,好著呢?你還說好著哩!這牧場里你聽說過這樣的事嗎,拾下牛了要錢的?他們家就沒丟過牛嗎?人家朝他們要過錢嗎?牛嘛,那是畜牲嘛,就跑哩嘛,誰家都丟牛哩嘛,誰家都拾牛哩嘛,也沒聽過誰家要錢的事嘛,啊么到他們家就要錢呢?班瑪旺杰是個性格溫和遇事不著急息事寧人的人,他一個勁兒勸婆娘,好了好了,不說了,睡覺。牛找著了,人家沒殺著吃過肉,就算我們占便宜了。你還有啥著氣的!現(xiàn)在的社會變成啥樣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嘛。女人說,變成啥樣子了?班瑪旺杰說,人都六親不認了,光認錢哩!你在牧場里蹲著蹲成瓜子了!道吉吉嘿兒嘿兒地笑了,自我解嘲地說,好,好,你說的有道理,我蹲成瓜子了。往后我要是拾下牛了人家找來了,我也要錢,要一百元!班瑪旺杰說,好,你也要錢,要一千元,咱家就發(fā)財了!
班瑪旺杰找牛的幾天里,他家的日子亂套了。平常的日子,都是班瑪旺杰一天到晚在山溝山坡上蕩牛,道吉吉在家擠奶打酥油。牛丟的這幾天,班瑪旺杰出去找牛,有時間夜里都回不來,走到哪達就在別人的帳房里睡一夜,轉(zhuǎn)過天接著找牛。道吉吉不光擠奶打酥油,還要一天兩趟去山溝里看牛,把她忙壞了。牛找著了,生活秩序就恢復(fù)原樣了,班瑪旺杰蕩牛,道吉吉擠奶打酥油。
可是,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兩天,他們家就不太平了。
我們這里蕩牛的習(xí)慣是??傄膊煌鶐し扛摆s,帳房跟前就是自己家的擠奶的犏雌牛吃草。不往帳房跟前趕的牛,牦牛呀,犏牛呀,還有大大小小的牛娃子呀,男人們蕩牛的時間總也數(shù)不全,因為山溝里林子大,總有那么一兩頭在林子里鉆著看不見,特別是那些牛娃娃。所以每過上幾天,兩口子就要一起到山溝里,把牛從旮旮旯旯的地方趕出來,趕到平些的草灘上數(shù)一遍,看缺不缺。缺了就趕緊去找。
班瑪旺杰把馱牛找回來的第三天,他們兩口子就這么數(shù)了一次牛。一數(shù)牛,道吉吉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犏牛的牛鼻子繩不見了,就問班瑪旺杰,牛鼻子繩啊么不見了?
班瑪旺杰說,我也不知啥時間丟過了。
你也不知道啥時間丟過了?女人站定了,眼睛看著他的臉又問,我問你,前個天,你從東珠扎西家把牛趕回來的時間牛鼻子繩有啦?
沒有的。
那前幾天牛丟過的時間有啦?
那有哩。
對著哩,我也記得牛丟過的時間有哩。咱們下雨前的一天數(shù)下牛的,那時間牛鼻子繩還有哩。第二天就下開雨了,牛丟過了。前天你把牛找著的時候牛鼻子繩沒有了,你不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嗎?
是有些蹊蹺。班瑪旺杰把臉扭了一下,躲開道吉吉的眼睛。
你知道有些蹊蹺,那你問他們了沒有——我們的牛鼻子繩啊里去了?道吉吉追著問。
問了。
你啊么問的?
我從人家的家里出來的時候,人家的娃娃已經(jīng)把牛趕到帳房門口了,我要牽牛哩,發(fā)現(xiàn)牛鼻子繩不見了。我問他們,犏牛的牛鼻子繩啊么沒有了?人家說沒看見。我又說,不對呀,我的牛是馱牛,牛角上有根牛毛繩繩哩。人家還是說沒看見。
道吉吉瞪著他說,你再就沒有說啥?
我還說啥呢?人家說沒看見。
你就趕上回來了?
嗯。
道吉吉看著班瑪旺杰好一陣子沒說話。后來,她斬釘截鐵地說:你要去!你去把犏牛的牛鼻子繩要回來!
班瑪旺杰扭過臉來了,看著道吉吉,好久沒說話。道吉吉又說:去,要去!
班瑪旺杰又一次扭過臉走開去。他說,我要啥去?人家說沒看見牛鼻子繩,那就是賴過哩嘛,不給嘛。硬要就要打仗嘛。
那打啥仗呢?我們的牛把他的草吃了,我們給他錢了,賠了。這他不吃虧了,他還把牛鼻子繩扣下,他沒理嘛,他打啥仗呢?
這是你說的話,人家可不是這么說。人家說你的牛鼻子繩是牛跑著丟過的,你憑啥跟我要呢?你還有啥話說?
唉,怎么是牛跑著丟過的?我們的牛鼻子繩拴到鼻子圈圈上三年了,從來就沒丟過,這一次他們把牛抓下了,牛鼻子繩就丟過了。這明明是他解下了。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人家就不承認,你有啥辦法?
你要一下去,要不回來再說要不回來的。你不要去,怎么知道要不回來?
那肯定要不回來。你想嘛,我當(dāng)時就發(fā)現(xiàn)牛鼻子繩沒了,問了,人家說沒看見。現(xiàn)在去要,人家能給嗎?硬要,不就要打仗嗎?
道吉吉朝著班瑪旺杰轉(zhuǎn)過去的身體說:啊呦,牛吃了他們的一點草,他們叫賠多少你就賠多少,人家把牛鼻子繩解了,叫你要去你害怕打仗哩!你的臉上羞不羞!你還是個男子漢嗎?
班瑪旺杰怔住了,轉(zhuǎn)過身來看道吉吉。他的臉色變了,變得紅紅的。道吉吉也看見男人的臉漲紅了,但她仍然說:要去。明天你就要去。我們的牛吃了他的草了,我們賠了,他不能再解牛鼻子繩。他們沒理,你怕他們做啥呢?
班瑪旺杰趕牛去了。牛數(shù)過了,一頭都不缺,該把牛打回吃草的山谷里去了。他騎著馬走了,不再談牛鼻子繩的問題了。
但是,接下來的兩三天里,女人一閑下來就想起牛鼻子繩的事,就催著男人去要牛鼻子繩。她不是把牛鼻子繩看得有多貴重,而是因為牛丟過了,東珠扎西要走了十元錢,她心里憋了一口氣,她要把這口氣發(fā)泄出來。那兩天我到他們家的帳房去過,她跟我說過把她氣死了的話,這口氣她一定要出!她還當(dāng)著班瑪旺杰的面對我說,你看你看,我們這個當(dāng)家人,窩囊不窩囊?叫他要牛鼻子繩去,他害怕打仗哩!不敢去!我要去,你不去了我去!我看他有多歪,叫他把我打死!叫他打死,也不能叫他嚇?biāo)?當(dāng)時班瑪旺杰臉黃黃的一句話不說,低頭坐著。
后來的事是這么發(fā)展的:第二天早上,道吉吉天不亮就起來擠奶,他們家有十頭犏雌牛呢。擠完奶匆匆地拌著吃了點糌粑,對還在睡覺的班瑪旺杰說,我趕晌午回不來,你個人做些飯了吃。放牛到半夜回來的班瑪旺杰被驚醒了,抬起頭來問,你做啥去?女人說我要牛鼻子繩去。說著,她就從帳房角角上抱起馬鞍子走出去了。班瑪旺杰大聲喊,你不要去,我去!她沒聽,她出了帳房就給她已經(jīng)牽回來拴在拴馬樁上的棗紅馬備上鞍子,勒緊肚帶。
道吉吉把馬鞍子備好了,解下韁繩要上馬哩,這時班瑪旺杰急匆匆地走出帳房來了。他一邊走一邊把他的拴著刀子的紅布系腰系在夏天夾袍上,然后就一把抓住了韁繩。你真不要去,我去!我去要牛鼻子繩!他大聲地說,并且用力地把韁繩從道吉吉的手里奪下來。
道吉吉沒說話,也沒再和男人爭。她知道,男人是不會叫她去的。我們藏族人的習(xí)慣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保護家庭、放牛、與外人交涉都是男人的事,除非她是寡婦。
班瑪旺杰騎上馬去了,馬走開了,這時班瑪旺杰在鞍子上轉(zhuǎn)過身來說了一句話:
我要牛鼻子繩去!我要牛鼻子繩去嘛,你一個人過日子行啦?
道吉吉沒辨過班瑪旺杰說話的意思,還在帳房門口站著哩,還問了一句:
你說的啥?你再說一遍。
但是班瑪旺杰打著馬跑起來了,一會兒就拐過一個灣子消失在一片松樹林里了。
那天早晨兩口子之間的事,是出事以后道吉吉哭哭啼啼淌著眼淚給我說下的。后來的事怎么發(fā)生的,我就說不清楚了,因為事情的過程道吉吉也不知道。過了幾天,扎尕那村民調(diào)解委員會叫了幾個人去東珠扎西家抬尸體,我去了。到東珠扎西家時,班瑪旺杰還在他家的帳房門口趴著哩。后背上有一個刀子戳下的口子,血把夾袍和他的紅系腰還有一大片草地染黑了。血已經(jīng)干成黑痂痂了。
我很驚訝,問,他叫人殺了?
達讓說,就是叫人殺了嘛!人家家里人多嘛,一個男人兩個兒子,兒子都是大小伙子。
我問,怎么殺下的?
那說不清楚,據(jù)哇巴溝的人說,班瑪旺杰去了就要牛鼻子繩哩,對方說沒看見他的牛鼻子繩。班瑪旺杰說牛鼻子繩就是你們解過了,可對方還是說沒見過啥牛鼻子繩。班瑪旺杰說就是你們解過了,你們說沒解,我到你們帳房里搜一下。對方不叫搜,他硬要搜,雙方撕著打開了。班瑪旺杰一個人打不過人家父子三人,拔刀子哩,人家一個娃娃先下手,從后頭一刀子把他戳死了。
我問這事最后怎么處理了?達讓回答,兩個村子的村民委員會談判,吵來吵去談判了半年,東珠扎西家賠了八萬。這是五六年前發(fā)生的事,按一個命價八十頭牛算下的;那時候一頭牛一千五百元,應(yīng)該賠十二萬,可是班瑪旺杰也有責(zé)任,他先拔的刀子,就少給了四萬。
公安局不管嗎?
兩個村子都不往上報。公安局知道了,來人了,要抓東珠扎西的娃娃,兩個村子的調(diào)解委員會都不叫抓,都說我們的事我們自己解決。再說,東珠扎西的娃娃殺下人以后跑著藏過了,公安局抓了兩次沒抓住,也就不管了,兩個村就自己解決了。
我又問,一條命的命價是八十頭牛,這有什么根據(jù)?
舊社會一條命就是這個價錢。把一戶人的當(dāng)家人殺下了,命價是八十頭牛,殺下個娃娃或是婦女,賠一半。要是殺下阿卡和頭人,賠的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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