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起了十七年前希和子高叫的那句話:“那孩子,還沒,吃早餐,呢!”
引子
希和子悄悄潛入情人秋山的家。
她知道每天上午8點10分左右,秋山的妻子會開車送丈夫去附近的車站??赡苁且驗楹芸旎貋淼木壒?,她在離開的20分鐘里并不鎖門。希和子并不想做什么,她只是來看看。這是曾經(jīng)與她相愛男人的家,他的妻子剛生了孩子。希和子的腹中也曾懷了秋山的孩子,卻沒能生下來。她年紀(jì)也不小了,多么想生下來。
希和子已下了決心,要從秋山的生活中退出。分手之前,她只想看看他的家,他的孩子,讓自己徹底死心。
我只是來看看。
推開門,房間里凌亂不堪。明明這一切都是初次見到,卻像在自己家一樣熟悉,不過,心跳得實在厲害……里面房間傳來嬰兒的哭聲,希和子身體一僵,目光被紙門吸引。她一步一步走過去,拉開門。
嬰兒手舞足蹈地哭個不停,希和子腦袋里嗡嗡作響。她猜想一定是因為嬰兒在睡覺,時間又短,所以讓嬰兒睡著就出門了吧。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出手,像要觸碰炸彈一般……嬰兒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睜圓雙眼仰望著希和子,睫毛上帶著淚水,清澈的眼睛純真無邪。
希和子抱起她,好軟,好暖哦。嬰兒伸出小手觸摸著希和子的臉頰,粲然笑了。希和子像被施了魔法一樣的動彈不得。
我認(rèn)得這孩子,這孩子也認(rèn)得我。不知為何她有這種感覺。
她不能放手?!叭绻俏?,絕不會把孩子一個人扔在家里。由我來保護(hù)你吧,讓你免于一切痛苦悲傷?!毕:妥幽钪浒愕剜哉Z。
懷里的嬰兒依舊對希和子微笑著。
上部希和子的自述
我解開大衣裹住嬰兒,沒命地往前跑。直覺告訴我往車站的方向會碰到那個女人,于是我往相反的方向跑。正好有輛出租車駛來,我匆忙鉆進(jìn)后座。陌生的街景漸漸遠(yuǎn)去。罩著大衣的嬰兒開始掙扎哭鬧,“寶寶乖,寶寶最乖了?!边@種話脫口而出,令我自己吃了一驚。
我輕拍她的背哄著,本來哼哼唧唧哭鬧的嬰兒,含著大拇指打起了瞌睡。我的思緒瞬間紛繁起來:得去買尿片,去買奶粉,得決定今夜睡的地方……路邊有個超市,我告訴司機(jī)在這里下車。
我惴惴不安,感覺自己是那么形跡可疑。買了奶粉和尿片之后,我抱著嬰兒躲在公園里,思慮著何去何從。我想起久未聯(lián)系的閨蜜康枝,只有她那里可以暫避一下了。
電話打過去,康枝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拔铱刹皇且粋€人哦,康枝,我當(dāng)媽媽了?!薄鞍?那太好了。”
我給嬰兒取名叫薰,這是我喜歡的名字。我跟康枝說這不是我生的孩子,是男友帶過來的,目前我和男友還在同居,他的太太愛上了別人,離家出走丟下了孩子。我們本來是打算結(jié)婚的,可是他醉酒后對我們動粗,所以我?guī)Ш⒆犹恿顺鰜怼?/p>
電視上沒有我被通緝的消息,晚報上也沒有。我不清楚那邊的狀況,心中忐忑不安。第二天一早,我委托康枝照顧小薰,悄悄溜去自己租住的公寓,也許會有警察在等著我吧?一路上我都在想。
謝天謝地,公寓里很平靜。我迅速收拾了東西,打了個電話給房東,告訴他父親病重需要我立刻回老家,所以要退掉這里的公寓。辦好手續(xù),我?guī)е帐昂玫臇|西離開了。當(dāng)然我說了謊,父親早已去世,他去世時的保險金和我這幾年的存款加起來數(shù)目不小,錢的事暫時不用愁。
晚上,薰親密地依偎著我,那甜蜜的神態(tài)、明朗的笑容,使我沉醉。
幾天后,我們和康枝一家告別??抵€以為我是回去與男友重修舊好,我微笑著默認(rèn)了。我不想連累這個朋友,就讓她不知情吧。
我決定前往秋山所住的地區(qū),去派出所自首。不是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畏懼和后悔,而是覺得薰太可憐了。我沒辦法給她一個未來,如果一直這么躲藏著,那么當(dāng)她生病時、需要上學(xué)時怎么辦呢?她將永遠(yuǎn)不會有父親和親戚,那太殘忍了。
“好可愛的寶寶哦,眼睛跟媽媽一模一樣?!惫卉嚿希徸睦蠇D人逗弄著可愛的薰……我又一次被擊敗了,緊緊地抱著她溫暖的小身體,我沒法把她交回去。
她是我的。我無法與她分開。
我抱著薰乘上了離開東京的新干線。我感覺我們再不會回來了。
我毫無目的地在名古屋下了車,茫然住進(jìn)一家自助式酒店。將干凈的浴缸放滿熱水,我抱著薰一起坐了進(jìn)去。薰的表情像個小大人似的,瞇起眼張著嘴,呼地嘆口大氣,啊,這世上會怎么有如此幸福?
摟著薰溫軟的小身體我酣然入睡。半夜里,當(dāng)我迷蒙著睜開眼,眼前是薰小小的臉蛋,微啟的雙唇淌落著透明口水。薰熱乎乎的吐息噴到我臉上,這是何等的幸福,就算跟秋山熱戀之際,也從未有過此等心境。
我這個對男人的虛情假意絕望的女子,在與嬰兒相互依偎的溫柔鄉(xiāng)中,陷落。
酒店是個危險的地方。我必須找一個隱秘的居住場所。
我抱著小薰在名古屋的街頭徘徊。冷了就鉆進(jìn)地下街道,小薰餓了我就去咖啡店要熱水沖奶粉,去廁所里換尿片,累了在長椅上休息。薰時而哭鬧,我又焦慮又無奈。
“你是無家可歸嗎?”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個老婦人問我。她在這里坐了很久,看到了我的窘境。
我不置可否,躲避著她的窺探。
“我說,你可以來我家住。我是看著寶寶可憐才這樣說?!彼f。
我跟著老婦人走進(jìn)一條荒僻的、像是被廢棄了的小街。周圍荒無人煙。這是要拆遷地區(qū),老婦人是唯一留守的釘子戶。在這里,我和薰度過了一段惶恐的日子。老婦人有個女兒在外地工作,拆遷方的工作人員無法與老婦人溝通,便委托女兒做母親的工作。女兒每天打電話過來,老婦人不接電話,要求我去接,女兒對借住于此的我盤問不休。
我意識到此地不再安全了。報紙上已登出秋山家嬰兒失蹤的消息,并說秋山的房子失了火?;谟锌赡苁墙壠卑福紤]到孩子的安全一直未公開消息等等。奇怪的是,并沒有認(rèn)定作案者是我。
也許警察已知道盜走嬰兒的女子是我,正在追蹤帶嬰兒的女子呢。我決定再次逃走。
在康枝家時,我曾看到過一份宣傳品,“歡迎來到AngelHome”,康枝說這是一個可疑團(tuán)體,勸誘婦女加入。究竟是新興宗教還是營銷手段,不得而知。住在這荒僻的房子里,常有一輛白色小貨車來兜售食品青菜和飲用水,我購買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商品的標(biāo)簽上印的正是“Angel Home”。售貨的女人很親切,并沒有勸我加入的意思。
我無路可走,找到那輛流動的白色小貨車,請求她帶我加入這個團(tuán)體。售貨的女人告訴我,她是在丈夫外遇無路可走時加入的,“幸好遇到Angel大人,她救了我。要是不能住在那里,我說不定已經(jīng)殺了老公和那女人?!彼f。從她的講述里,我感覺那像是個婦女庇護(hù)團(tuán)體。
對于我和薰來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個安身之處,如果真如康枝所說,那里是可疑的宗教團(tuán)體,到時再逃走也不遲吧,我這樣盤算著。路上我看到了報刊上我的照片,我終于還是被通緝了。
我急需一個地方躲避,不管Angel Home有多么神秘和可疑,只要不跟小薰分開,我就義無反顧。Angel Home是個獨立王國,任何報紙雜志不許帶進(jìn)去,這一點我真是求之不得。
古怪的地方遠(yuǎn)不止這些。這里所有成員均為女性,內(nèi)部
統(tǒng)一著裝,作息時間嚴(yán)格,分工明確,維持生活上的自給自足。成員加入時須自愿交出所有財產(chǎn),認(rèn)同組織的理念。
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
我交出全部存款加入進(jìn)來。在這里,我和薰度過了兩年半的時光。
“媽媽,我怕怕?!?/p>
“不怕哦,薰,有媽媽在什么也不用怕?!?/p>
在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下,我和薰建立起不同尋常的母女親情,相依為命。逐漸長大的小薰特別惹人憐愛,不僅是我這個“媽媽”,就連其他那些貌似對人間親情已看透并絕望的女人們,也被天真無邪的薰所打動,親切地對待她。
但這畢竟不是一個正常的環(huán)境,薰在這樣的地方長大,一點不了解外面的世界,這使我又內(nèi)疚又心痛。
意外發(fā)生了。由于一個未婚懷孕女孩的加入,組織對女孩的庇護(hù)引起了女孩父母的憤怒,組織被告上法庭,引來了大批媒體記者。這里再不是安全的地方了,趁著混亂,我偷了組織的錢,帶著小薰逃了出去。
我在Angel Home有一個患難女友叫久美,不知何時她察覺了我的意圖,在我離開時塞了一張紙條給我,上面是她娘家的地址。她請求我?guī)€平安口信給她母親。
借著紙條上地址的指引,我?guī)е谷チ似У男《箥u。在碼頭上,薰竟自拿了商店的東西來讓我?guī)退蜷_,她根本不懂買賣是用貨幣完成的,對世事一無所知,她的舉動讓我百感交集,又憐又愛。
在久美母親的幫助下,我們在小豆島住了下來。我打工賺錢,母女倆相依為命,生活很艱難也很幸福。由于久美母親的引見,島上居民對我們的來歷沒有懷疑,大人孩子都相處得很融洽,薰也有了一起玩耍的小朋友。我時常會有錯覺:自己從未犯過罪,薰就是我的女兒。我接受了久美母親的勸告,與鎮(zhèn)上的一個公務(wù)員開始交往,希望通過他的幫助給我和薰搞到一個合法身份,過上平靜的生活。
然而大禍還是臨頭了:一張節(jié)日歡慶照片刊登在報紙上,將我和薰的相貌公之于眾。我日日心驚,會被他們看到嗎?會那么巧嗎?危險臨近了嗎?逃走,逃去哪里呢……
“薰,明天,我們離開這里吧?!?/p>
“薰哪里也不去?!彼鷼獾卣f。
在碼頭上,我和薰被前來緝捕的警察和媒體記者所包圍。薰被陌生人強(qiáng)行抱走,她哇哇大哭,不知為什么要離開“媽媽”。
下部薰的自述
在空無一人的輪渡碼頭,“那個人”買了罐裝果汁給我,買了船票,我們蹲在碼頭上看海。她緊緊地用力摟著我,我聞到香皂和煎蛋的味道。我說了什么,她無聲地笑了。忽然,出現(xiàn)了一群陌生人,他們包圍著那個人問話。那個人沒有掙扎,只是,當(dāng)她被拉開我身邊時,她大聲喊了什么。
——我什么也沒做,或者,別把那孩子帶走。一定是類似那樣的話吧。
然后,我和她就分開了。我僵硬得像個假娃娃,任由人們擺布。我尋找那個人,但四處都不見她的蹤影。我一哭就有人買巧克力給我,我扔在地上繼續(xù)哭。長久以來聞慣的氣味倏地消失了。我害怕得哭都哭不出來。
在某家飯店,幾個陌生人過來看我,他們告訴我這是我的爸爸媽媽和妹妹。瘦得像削尖的鉛筆一樣的阿姨,高個子叔叔,還有一個年紀(jì)與我相仿的小女孩。阿姨沖過來抱緊我號啕大哭,喊著我沒聽過的名字,叔叔一臉困窘地看著我。我嚇壞了,就這么尿在褲子上。抱我的阿姨發(fā)現(xiàn)后,驚愕地看著我以及腳邊和地毯上的污漬,令我印象深刻。
后來回想起來,我爸我媽還有我妹,對我的突然出現(xiàn)大概都手足無措。當(dāng)然我媽的眼淚是真心的,他們也高興我的歸來,但是,他們顯然不確定該如何對待這個突然現(xiàn)身的女兒。我媽有時用對嬰兒說話的口氣滔滔不絕地對我訴說,可下一秒又會突然陷入沉默,像在看什么珍禽異獸似的凝視我。有時說得好好的她突然就哭起來,對著我爸歇斯底里地怒吼。
我不知道怎樣與她相處。
再也沒有小孩子來喊我出去玩,蟲鳴和湖水般的靜謐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電視聲和小孩的哭聲還有爸媽的說話聲。窗外看不到綠樹和藍(lán)天,只有電線和灰色的墻壁。我被禁止外出,被囚禁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所在。
總有形形色色的人來訪,他們離開后媽媽的情緒總是很惡劣。我一直沒有說過話,冬天里的一天,我離家出走了。我悄悄溜出門往前跑,以為這樣筆直地跑下去就會看到海,看到以前玩耍的面包店,“那個人”會張開雙臂等著我。
可是,我被警察送了回來。
“你跑哪里去了?害我這么擔(dān)心!這種壞小孩不是我們家的孩子!”我媽失控地大叫。
不是我們家的孩子……這句話在我耳邊始終縈繞不去。
我討好父母,但無法判斷他們是否喜歡我。媽媽討厭我講小豆島方言,父母經(jīng)常爭吵,互相指責(zé)。母親每晚出去喝酒、跳舞、唱K,根本不愿意照顧父親和我們姐妹倆,只弄些方便食品應(yīng)付。父親下了班后就喝酒,表情陰郁一言不發(fā)。
“你小時候,被全世界最壞的女人帶走了?!彼麄兌歼@樣告訴我。是那個女人毀了我們的家,毀了我們的生活。
隨著年齡的增加我漸漸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父親在與母親結(jié)婚后,調(diào)來東京工作,認(rèn)識了希和子小姐,并與她發(fā)生了戀情。他們之間糾纏了很長時間,曾有過離婚再娶之類的承諾,后來希和子小姐懷孕了,以為父親會履行諾言,然而父親騙她打掉了胎兒,仍然與她維持著情人關(guān)系。
母親遷來東京,發(fā)現(xiàn)了希和子的存在。她毫不客氣地打電話漫罵和斥責(zé)她。希和子準(zhǔn)備退出時,父親卻不舍得與她分手,到處尋找她并且表白心意。在希和子打掉胎兒之后,母親懷了孕,順利生了下我。母親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有意讓希和子來看我、抱我,并嘲笑她最終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個空殼子。這句話深深地刺激了希和子。
后來便發(fā)生了綁架嬰兒事件。
我長大后離開了家,一邊上大學(xué),一邊在居酒屋打工,租了房子獨自居住。我有一個交往對象叫岸田,不幸也是個有婦之夫。
一個名叫千草的女人找到我,說我們同在Angel Home住過?!澳悴挥浀昧藛?我們在一個房間生活過。”她現(xiàn)在是個作家,正在寫關(guān)于Angel Home的事情,為此她查了很多資料,調(diào)查了很多當(dāng)事人。
我與千草成了朋友。從她查找到的資料里,我看到了當(dāng)年嬰兒綁架案的更多真相。我們一同回到Angel Home,找尋過去的足跡。她的出現(xiàn)讓我重新審視過往的生活,追尋“那個人”的心路歷程。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約了岸田先生出來,我半開玩笑地問他:“如果,我有了孩子,你會怎樣?”他“啊”了一聲,愣住了。
“我是說如果啦。”
“我當(dāng)然希望你生下來,可是,就現(xiàn)實考量,我想現(xiàn)在沒法實現(xiàn)。你有你的前途,我也有種種問題要解決……”我不會問下去了,也不會告訴他我腹內(nèi)有他的孩子。隱約中,我想起那個人。
我去了小豆島。
肚子里的寶寶輕踢著我的腹側(cè),于是,我記起了十七年前希和子高喊的那句話:
“那孩子,還沒,吃早餐,呢!”
自己即將被捕的當(dāng)下,一切都要結(jié)束的當(dāng)下,那個女人,居然還在擔(dān)心我的早餐。怎會,怎會有這么傻的女人?于是我明白,朝我沖過來抱住我的秋山惠津子,以及希和子,同樣都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