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是小鎮(zhèn)，四面環(huán)水，所以孩子取名為小橋。小橋并不喜歡別人叫他小橋，他有理由的。他不小了。應該叫他大橋。小橋這么一說，大家都笑，還長江大橋呢。小橋很生氣，不理他們了，一心盼著臘月的到來。臘月一來，正月就會跟著來。一過年，小橋就真的不小了。也許是這樣原因，小橋不太喜歡夏天，雖然可以下河游泳，可夏天實在太長了，長得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秋天還好，一眨眼就過去了。冬天來得更快，只是睡了幾個懶覺，西北風就過來揪小橋耳朵了。

臘月是跟著西北風過來的。打小橋記事起，每年的臘月都是他爸爸用刻刀一刀一刀地刻出來的。爸爸要刻封門錢。每當爸爸磨刻刀的時候，總是要替小橋磨一下鉛筆刀的，小橋要期末考試了，小橋的心卻不在考試上，他總是喜歡給爸爸打下手，待爸爸收工了，小橋搶著去拿掃帚掃地上的碎紅紙。碎紅紙很不聽話，小橋一邊掃一邊說。爸爸，待我放了假我?guī)湍憧谭忾T錢。爸爸總是舉著纏滿傷筋膏藥的手說，小橋啊，你有這份心就得了，掃完地你去看電視吧。小橋犟不過爸爸。只好看電視。小橋一點也看不進去，眼神里總有一把刻刀，把花花綠綠的電視圖像也刻成了“新年大吉”“福”“祿”“壽”“禧”“財”的字形了。爸爸曉得小橋的心事，說，小橋，你還小呢，不能刻的，會傷力的。實在你想做事，你就替我去賣封門錢吧，反正也好賣，兩毛錢一張。小橋點點頭，記住啦記住啦，一副門共五張封門錢就是一塊錢。臘月十九，小橋放了假，沒有出去玩，而是早早上了床。爸爸以為他生病了，用手背去靠小橋的額頭。小橋噗嗤一笑，說，干什么干什么，人家要早點睡呢，明天要出攤呢。

臘月二十，鎮(zhèn)上還沒有過年的年氣。賣桂花湯圓的白大爺說今年年成不好。白大爺又說，今年就等做臘月底的生意了。白大爺話多，有些話小橋是懂的，有些話小橋聽得糊里糊涂的。不過生意的確不好，小橋的封門錢攤子的確也沒有人光顧。幾天都賣不出一張封門錢，小橋難免有些泄氣。爸爸說，你和白大爺?shù)臏珗A攤子放在一起，你有沒有看到，剛出鍋的湯圓為什么要吹一口氣再吃啊小橋不明白，爸爸說。心急是吃不了熱湯圓的，再等等吧。

一晃就過了臘月廿四，鎮(zhèn)上的人多了起來，漸漸把小鎮(zhèn)填滿了。白大爺說，小橋，你要喊的，不喊生意哪里來啊。小橋不應。白大爺說，我這湯圓是不要喊的，再說了，我這個老頭子，破銅鑼，喊不出來，哪比得了你這個童子雞，喊，一喊生意就來了。小橋看著街上的人走來走去的，把他的眼睛都帶花了，就是不肯在他的封門錢攤子前停下來。小橋想喊了，可爸爸沒有教他怎么喊呢。但說來也怪。他沒有張口喊，還是有個聲音從他的嗓子里跑出來了：“封門錢，封門錢，大吉大利的封門錢!”可他的聲音太小了，滴到人群里，一下子就被吸沒了。小橋臉臊得發(fā)燙，半天都沒有理會白大爺。

晚上回到家，小橋把白大爺教他喊生意的事告訴了爸爸。爸爸沒有吱聲，依舊在刻封門錢，一刀刻下去，牙齒會狠狠地在腮幫上撞一下，撞出一個個小包?？處椎逗螅职滞Ｏ聛?，俯下身去。吹上面的碎紅紙。爸爸的一口氣真長，僅僅一下，那些碎紅紙像是被鼓風機吹過了，紛紛揚揚地舞動起來，有的落到了爸爸的胳臂上。有的落到了爸爸的肩上，有的落到了爸爸的頭上。

小橋，我說你心急你就是心急，還沒有呢，到了廿八廿九會更忙，你沒聽說過嗎，廿八廿九，拖了年貨就走。小橋像是沒有聽見似的，指著爸爸的頭說，爸，你現(xiàn)在都有點像新郎官了呢。爸爸卻惱了。聲音很大，小橋你瞎說什么啊，睡覺去!小橋其實是想跟爸爸開玩笑的，說爸爸頭上全是紅紙片，就像是新郎官呢。

小橋怏怏地上了床，剛想用被子捂住頭，爸爸的聲音追了過來，要過年了，哪天有空先去剃個頭洗個澡再出攤吧。小橋應了一聲，帶著滿腦子紛紛揚揚的碎紅紙鉆進被窩里了。

還沒來得及去剃頭洗澡呢，理發(fā)店卻漲價了，浴室也漲價了，都翻了個跟頭。小橋跟爸爸說，人家都漲價了，我們也漲價吧。小橋爸說。傻小橋。你能把爸爸今年刻的封門錢全賣掉的話就不簡單了，人家的東西過了年還能賣，而封門錢過了年就不好賣了。

小橋喊生意喊得更賣力了。白大爺說他的耳朵快被小橋炸聾了。小橋還覺得自己喊得不夠，因為生意明顯難做了，在他的封門錢攤子前，不知道是哪里來賣過年玩意的人不斷冒出來。賣糖葫蘆的，賣花花綠綠氣球的。賣紙風車的。賣竹籮的。賣油剪火腿腸的。還有無數(shù)個乞丐。小橋還看見了大軍。大軍平時最喜歡穿一件不知從哪里弄出來的警服，走路時還嘴里“嗚嗚嗚”地開路。小橋不知道今天大軍在干什么。他跑到小橋面前時小橋還認為大軍是來搗蛋的。可沒想到大軍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小塑料薄片做的財神像，說了聲。一塊錢。小橋不知道大軍是什么意思。白大爺說，大軍是叫你請他送的財神呢。白大爺說著掏了一塊錢給大軍。大軍收了白大爺?shù)腻X后就向小橋伸出他臟兮兮的手。白大爺示意小橋也給他，小橋不情愿地掏出一塊錢，還沒有交給大軍，大軍就迅速抓了過去，把小橋的手心都抓疼了。大軍還不忘把那皺巴巴的財神爺塞到他們的攤位上，然后又向前“嗚嗚嗚”地走了。白大爺對小橋說，小橋啊小橋，這年頭，錢大爺比你白大爺有架子啊，連大軍也知道要賺錢啦。

小橋沒有說什么，只是想，這個大軍。如果他們給一塊錢請財神菩薩，那街對面的花炮店應該給一百塊，因為花炮店的生意實在是太紅火了。柜臺上那些花不溜秋的花炮像是長了飛毛腿，一上柜臺就跑到別人懷里去了?；ㄅ诘甑耐跖肿用Φ孟褚恢粴馇蛟谌巳褐胁煌５仫h，就是不肯落到地上來。小橋最喜歡的是鉆天猴，他在夢里也曾夢到過。鉆天猴賣得好，幾乎有一半的人家喜歡買鉆天猴，把小橋的眼睛都看疼了。

斜對面就是服裝店了，走到服裝店的人都在試衣服，新衣服也在晃小橋的眼。再隔壁就是電器店了，小橋常能聽到里面有許多電視機在里面吵架。知道電視機吵架原因的肯定是那些嘴臉蒙得實實的電冰箱洗衣機。不時有人家抬著電視機箱子走了，像是逮了一頭該殺的大老牛。買電視機的錢用來買門錢那該能買多少張呢?小橋算著算著就算不準了，反正算不清的。賣五十張的封門錢才10塊錢。況且還沒有人家買五十張的，總是十張地買，還有個戴著金戒指的女人不知道買走多長時間了。又回過頭來，用張弄壞的封門錢跟小橋換，還說，你小小年紀也會摻假。小橋的嗓子都急沒了，他想喊，誰摻假了誰摻假啦?？伤ぷ永飬s沒有任何聲音跑出來幫他說話。在那個女人走后，小橋用手擠住了自己的細脖子，像是在擠牙膏。

守了幾天攤，小橋覺得自己在一天天地長大?，F(xiàn)在小橋不再怕別人換了。也不怕別人還價了。他只是在愁，人是何苦呢，為什么什么事都要湊到臘月里忙呢。那么多的事放在一起忙，總是要忙出氣來的，服裝店的老板劉文秀幾乎每天都會與前來買衣服的人吵上一架。也不知道是不是劉文秀不想賣自家的衣服，還是她的脾氣不好，人家來看了一下新衣服，試穿了一下，沒有看上。剛才還笑嘻嘻的劉文秀就臭里臭氣地說人家，你買得起嗎?你

買得起嗎?我看你肯定是買不起的，窮大!劉文秀說到“窮大”這個詞時臉上一臉的輕蔑。小橋是熟悉這表情的，小橋與劉文秀的胖女兒朱安娜是同班同學，朱安娜罵人時也是這樣一副表情，眼睛和鼻子都擠在一起，目的是讓紅嘟嘟的嘴巴更能力量說出：窮大!窮大!白大爺說他看不懂劉文秀，這樣做下去遲早有一天去喝西北風。小橋很有同感，天下哪有這么做生意的，難怪劉文秀的店里的衣服總比別的服裝店里多上許多。

到了晚上，小橋會把街上的事一一講給爸爸聽，爸爸瞧不起的不是劉文秀，而是王胖子。小橋的爸爸說王胖子曾經(jīng)和他同學，成績差得不得了，有一次數(shù)學只考了1分。連老師都不知道王胖子是怎么考1分的。小橋也說不可能不可能，考零分容易?？?分有多難啊，就是全部選一個答案，也不止1分的。小橋爸爸說，怎么不可能?的確考了1分。小橋說，可自大爺說王胖子精呢。爸爸說，有些精不是真正的精。小橋聽糊涂了。爸爸說，你長大了你就懂了。小橋說。長大了我就開一家花炮店，我要把每種花炮都放一遍。小橋爸聽了，把刻刀一拍，碎紅紙們就驚飛了起來。爸爸又說。我供你讀書可不是讓你開花炮店的!小橋不說話了，一只鉆天猴又在他心里呼嘯起來，尖銳，刺耳。小橋緊緊捂住了耳朵，看著爸爸帶著滿頭碎紅紙在臘月深處一刀一刀地刻。

小橋不看花炮店了，他現(xiàn)在看得最多的是副食品店，進去的人都夾著一只空蛇皮口袋，出來的人都背著鼓鼓的蛇皮口袋。一般都是這樣，他們往鎮(zhèn)里的班船上背，再通過各村的班船帶到更遠的地方。所以，更遠處的副食品商店比花炮店的生意更好。里面的人真是應了小橋爸爸的話?！柏グ?、廿九，拖了年貨就走”。自大爺說，瘋啦瘋拉，錢都怕用不掉了!

臘月廿七這天，小橋看到了個戴棉帽子的人拎著兩包麥片袋急急地往東邊跑，開始小橋認為這個戴棉帽子的人是去送禮的。人情大如債，窮人送禮頂鍋賣。這是白大爺告訴小橋的一句話。沒想到這個戴棉帽子的人不是來送禮的，而是來退貨的，他走到副食品店門口就大聲地喊，假貨!假貨!街上的人都往這邊看，戴帽子的農(nóng)民在副食品店門口一晃就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戴棉帽子的人就被副食品商店的姜老板揪出來了。他的棉帽子也掉了。露出了一頭的痢疤。姜老板說，你這個臭瘌子，你說這麥片多少錢一袋?那個瘌子肯定被揪疼了，拼命想掙脫姜老板的手。姜老板說，我告訴你，我賣給你是5塊錢一袋，5塊錢算幾個錢?5塊錢不買假貨買什么?你這個瘌子，又不想花錢又想送禮想得美。說完了，姜老板還推了一下那個瘌子，瘌子退了幾步才停來，然后戴上他的棉帽子鉆進人群中不見了。姜老板還在那里意猶未盡地說，假貨!這鎮(zhèn)上從東到西都是假貨，只要毒不死人就能賣錢。小橋曉得鎮(zhèn)上有許多假貨的，比如假可樂，還有假中華煙假三五，他們學校門口就有得賣。他們班上的同學就偷過他爸爸的一根假中華給他們輪流抽著玩，小橋只抽了一口。結(jié)果頭暈了兩天。

你還做不做生意啦?白大爺推了推正在相呆的小橋說，小橋，聰明的人看一眼，癡子才看千遍的。小橋很不好意思，白大爺說，小橋，我再提醒你一次。你要給我留十張封門錢，再不提醒你留給我，我就買不到了你這個小生意經(jīng)手里的封門錢了。

的確，小橋的封門錢生意越來越好了。人家雖是十張二十張地賣，但還是很忙的，大概大家都記起了今年該換新封門錢了。有時忙起來時，白大爺也會過來幫忙。到了下午，乘班船進鎮(zhèn)趕集的人都像潮水一樣乘著班船回去了。小橋就摸出5毛錢向白大爺要上一碗桂花湯圓。桂花湯圓很好吃，小橋邊吃邊看風景，鎮(zhèn)上好像一下子靜下來了，花炮店靜下來了，電器店也靜下來了。小橋吃完了一碗桂花湯圓，白大爺照例又勺給他一碗，

臘月廿八的下午，小橋在吃第二碗湯圓，突然看到劉文秀正氣喘吁吁地往西邊跑。王胖子看見劉文秀跑，說，劉文秀啊，你是不是在減肥，好準備過年穿裙子?劉文秀啐了王胖子一口，放你娘的屁，假10塊的，假10塊的，我一直在提醒你提防假100塊錢的，沒想到我倒是收到了假10塊的，我去追。十張假10塊錢的，我一天生意白做了。

臘月廿九了，應該是年根歲底了。小橋的生意又不好了，用爸爸的話來說。買的人已經(jīng)買了，沒買的人肯定忘了或者還沒有工夫買。爸爸決定不刻封門錢了，他說把手頭這些封門錢賣掉就行了。

爸爸不但不刻封門錢了，還換了小橋自己去賣。小橋跟著過來，也站到封門錢的攤子幫爸爸張羅。爸爸拿出了10塊錢，說，小橋，苦了這么多天，該放你假了，你想買什么吃就買什么吃吧。小橋不肯要，爸爸說，你怎么不要，是不是嫌少啊，這是你今年的壓歲錢呢。聽到是壓歲錢，小橋接了過來，也覺得自己真的是放了假。小橋想了想，是從東往西跑呢，還是從西往東跑呢。他自己跟自己打賭，結(jié)果從西往東跑贏了，

小橋想買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吹搅吮呛J，小橋?qū)Ρ呛J搖了搖頭。小橋也聞見了油炸火腿腸的香味，他把頭側(cè)著穿了過去。小橋想，我要到王胖子的花炮店買一只能放七種顏色的花炮。然后再買一只會呼嘯上天的鉆天猴，

小鎮(zhèn)不大。小橋一會兒又回了爸爸封門錢攤子前，爸爸正在對一個穿警服的人說著什么。小橋以為這個人是大軍。很是氣憤，想這個大軍怎么又來跟爸爸騙錢了?等小橋奔到封門錢攤前，才發(fā)現(xiàn)這個穿警服的人不是大軍，而是派出所的一個真警察。后來，這個警察拿著一疊封門錢走了。小橋問，爸，他有沒有給錢?爸爸笑著說，小橋，你玩你的。小橋還是問，他有沒有給錢?爸爸對白大爺笑笑說，你這個孩子，真是還不懂做生意的。小橋很生氣，想，這么多天的生意是誰做的?難道不是他小橋做的?

爸爸不理會鼓著嘴巴的小橋，小橋只好氣鼓鼓地走到王胖子的花炮店里去了。王胖子正在里面用計算器嘀哩嘀哩地算著什么，他看到小橋就笑了起來，小橋，買花炮么。小橋說，你們店里的花炮怎么不多了?王胖子呸了一口說，壞小橋，好話不會說啊，不說好話就做啞巴，反而給我說不順遂的話。賣得快才好呢。小橋就不說話了，看著王胖子嘀哩嘀哩按計算器。王胖子按了一會兒，停了下來，抓了兩只花炮就往小橋面前一放。小橋，送你。小橋說，不要錢?王胖子說不要錢的，我哪能要小橋的錢。但你得告訴我你娘今年回來過年不?小橋掃了王胖子一眼，王胖子胖得真像氣球一樣，這個王胖子應該用一根竹竿掛到街上去賣，賣不掉晚上收回來把氣眼一放。早晨再用腳踏打氣筒打氣。打了比以前還胖。

王胖子見小橋不吱聲，竟然一把摟住了小橋。小橋嚇了一跳，一只大氣球摟住了他!小橋越想掙扎那氣球就越晃得厲害。小橋好不容易掙脫開了，氣球卻沒有飛上天去。氣球說，小橋，王叔叔喜歡你。小橋很奇怪王胖子為什么喜歡他。王胖子又送過兩只花炮，說，小橋，這個你也拿去，小橋，你的臉蛋像蛋糕一樣好。小橋覺得王胖子這句話說得多不好聽。這么想著。小橋忽然發(fā)現(xiàn)那兩只花炮又帶著一只大氣球向他壓過來了，小橋頭一偏，躲過去了。小橋聽見王胖子在他耳后說，小橋，你知道

你媽媽在外面做什么嗎?做小姐!

小橋跑到爸爸面前還氣喘吁吁的。小橋爸想抓住小橋。小橋甩開了他爸的手。小橋爸問，怎么啦，小橋?小橋沒有說話。小橋爸又問了一聲，你啞巴了不說話?小橋依舊不說話。心中的鉆天猴終于落了下來。落得無聲無息。

一陣風吹來，把一張沒有壓住的封門錢吹到了地上，紅色的封門錢在地上掙扎了一下就不動了。封門錢就這么臟了?小橋忽然想哭。爸爸的手背又貼上了小橋的額頭，咦，沒有發(fā)燒啊?小橋把頭扭開了，對面劉文秀的服裝店掛的衣服似乎少多了。小橋的心很疼，他很熟悉那些掛在店里的衣服，他看得很眼熟，就像是小橋熟悉的人了，現(xiàn)在突然一個一個地不辭而別了。

白大爺?shù)墓鸹珗A生意或好或淡，好在白大爺不在乎，白大爺?shù)男ο袷翘焐?。白大爺脖子上有一塊疤。爸爸說過白大爺是抗美援朝的榮軍呢。小橋不懂，問白大爺是什么是扛米的又弄潮的?白大爺笑著說，你聽誰說的，米潮了桂花湯圓就不好吃了。小橋說，那你的疤是哪里來的?白大爺說，哪里來的，跟人家打架打的唄。小橋不解，想不到整天笑呵呵的白大爺還會與人打架。白大爺說，男人嘛，就是要打架的，不然下面白長了個機關(guān)槍。

到了大年三十這天，上午只有半天生意可做了。小橋依舊在街上來回“視察”，“視察”他心里想要買的東西。好多他想買的好東西，都看不到了，都讓人買光啦。不過小橋不心疼，他看到了好多他爸刻的封門錢已經(jīng)被人家貼在大門框上了。五張紅艷艷的封門錢在風中舞蹈著，就像五只靈巧的手指在彈著琴似的。小橋好像還聽見了淙淙的琴聲了。

小橋興奮起來，走路速度也快了起來，很多人家已經(jīng)把封門錢貼出來了。那些紅紅的封門錢一邊舞蹈著，一邊還向小橋招手，來吧，來吧，小橋聽到了很多這樣的聲音。有點像他媽媽的聲音。

小橋來到了他爸爸面前，說，爸，你說媽今年回來過年的呢。小橋看著爸轉(zhuǎn)過頭來。咽了咽唾沫說，我不是早說了嗎，你媽和你舅那邊忙，她不是寄錢回來了嗎?小橋就不說話了。白大爺喊道。小橋。小橋，吃不吃湯圓?小橋好像沒聽見似的。爸爸轉(zhuǎn)過身對白大爺說，自大爺，我們家小橋可能年飽了。

也許是服裝賣得好，也許是劉文秀心情好，她也給自己放了假，走到小橋爸面前，說，聽說小橋他媽在外面發(fā)了大財了吧。劉文秀說得很慢，小橋爸說，哪會呢，混飯吃呢。劉文秀就笑了起來，像個妖怪似的。

想到“妖怪”這個詞，劉文秀真的就變成妖怪了。因為爸爸竟然沒有聽到小橋的咳嗽聲，而是直接中妖怪的奸計了。小橋聽到他爸說。劉老板你要多少封門錢盡管拿。劉文秀說，哪好意思呢。小橋爸說，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都是熟人嘛。劉文秀說，那就不客氣了。

劉文秀“剝削”了一疊封門錢走了。爸爸回過頭，對小橋說，你不要這樣。你小時候還吃過人家劉老板的奶水呢。小橋不相信。爸爸說，你不相信可以問白大爺。小橋不想問白大爺，大人總是說，你小時候怎么樣怎么樣，總是哄小孩子，因為人是看不到自己小時候的。爸爸對小橋說，小橋啊小橋，要過年了，喜慶點好不好。我看你快要變成氣球了，你拿錢去洗個年根澡吧，下午就沒得澡洗了。

小橋拔腿就走。小橋聽見爸爸喊，錢。小橋拍口袋。爸爸還在后面喊，小橋，把脖子多擦擦，你看你的脖子那么黑。快要變成黑烏龜了。

小橋在浴室里使勁地擦著脖子。脖子被擦得生疼生疼，小橋的眼淚和龍頭里的水一起往下掉。洗完澡，小橋的眼淚收住了。他在穿衣鏡里看到脖子紅彤彤的，嘴唇也紅彤彤的小橋。小橋還對鏡子里的小橋做了個鬼臉。

小橋在浴室門口時遇見了王胖子。王胖子把一雙胖大手張開攔住了小橋。小橋曉得這只氣球又要來捉他了。小橋說，你走開!王胖子說，我就不走開!小橋說，你不走開我就喊了!王胖子笑嘻嘻地說，你喊啊你喊我爸。我就給你伍拾塊壓歲錢。小橋就喊了，王公公。烏龜公。王公公烏龜公。

王胖子的笑凍住了，最后對著小橋的背景吐出了一尖聲尖氣的話，你他媽的婊子養(yǎng)的。小橋也回過頭一罵了一句，你他媽的才是婊子養(yǎng)的。王公公烏龜公。小橋還用手做了一個烏龜爬的動作。做完了這些手勢，小橋看著王胖子真的從一只白氣球變成了一只紅氣球。在浴室門前冉冉上升。

快到中午了，嶄新的封門錢在很多人家的門口舞來舞去了。很多心急的小孩已經(jīng)穿上了新衣服，小橋還看見了劉文秀的女兒朱安娜，朱安娜的頭發(fā)已經(jīng)做過了，竟然做了個夸張的新娘頭，把朱安娜的胖臉襯得更大。小橋走到了朱安娜的面前。朱安娜叫了一聲，小橋。小橋知道朱安娜是想讓他看她好看不好看。小橋把鼻子眉毛一擠說，朱安娜，你真像——朱安娜的臉一下子紅了，像什么。小橋說，像一只正在灌水的豬肚肺!小橋說完了，朱安娜的臉真像灌多了水的豬肚肺掛在新衣服上面，正一滴一滴往外滴水呢。

小橋來到封門錢攤前，爸爸不在。爸爸刻的封門錢正在一塊木頭的鎮(zhèn)壓下努力地動著，小橋知道它們也想在風中舞蹈。白大爺?shù)墓鸹珗A攤前也沒有人，桂花的香氣把這個中午洗得清清爽爽，小橋忽然聽到爸爸的聲音從電器店傳來了。小橋走到電器店里時，聽見了電器店的小周老板正在對白大爺說，你的信譽能值幾個錢?你替人家賒，這年頭可以賒娘老子賒老婆就是不可以賒東西。

小周老板的頭發(fā)光溜溜的，小周老板的嘴巴肥肥的，你白大爺是誰?我知道。我認錢不認人，我忘恩負義。我不賒。白大爺?shù)膽?zhàn)友，我知道。我不賒。白大爺你整個攤子能值幾個錢?信譽能值幾個錢?小周老板還對小橋爸爸說，老趙，你是知道的，你小舅子還欠了我一臺電視機就跑啦，我向誰要去?小橋聽見爸爸說，這個畜生他死啦，他真的死在外面啦。他欠了那么多錢一跑了之早該死啦。

白大爺身邊有一個老頭，臉上全是尷尬。白大爺臉上更是霜凍一般。那個老頭說，都怪我，我把老臉都盡了。小周老板還得理不饒人地說，不怪你，都怪你那個寶貝兒子。有本事把人家肚皮搞大都沒有錢結(jié)婚。真是的。大年三十了，我要收拾了。大家請吧，

小周老板一邊說，還一邊關(guān)電器店里的電源。啪啪啪。啪。許多活著的電視機都一下子死了。忽然，小橋高聲地喊起來：小周小周，滿頭豬油；小周小周，屁股像皮球；嘴巴說的喝酒，心里想的是魚頭!

白大爺問小橋，為什么是魚頭啊?小橋說，我也不知道，狗啃骨頭貓啃魚頭。小周老板笑著說，不是魚頭是芋頭，說完自己也在黑暗中笑了起來，像一只貓頭鷹撲翅而笑。

小橋和爸爸一起從電器店里走了出來。小橋的眼睛被陽光晃了好一會兒，才能看見自家攤子上那些舞蹈的封門錢，那些封門錢過一會兒要跟著小橋一起回到家里，爸爸和小橋還會把它們一一貼到門框上窗欞上。如果多幾張，還可以貼到對面的墻上。貼上了封門錢，家里就喜慶多了。

遠處傳來了不怎么整齊的鑼鼓聲，那是鎮(zhèn)上慰問軍烈屬的慰問團。鑼鼓隊肯定會停在白大爺?shù)墓鸹珗A攤前，放上一串鞭炮，會送上一份禮品，還有一張印有“光榮人家”的條幅。鑼鼓隊后面還有個少年，和著鑼鼓隊的鼓點昂首挺胸地走著，嘴巴里還模仿著鞭炮的爆炸聲。這是誰啊?怎么這樣面熟呢?怎么這樣像自己呢?小橋甩開了爸爸的手，使勁地撕著自己的兩只耳朵。

小橋，小橋!爸爸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緊緊箍住了小橋，喊道，小橋小橋，你疼不疼啊?小橋搖了搖頭，盯著爸爸看，在爸爸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只長了一對紅耳朵的水燈籠，

作者簡介：

龐余亮，男。1967年3月生，江蘇興化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1986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在《人民文學》等刊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近200多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獲得過1998年柔剛詩歌年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等獎項。著有詩集《開始》《比目魚》、長篇小說《薄荷》《丑孩》、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等。參加過《詩刊》社第十八屆青春詩會和魯迅文學院全國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