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陽臺上。看樓前雨簾籠著的幽深小巷。朦朧虛幻。雨天陰暗,小巷兩旁早早就亮了的路燈。在水汽、霧汽裊裊的雨巷旁,顯得昏黃、柔弱。
有車駛進雨巷。刺眼的車燈,劃破雨巷朦朧的圖景,我看到斑駁的光影里,有位撐著傘踽踽獨行的老人,聽到汽車的鳴叫聲,竟然呆得扭動著笨拙的身子在原地磨著,不知向左避還是向右避。汽車嘎然而止,司機頭伸出來,大聲說了什么。車離去,老人仍呆立著,手中的傘,鳥翅一樣翻轉(zhuǎn)來?;涞降?。望著雨巷,望著雨中的老人,我的眼前慢慢升起霧汽,心隱隱疼了。我想到了我的父親。我的遠在鄉(xiāng)村、和母親一起守著老屋的父親。
這樣的雨天,鄉(xiāng)村的夜黑得更早。村里除了偶爾的有一兩聲狗叫外,會一片死靜。如今村里已少有人氣。年輕人都炊煙一樣飄走了,留守村里的大多是老人。靜寥和寂寞中的父親也許正和母親,坐在昏黃的燈下,聽著屋檐滴答的雨聲,相對無言,默想、掛念著幾個不在身邊的兒女。那只乖巧、溫順的老貓,肯定偎依在父親腳邊。不喜歡狗,喜歡貓的父親,看貓的目光也肯定溫柔而慈祥。不覺間,我的高大、帥氣、體面的父親,也是一個步入黃昏的老人了,
我的老家,與郎溪和高淳相鄰。10多戶人家,除我家之外,姓了同一姓氏,說著郎溪和高淳相雜的方言。說女人好看麻利,多說雪白蓮花、刀刮水閃;說男人好看,多說高高爽爽、體體面面。
很小時,我見冬天的陽光里,扎一堆在墻根下曬著太陽、轉(zhuǎn)著陀螺捻著棉紗、納著鞋底的村里女人。瞄一眼從面前走過的父親,便鬼里鬼氣地頭湊一起,擠眉弄眼地悄聲說:“要說上下幾村男人中看,喏。要算江北佬麻婆子養(yǎng)的這兒子是頭塊牌子了。高高爽爽體體面面,披塊麻袋身上都好看。”女人們正說得眉飛色舞,見奶奶臉板板地拎了一個菜籃遠遠走來,便又鬼里鬼氣地笑著看,聲音壓得更低地說:破窯里燒好貨!
很小的我,就這樣,最初是從村里女人們鬼氣的神色和語氣里知道父親長得好看,稍大后明白了,人長得好看,大多需要父母的基因。這樣我就覺得村里女人說奶奶“破窯里燒好貨”,是她們對奶奶眼光的削薄和話句的譏誚。
蘇北佬麻婆子的奶奶,一直到她逝世后,慢慢長大經(jīng)歷多了的我,才真正體味到她對父親的影響和自己的獨特。說一口硬邦邦的蘇北話,大多板著一副臉的奶奶,給人的感覺,很兇、很硬。奶奶自小漁船上長大,不到10歲就死了父母,30出頭死了丈夫,從蘇北逃荒討飯,落腳到蘇南。一個外來的寡婦,若不兇不硬。是無法在世上生存,無法以一個雜姓人的卑微身份,在家族觀念很強的村里扎根的。甩一雙大腳。喜歡在外捉魚摸蝦、打柴割草的奶奶,生活將她搓捏成了男人婆。她的身上常年有魚腥味。亂蓮蓬的頭發(fā)上,不僅沾著草木屑,還散發(fā)著汗酸味,有麻點的臉整天繃著、板著,加之說話硬腔硬調(diào),這樣的女人,別人當然覺得她難看和丑了,
在我的記憶里,我確實沒看到奶奶美過,但看到她利索和不難看過。那年夏天奶奶去喝喜酒。去前,她換下一身魚腥味的衣服,抓一條毛巾,從不刷牙的她,毛巾里偷偷裹著父親刷牙的牙刷,到門前的水塘邊,認真洗刷了一番。洗刷清爽了的奶奶,從懷里摸出梳子,梳子沾沾水,一張臉對著清得照見人的水塘,將頭發(fā)一根根梳得直絲直落,然后回家換一身月白的綢褲褂。搖一把鵝毛扇,神色柔和,飄飄走出門喝喜酒了。我盯看著奶奶走進村道綠色的樹陰里,搖著鵝毛扇,直腰直背,若隱若現(xiàn),走得輕飄飄的背影,覺得七八十歲,還有著這樣輕飄身姿的奶奶,一點都不難看,
父親也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他也是直腰直背,甩著大腳板走路,沒有老態(tài)的臃腫和遲鈍。有人說,父親像個老小伙子,和他曾經(jīng)當過兵有關(guān)。其實不然,父親他們60年戰(zhàn)友聚會,我也去了,我見到那些和父親曾經(jīng)同是軍人的老人,許多腰彎得像結(jié)了殼的哈巴蟲。父親沒多少改變的體型,其實是遺傳,是我那近80高齡、路還走得輕飄飄的奶奶給了父親好基因。當年的奶奶要是過的是另一種生活,也許村人不會覺得麻婆子奶奶又兇又丑了。
兇巴巴的奶奶,沒有將性格里強悍、堅硬的特質(zhì)傳給父親,這對于父親的人生來說,難說好抑或是不好。因為人在世上行走,遏弱則弱,遇強則強。有時非常需要表現(xiàn)出強硬。就奶奶而言,如沒有她的兇悍和堅硬,也許就沒有我們晚輩的繁衍。面對人生的搏擊,我性格中偶爾會展露出一點堅硬,自然地我想到也感激,這也許是奶奶對我特殊疼愛的賜予,讓我在要緊時有一層抵御的外殼。
我常想,父親軟軟的性格,很可能緣于他幼年的生活經(jīng)歷。他不滿周歲就沒了父親,而喜歡野外砍柴割草、摸小魚小蝦的奶奶,又任由父親在破草棚里,玩玩泥巴,抓抓小蟲,伴著小貓小狗自由長大?!盁o為而治”,這種放任自由,像小貓小狗一樣的活命方式,使父親的性格,在鄉(xiāng)下男人中少有的溫和,內(nèi)斂、仁慈、心細、敏感和謹小慎微。
我一直不太弄得清,現(xiàn)在也無法求證,曾經(jīng)為了活命。在日本鬼子來時,別人都保命躲進了山洞,而奶奶卻四處跑著去撿日本鬼子擰下的雞頭、雞爪。鬼子發(fā)現(xiàn)后,端著閃著寒光的刺刀,直指了奶奶胸膛,奶奶居然緊閉住眼睛,一副窮鬼不怕死的倔樣。我不知,外表強硬的奶奶,作為女人,她的內(nèi)心是否柔軟過?她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我的伯父很年輕就病逝。小兒子——我的父親,這塊她身上掉下,僅剩了一塊的肉,按常理想象無論如何奶奶要緊拴、緊貼在身邊,然而奶奶卻把父親送到了部隊。這一送,就送出了國。半個月后,當了志愿軍的父親跨過鴨綠江,到了朝鮮戰(zhàn)場。
父親浴血戰(zhàn)場。前后兩年多的時間里,杳元音信,不知生死。奶奶是如何熬過她的日日夜夜的,哭斷過腸?望穿過眼?無法得知。將,心比心。在我的兒子第一次離開我去外地求學,我竟然沒出息得在最初的半個月里,像患了病、丟了魂。下了班,我就獨坐在兒子的房間里發(fā)癡、發(fā)呆。同是女人,同是母親,奶奶肯定比我強硬百倍。但我的內(nèi)心細膩、仁慈、敏感的父親,他在炮火連天,血肉橫飛的戰(zhàn)斗中,每當躲過一劫,一定會朝家鄉(xiāng)的地方,跪下來,含淚默嘁著他的老母。我堅信這點!
我的父親完全可以遠走高飛,前程廣闊的。父親曾經(jīng)非常榮耀過,從朝鮮戰(zhàn)場回國,幾千里挑一,父親被挑中當了飛行員;又是幾千里挑一,父親三次參加過國慶天安門閱兵儀仗隊。然而榮耀一閃而過,父親在某一天跳傘時。受了傷,不得不離開部隊回了地方。從部隊回地方工作的父親,只要好好努力,只要慢慢熬著,仍然會有好前程。然而父親在上世紀60年代初,國家面臨困難精簡職工,原不在精簡之列的父親,卻主動辭了職,回到了最初走出的鄉(xiāng)村、回到了孤寡老母身邊。
本可以飛高和走遠的父親,最終回歸鄉(xiāng)村,回復(fù)農(nóng)民身份。如今見證父親曾經(jīng)有過不尋常經(jīng)歷的有幾樣?xùn)|西:一張朝鮮戰(zhàn)場上的立功證書、一雙當空軍時穿的高統(tǒng)靴、一只寫有“獻給最可愛的人”的搪瓷杯。這幾樣?xùn)|西,父親一直當寶貝收藏。我常想,父親從鄉(xiāng)村原點出發(fā),走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除與他自身性格中的軟柔有關(guān),除遏國家
特殊困難時有關(guān),除與他沒上過學,僅靠部隊識到一些字有關(guān),除與他內(nèi)心深處的不強、不爭有關(guān),最大的因素,也許與他不忍心讓他的老母在鄉(xiāng)村孤獨守望有關(guān)!
不管如何說,我都感激父親,他的回歸。才有了我們?;貧w了鄉(xiāng)村的父親,也就娶了鄉(xiāng)下的老婆,也就有了我和弟妹幾個鄉(xiāng)下的孩子。鄉(xiāng)下孩子沒有多少不是在父親粗暴的罵聲,和竹棒的抽打中長大的,而我的父親在我們那個小村里,在那個生活窮困潦倒的時代,卻是一個另類。父親不僅從來不說粗話,而且做事比母親還要細致、溫和。
我的母親也是窮人家的女兒,很小就沒了娘,外公又長年在外做手藝,她小母親一樣帶大了弟妹。這樣的生活歷練,使母親性子很急,做事快手快腳、但毛毛糙糙。
小時候,我留著個狗尾巴辮子,和村里的小姐妹頭挨頭,拱一起捉石子,她們頭上的虱爬爬鉆到了我頭上。母親發(fā)現(xiàn)我頭上長虱了,要面子的她覺得頭上長虱是很丟臉的事,便又急又火,燒一鍋滾水,泡一盆堿水,揪了我的頭發(fā)。就往騰著熱氣的堿水盆里按,
我的眼睛被堿水刺激得又麻又辣,便殺豬一樣尖叫著跳到一邊,甩著一頭水再也不肯洗。掮著鋤頭從田里回來的父親一見,連說我來我來,扔了鋤頭將我好好哄到面前,一把抱起后讓我仰面躺在他的腿上。父親一手托著我的頭,一手操起水,嘴里說著這樣多好,這樣多聽話,邊說邊輕輕地幫我揉搓起頭發(fā),
天性使然,本性使然,從小到大,在父親面前我表現(xiàn)得很聽話、很溫順、很懂事。但對不起母親的是,在她面前,我倔頭倔腦,會對抗她、會回她的嘴,而且在母親和父親吵架時,我大多站在父親一邊。我知道母親心地善良,為人忠厚,但我不喜歡母親的急躁、毛糙,特別是將自己孩子的不足與別人孩子的長處相比,這對于孩子很受打擊,由此失去自信而產(chǎn)生自卑。幼時。很長時間我都走不出自卑的陰影。幸而有父親的溫情。
也許,我的回嘴也讓母親生氣和傷心。有天晚上,睡另張床上的母親,以為我睡著了,向父親抱怨說這個女女明明是我養(yǎng)的,倒像是漁船上抱來的,很不聽話,嘴很利,回的話氣死人。父親哧的一聲笑了輕輕說:睡吧,睡吧。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還氣?我看,我這個女女,比別人家的孩子懂事多了。父親這一說。裝睡偷聽的我,委屈得鼻子一酸,眼淚也就汪了出來,我趕緊拉上被子蒙住臉,悄悄哭著,被子濡濕了一片。
有人說,女兒和父親是前世的情人。我不知道最初說這話的人,是否是緣自心靈深處的特獨體驗和感受?我只知道,大多數(shù)的女兒和父親親,這種親是緣于血緣的一種純粹和圣潔。
今年父親節(jié),一早我就醒了。醒了,就想一件事。要不要打個電話給父親,祝他節(jié)日快樂?這電話打還是不打?我猶豫著、糾結(jié)著,心緒如麻絲一樣纏來繞去。我也弄不懂自己,對于外人,年長的、我所敬重的人。我會自然的靠近,自然的攙扶,甚至自然地挽起他們的手臂。然而對于我的年近八十的老父,我最親的親人,我卻不好意思這樣做。
電話沒打時,我想著父親在我腦海中刻下的深深淺淺的記憶。父親在我們生活的小村男人中屬另類,是因為他日常的行為方式和生活態(tài)勢所表現(xiàn)出的。無論生活是貧窮、是灰暗、是粗糙,父親他都想法將生活創(chuàng)造、修飾、整理得展示出好的一面。走進我的家,很像走進一個包裝紙的作坊。幾間灰舊破損的墻壁,父親每年都細心地用平時收集的報紙、年畫,將墻壁裱裝得花花綠綠、平平整整。家中所有的物件擺放得有規(guī)有矩,就是那些秋收的冬瓜、南瓜,進了我家,也得沿墻根一溜兒乖乖地整齊站立,
父親的愛干凈,在村里男人中是少見的。家里的角角落落被父親的手調(diào)撥得容不得積一絲灰塵,喝水的杯子每天都得拎到水塘。用草木灰擦到見亮。窮的年代,村里的人許多是不刷牙的。有講究一點刷牙的,也只沾點鹽,馬馬虎虎刷幾下。我家哪怕幾個月,飯桌上不見一點葷腥,父親都會想法買來一支中華牙膏。表姐有次住我家,擠了中華牙膏刷牙,刷好后她又狠擠了一大塊再刷,邊刷得滿嘴泛白沫邊對我說:這牙膏味真好聞,我出了世頭次用。你家窮歸窮,還有這種牙膏用。我舅把你慣得和地主家小姐差不多了。
父親夏天喜歡穿棉紗白汗衫,白汗衫哪怕舊得已見一個個網(wǎng)眼小洞,他都自己動手洗。父親洗過汗衫,會一遍遍用礬過的清水漂,直至到太陽里,對著光亮看不到一點污漬,才平整地掛到太陽下曬。父親這種生活習慣和態(tài)勢。對于母親來說,因跟不上他的要求,幾十年夫妻生活中,母親沒少受委屈和抱怨,但對于我們做兒女的來說,耳濡目染是受益的。父親用行為教我們明白:不管環(huán)境如何,生活如何待我們,自己要盡力做到體面、尊嚴。
生活細節(jié)上父親不僅盡量做到體面,就是他生氣發(fā)火時,也維護著體面。記憶里,父親有兩次很生我的氣,而他用他的方式表現(xiàn)著他的憤怒。第一次父親生我氣,是我做代課老師時。我和校長搭班教同一年級的語算。一次語算統(tǒng)考時,校長暗示我,只要我不考最后一名就行。校長暗示過后,也就將我的課時占了,改上他教的算術(shù)課。沒課上的我,也許在辦公室待著也礙眼,校長想想說,你就到學校實驗田拔拔草吧,
烈日暴曬中,我汗如雨下,一棵棵拔著草。我拔著拔著,手被鋒利的草刺破,血滲出,鉆心的疼。我滿手的血狠拔起一棵草,心里發(fā)了狠:“你有權(quán),你狠!我非要爭一口氣,讓學生語文考好!我性格里露出了奶奶的堅硬。課時被占了,我就課后幫學生補,一遍遍補,一個個補。結(jié)果統(tǒng)考后。我教的語文考了第一。這讓算術(shù)考了倒數(shù)名的校長很沒面子。接下來,我更不聽話的是,校長讓我晚上和他一起家訪,我卻擅自帶了個學生做我的尾巴。一個村與另一村相隔有好幾里路,我害怕黑夜里長出眼睛和長出手來……我的不懂事和不聽話,受到了懲罰。在我書教得好好的某一天,校長突然宣布,讓我改教幼兒班。做代課教師,眼見了就能轉(zhuǎn)正,做幼兒教師,根本就沒有轉(zhuǎn)正的可能。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似乎絕了我心存的一切希望。我將垂在胸前的辮梢。塞進嘴里,一點點咬,一點點咬,直到咬得吱吱直響……我將課本和教案棒捧送到校長面前時,性格中的堅硬又露了出來,我竟還能笑,非常不懂事地看著校長的眼睛說:“沒關(guān)系。我想我會走出這個小學校,”
在校長面前,我能竭力表現(xiàn)出堅硬,強忍著不掉一滴淚,然而回到家??吹礁改?,我的一點強撐、強做的堅硬,被親人的目光一觸碰,包裹著的一層殼自然進裂開來,露出心里最柔軟的肉來。委屈無比的我哭得天昏地暗。我說:“我不要再看那張臉!我不要再回學校去……”母親只會嘆氣,只會陪著流淚。父親沉默、臉緊收,面前的飯一直沒動筷。
我哭了一黃昏??迚蛄司驼遗f衣舊褲,就找秧凳秧繩。母親邊跟在我身邊磨轉(zhuǎn),邊嘆氣流淚勸說:“女女,真不回了?種田苦死人的。太陽要曬死人,還有螞蟥叮?!薄芭阋牒醚?。”我不理母親,將農(nóng)具收收好,扒下腳上的鞋襪,甩到一邊,一副決絕。父親看看我,臉仍然緊收,仍然沒吭一聲。只是他端起碗朝嘴里扒飯時,目光示意著逼我也
端碗。我端碗了,淚一串串掉進飯碗,眼淚拌飯。我囫圇吞下。
第二天,天蒙蒙亮,隊長催命一樣吹著出工哨子。我起身盤起長辮,穿上舊衣褲,匆匆抓了個破草帽戴頭上,拎起秧凳秧繩,一開門見父親坐門檻上悶頭抽煙。父親不知什么時候起的,腳邊已扔了好幾個煙頭。我身子縮了縮,想繞過父親出門?!拔疫€說你懂事!哪知這么任性!”我剛走到父親身邊,父親沖我說著霍地站起,一把抓掉我頭上的破草帽扔到地上,鐵板著臉朝我訓(xùn)斥:“這點氣,這點委屈都受不了,還怎么在世上活?”父親說著頓了頓又說:“你不是愛看書嗎?不管做什么老師,只要能待在學校,你還有個捧書看的地方!回來種田,整天赤腳巴地,累得吃力巴死,你還有精力看書?捧本書看還像樣?”沖我發(fā)火的父親看來真氣我了,臉鐵板著泛了青,他見我秧凳秧繩還抓在手里,便一把奪過扔到了地上接著訓(xùn)斥我:“你腦筋如不轉(zhuǎn)彎,如不回學校,我白供你念書了!”
父親第一次沖我發(fā)火,第一次沖我說出:書白供你念了!這句話擊中了我的穴位!在我們村里,我的同齡女伴中,放牛的放牛,帶弟妹的帶弟妹,只有父母將我送進了學校。平時,我頂母親的嘴,只要她一說出,你咯沒良心的,書白供你念了……母親一說這話,我立馬會軟成柿子,
這事過后,父親見了校長,面上沒有一點難看,仍然該遞煙時遞煙。該倒茶時倒茶…人在世上,誰都活得不易和活得艱難。多年后,想起小學校,想起校長,我內(nèi)疚過。我覺得我的堅硬讓校長的生存遭遇了難堪、產(chǎn)生了危機:我也為我當時的誓言后怕過,如不是上蒼的眷顧,賜給我機緣,我有何德何能能走出小學校?校長十多年前已病逝,他住院期間,我多次看過他。他幾次囁嚅著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說什么。其實什么都不用說,一切都因大家都難。都想活好一點,活體面一點。
父親第=次對我發(fā)火,是我淺薄的虛榮,對情愛模糊的認識和朦朧的向往所造成。那時鄰村有位男孩,平心而論,在當時的年代、當時的環(huán)境,那男孩是出色的。男孩看中了另一村的一位姑娘,他們偷偷相愛了。也許有愛情的滋潤和滋養(yǎng),原本就長得嬌美的女孩,越加唇紅齒白、面若桃花,記得有次,男孩和女孩到大隊部來開共青團會議,他們一前一后從我們小學校操場走過,恰好學校下課,校長盯看著女孩的一張水蜜桃一樣的臉,直看得脖子和頭都歪了,才磨過頭來很不服氣地說了句:“操,奶奶的。那小雜種眼睛真毒,福氣真好?!?/p>
當男孩請出媒人,正式向女孩家提親時,因男孩的父親患過被鄉(xiāng)人稱為癆病的肺結(jié)核遭到了女孩父母的竭力反對。女孩絕食幾天,最終屈服于父母。不知是男孩失了愛情迷了心智,還是年輕氣盛,他競當著眾人發(fā)了誓,說一定要找一個更好的,一定要找一個超過女孩的。男孩這個誓言,別人聽了只是笑笑,沒人當真。只是他自己當了真,直到他弟弟結(jié)了婚,他還在找。男孩比我大好幾歲,我是從別人的笑談中知道了他和那個女孩的故事,知道了他的誓言,但從沒想到我和他會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那時,我聽從父親的話,乖乖做幼兒老師了。也許我天性里非常愛孩子。兩個學期下來,我就是一個稱職的幼兒老師了。上面封了我一個“愛孩子勝過媽媽”的號,還獎了架腳踏風琴。我的教室與大隊部隔壁,也許我和孩子們的笑聲,琴聲、歌聲,關(guān)不住地溜到隔壁的大隊部,被人用心聽了。
記得那是麥收季節(jié),我的學生小胖早上進來,撲到我面前先從懷里掏呀掏,掏出一個饅頭,笑嘻嘻地塞到我手里。小胖的小手又到懷里掏呀掏,掏了半天,沒掏出什么,小臉憋紅著,眼淚快出來時,突然一蹦老高,將一直緊握的左手攤開來伸到我面前嘻嘻笑著說:“老師,小燕子沒飛,小燕子沒飛!在我手心吶。村里大哥哥叫我?guī)Ыo老師的。”
我的學生小胖,小小的手掌里躺著一個紙折的小燕子。準確地說,是那個發(fā)過誓的人寫給我的紙條。不知是鬼差神使,還是虛榮心從膚淺的內(nèi)心里爬了出來,我沒像以往那樣,見人讓學生帶給我紙條,我看都不看,原封帶回。那人的紙務(wù),我展開看看收下了。
那人其實我很陌生,因為之前沒有過一絲關(guān)聯(lián),就是收了他的紙條,我仍然陌生。只是在收他的紙條后,我發(fā)覺在某個露天電影場,或是我經(jīng)過的某個路口,有了一雙眼睛。不知是非常陌生,還是找不到一絲關(guān)聯(lián),即使路遇了,那人都不敢和我說話。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想的,突然有天晚上,他摸到我住的村上來了。他到了他的表姐家,讓他的表姐來跟我借書。
我正坐門邊織毛衣,他的表姐來了,頭伸進了我家,神神秘秘地湊到我面前說,家里來了個親戚,想問我借幾本雜志看看。從不看書的人家突然來借書,我聽了,猜到是他,心跳跳的,很害怕。他表姐邊跟我說話。邊使眼色,我的父親正從外面回來,他表姐順手拿了我手邊的一本雜志,像怕我父親似的,邊往外走,邊又給我丟了個眼色說:“你過來玩玩呀,陪我家親戚打盤牌。”
他表姐剛在門外消失,父親隨手關(guān)了門。父親臉板著,沖我招招手輕輕說:“你來。你來。我來問你,我轉(zhuǎn)田的時候,看到那個人來村了,他是不是為你來的?我聽小胖的老子說,他家小胖幫那個人帶過紙條你了。剛才他表姐叫你過去,你不回絕,你想去?”
我看看父親,嚇得不敢吭聲,手里的毛線團滾落地,正好家里的貓叼了只老鼠跑過來。散了的毛線纏到貓身上,貓一急,張口叫時,老鼠跑了。貓喪氣地連聲死叫。父親更來氣,他一腳踢開貓,火冒冒地問我:“你金口開呀,是不是真想和他好?要不你怎么收了他的紙條?要不他怎么摸到村上來了?”
我的頭大了,頭皮發(fā)著麻,埋頭整理毛線,不敢回父親的話、更不敢看父親。父親重重嘆了口氣說:“女女呀,你要是跟他好,他立馬要結(jié)婚的。你想想,他弟弟都結(jié)婚生了小人了。他要是和你好了,還不天天催著結(jié)婚?你還小,老早嫁了人,再生個小人,女女,你也就廢了。你想想,你一手捧個小人,一手捧本書,男人種田扒地,忙得四腳朝天。你捧本書像什么樣?還不被婆家人罵死?早曉得你這么昏頭,書不讓你念了!”
父親又繞到我念書上了。這是我的軟肋。我立馬哭了,哭得說不出一句話。那晚,那張紙條被我翻出來悄悄撕了。那個原本就陌生的人,仍舊歸于陌生。好在那人沒有記恨我,我的一個表弟媳是他村上的。表弟媳最近見了我,說她回娘家,那人見了總會問問我。
事情也就這樣過了,那晚母親去了姨家,父親再沒提。母親也就不知此事。幾天后,父親興沖沖地拎回一包書。他說。他路過一個上海下放戶家,見他家正曬伏。不僅曬了衣物,還曬了一匾書。父親說好話,求人家借到了幾本書。交換條件,不僅是幾句好話,那個上海佬會修鋼筆,腿跌壞了,要上街修筆。我借的書看幾天,父親就要起早,背他幾天到街上。我的父親呀,我的體面、自尊的父親呀,為了女兒,他不顧了體面。我圓囤吞棗兩天兩夜看光了借來的書,那兩天里。天蒙蒙亮,趕在出工前,父親就跑幾里路背了那個上海佬送上街修鋼筆。幸虧那個上海佬不重,是個干巴小老頭。
現(xiàn)在想來,當時父親如不知此事,如不發(fā)火。
淺薄虛榮著的我,對愛情認知模糊的我,也許會走近了那個人。早早結(jié)婚的我??隙ㄊ橇硪环N生活和另一番人生了,
記憶麻線一樣纏繞,越扯越長。父親除生過我的氣,發(fā)過我的火,也為我哭過,那是我的嫁日。嫁日是我自已選的,臘月二十六。那時我已進城工作。我選定這個日子,一是考慮過年了、農(nóng)閑了;二是考慮挨近年腳,辦喜酒剩下的菜和糖果,可為我的父母節(jié)省些,留作過年用。那時小弟和小妹仍在讀書,家中很拮據(jù)。
出嫁那天,親親眷眷來了,家中殺了一頭豬。辦了七桌酒。母親圍著圍裙,染過紅蛋的手。十個手指也染成了紅色。忙出忙進的母親,見媒人帶的迎親隊伍進了門,想起習俗,要爭發(fā)爭發(fā)。母親十個紅色手指扒拉了一下媒人帶過來的禮包看了看,突然臉一繃,拎起兩袋沒用紅紙包的糖果,一下扔到地上。扔了糖果包,母親一雙紅手掩到臉上,帶了哭音拖腔拉調(diào)地說:“捉一個小貓小狗呀,這么輕薄人!紅紙都不包一張,太不看重我女女了?!?/p>
母親演戲一樣演時,父親默默地不說一句話,身子在席位間磨著,給親友們倒茶遞煙。酒宴開始,招待親友吃好喝好,我和父母都沒上席。待親友散了席,迎親的人將花炮搬著豎在門口空地,母親仍在忙著。父親給我盛了一碗飯,自己也盛了一碗飯,就著親友吃剩的菜,我和父親坐一起,默默低頭朝嘴里劃飯。父親看看桌上的菜,給我夾了塊肉還有些整齊的魚。父親不看我,我也不看父親,兩人的目光有意躲避。目光盯了碗里的飯,朝嘴里劃拉了半天,我只吃了幾口飯、一塊魚。眼睛酸脹,我怕淚滴下飯碗,背著父親,將剩飯倒了,
花炮在半空喜開了,迎親的人第一次催發(fā)轎,我換上嫁衣,坐在父母的床上。村上有年長的婆婆進來說:“嫁出門的女女,潑出門的水。新娘子要抱出門,腳不能沾了娘家的土,這樣娘家兄弟才會興旺發(fā)達?!蔽铱戳丝凑f話的老人心里說,什么嫁出門,潑出的水?我的娘家,我的親娘親老子,我的親弟妹,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和我的親人骨肉相連,血脈相通,
屋外的花炮第二遍炸響。我的目光找著父母,母親拎著放有喜糖的圍裙。一把把掏著散給來看熱鬧的村人。父親不在眼前,不知躲哪去了。領(lǐng)親的小姑拽拽我的衣角,小聲說準備走吧,我端坐沒理。村里老婆婆張開黑洞洞的癟嘴,也許想湊上來說沾土不沾土的事,我端坐的身子側(cè)了側(cè),想避了她的視線。我的身子動時,腳碰到了踏板上的鞋。那是一雙父親的黑布鞋。布鞋干干凈凈、安安穩(wěn)穩(wěn)地并排擺放著。霎時,萬般感受涌上心頭。我的眼窩熱了,父親的鞋多像船呀。我的心一動,我要穿上父親的鞋,擺渡到我人生的另一岸。我起身了,我先穿上紅嫁鞋,然后兩腳安妥地伸進了父親的布鞋里。穿著父親船一樣的鞋,我不帶走娘家的一星土。我不僅要我的兄弟們興旺,也要我娘家的子子孫孫都興旺發(fā)達,
穿著父親的鞋,我走出娘家房門。走到堂屋,走向門外放著鞭炮的迎親隊伍。我的目光在尋找父母。在我就要走到門口時。我的散著喜糖的母親,將圍裙里的喜糖撒了一地,由孩子們?nèi)?,自己撩起圍裙擦了下紅手指、擦了下眼睛,強擠出笑說;“女女呀,現(xiàn)在新社會出嫁不作興哭嫁了。你跨出娘家門,就是人家媳婦了。做娘的叮囑你幾句,一你要……”在母親叮囑一二三點時,我的目光在急切地尋找父親。此時此刻,我的心復(fù)雜而酸痛。我的農(nóng)民父親,他不可能新式地牽著他出嫁女兒的手。交到人手上,也不可能摟一摟、抱一抱他就要成為別人妻的女兒。但我需要父親目光的撫慰,需要父親目光的擁抱。門前的花炮一浪又一浪、一波又一波地燃放著,地下碎紅點點。
迎親的人在門口候著,送親的人也在我身邊齊齊地站著。我穿著父親的鞋站在門口,將胸前的紗巾解了系,系了解。我等我的父親出現(xiàn)……我看不到父親,覺得不能再磨時間時,就在我百感交集地彎腰,左一只、右一只脫下父親的鞋放一邊時,一扭頭我看到了我的父親。他正躲在人后,嘴一瓢一瓢,流著淚,一臉憐愛地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哭,我的高高大大的父親,哭得滿臉淚水、哭得沒有一點聲音,哭得瓢著的嘴唇直抖。我的淚再也憋不住,“嘩”地一下直往外流……
想起父親的淚水,我的心柔軟而溫暖,也許今生今世,在這個世上,父親是最愛、最疼我的男人了。在我生兒子時,父親的愛,讓我想起心總是酸澀和暖和。做記者時,我進產(chǎn)房采訪過,看到過那些產(chǎn)婦臨產(chǎn)前的痛苦和家人的焦慮。在我自己懷孕時就想好,我不要我的父母和我一起經(jīng)受煎熬,一切都由自己獨自來面對,
我的預(yù)產(chǎn)期到了。單位里,我將手頭做的事,一件件整理好,便于我產(chǎn)假時,別人好替代。家里,我將嬰兒用品打理成包裹,預(yù)備著隨時取用。星期天的一個凌晨,我隱隱感到我的寶寶不愿再藏我腹中,他要和我相見了。滿懷喜悅迎接我的寶寶,我忍著陣痛,將一盆衣服洗凈晾好,將家里僅有的兩個雞蛋煮了,和老公一人一只吃掉,便拎起早早準備好的嬰兒包裹,
天蒙蒙亮,街道兩邊亮著路燈,有些涼意的街頭,車和人都稀少。到了醫(yī)院,婦產(chǎn)處卻人氣蒸騰,鬧哄哄的。人行走都要側(cè)著身。因走道里都擠著一張張床,住滿了產(chǎn)婦,
我們這一代人多,擠一塊生孩子的也多,婦產(chǎn)科醫(yī)生也許接生多了,忙煩了,每張臉都難看。一個女醫(yī)生眼皮都不抬,將我的掛號單往旁邊一推,硬腔硬調(diào)地說:“別處去,別處去!你看看走道上都住滿了,腳都插不進的?!蔽艺f我的醫(yī)療定點在這兒。女醫(yī)生眼皮撩一撩瞥我一眼說:“沒床位,我有神仙法呀?你就是家里搬張床來,我也騰不出地方讓你放?!迸t(yī)生說完再不理我,
腹中的寶寶聽了這話,也許氣了、急了,狠踢了一下,站著的我,差點疼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我看看身邊的老公,他像大男孩一樣漲紅著臉,手足無措。我再看看走道床上坐著、躺著的產(chǎn)婦,身邊都圍滿了家人。我想起我的父母。我的親人,怕惶了,眼淚便在眼窩里打轉(zhuǎn)。深吸一口氣,我知道哭沒用,我不能將我的寶寶生在大街上。萬不得已,為了孩子的出世,我不得不求人了。將淚逼回去,忍著陣痛,我找到了老縣長家,他的夫人是衛(wèi)生局的局長。正喝粥吃早餐的縣長夫人,見我疼得滿頭是汗,忙擱下碗,抓起一根油條。趕緊陪我上醫(yī)院。一路上,好心的縣長夫人都安慰著我說:“生寶寶是開心的事。有我在,你不用擔心的……”
兒子順利生下,因失血過多,我一直昏沉睡著。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從沉睡中醒來,請前來看我的女友向我父母報喜。大弟事后告訴我,我的父親、母親正在田里栽油菜。一聽我生了兒子,母親呵呵樂著,將手里的油萊苗栽得飛飛的,她要及早搶栽完了,好進城來照看她的女兒和外孫。父親一把丟了油菜苗,抓起一把鐮刀,大步向自家長著糯稻的田塊走去。父親知道喝糯米粥鋪雞蛋,是老家產(chǎn)婦慣常的滋補食品。
糯稻迎風站在田頭,還沒完全成熟。父親跑進稻田,細心地挑著飽滿、泛出了一些金黃的稻穗,一把一把割了起來。稻穗割回家,父親用手搓、刀片刮、用棒槌敲,硬是一粒粒弄出了一布袋糯米。我不知我的父親坐在老屋門前的陽光里,一粒粒
弄著糯米,想著她的黃毛丫頭,一眨眼的工夫做了母親,父親的中涌動的是何種情緒?何種憐愛?
當我的母親挾著花花綠綠的小被子、小毛衣,拎著一布袋糯米,嘴里乖乖、心肝地喊著,興沖沖走進產(chǎn)房時,老公正被醫(yī)生兇巴巴地訓(xùn)著:“孩子生下一天一夜了,就煮點馓子給產(chǎn)婦吃。那有營養(yǎng)?那能催下奶水!”母親的到來,救了老公的駕。母親先是輕輕抱起我的兒子親了又親,然后快手快腳地解米袋。米袋打開,一股新糯米的清香立即散發(fā)了出來。我伸頭一看,敞開的米袋里,一顆顆粉色雞蛋的腦袋,擠擠挨挨地微露在白色米粒外。母親嘖著嘴對我說:“你的父親呀,他生怕我上車下車,慌手慌腳碰破雞蛋,便想出辦法將雞蛋一個一個埋進米里?!?/p>
霎時,我的整顆心被溫暖覆蓋了,我摟過兒子,緊貼住我的心口……
父親年老后,我有同事見了父親。說你父親老得不難看,不僅像個老帥哥,而且還相貌堂堂,有些官相。其實,父親從縣城回歸老家,確實做過綠豆芝麻大的小官,上世紀80年代政策開放。各地興辦社辦廠,當著村官的父親被調(diào)到了集鎮(zhèn)上,從他手上創(chuàng)辦起了造紙廠、花炮廠、拉絲廠、棒冰廠。在當時的年代,父親算是個頭腦活絡(luò)和有點見識的人。然而父親最終沒能做出大事。母親一輩子對父親不滿的一點,就是老頭子是個膽小鬼,辦起過大大小小好幾個廠,膽小得不敢私占一個銀子。一村人蓋了樓房,老頭子還是讓她住灰舊老屋。
母親沒說錯,父親確實膽小。在他做廠長時,有兩件事我不僅記憶深刻,而且想起了還有些心酸。那年。大弟的對象要上門相親,父親心神不寧地在家里磨轉(zhuǎn),磨轉(zhuǎn)著的父親忽然盯著窗洞對我說:“女女,拿把起子來,把窗戶上的綠紗拆掉?!蔽毅蹲?,疑惑是否聽錯,相親的人馬上就要上門,父親怎么突然想起要拆窗戶上的綠紗?再說那綠紗一拆,土墻不就敞了個黑洞洞的口?父親顯然看出我的疑惑,便嘆了口氣說:“女女,你不曉得。夏天蚊蟲多。我從廠里拿了塊綠紗。”父親有些羞愧地避了我的目光又說:“你大弟的對象和我同廠,她認得這綠紗?!?/p>
我聽了心里一堵,也像父親一樣嘆了口氣。在我和父親正為拆不拆綠紗糾結(jié)間,相親的人踢踏踢踏上了門,綠紗沒拆成。一塊綠紗,弄得父親的神情一天都別別扭扭地不自然。
父親做棒冰廠廠長時,有天供竹簽的山里人,掮著兩張竹椅摸到我家。父親一見急得赤紅著臉,連說我說不要不要的,你怎么摸到家來了,你可憐巴巴的做點小生意,很不容易。父親和掮竹椅的山里人,打架一樣推來推去。山里人趁機,丟下竹椅,拔腳跑了。我剛幫父親買回幾包煙,父親一把抓了煙,赤著一雙腳便去追山里人。等父親追了山里人回來,眉擰著,嘴里吸著氣,腳一扛一扛的,我一看,父親的一個腳趾踢得鮮血直流……
做著一個芝麻綠豆官的父親,不僅一直膽小謹慎、安分守己地做著人,而且可能從未多想過,世事除有光明、陽光的一面外,也有暗流涌動中的潛規(guī)則,尤其是人性,除有著善良美好外,也有著丑陋和卑劣。這點,讓老來的父親入心、入骨地體驗了。
做了幾任廠長的父親。在他接近五十歲時,有人代表組織找他談話,讓他回老家村里培養(yǎng)新人,新人培養(yǎng)好了再返廠里。父親軟軟的,沒多說話,讓回也就回了。兩年時間,父親不僅將村里的新人挑出來、領(lǐng)上路。而且?guī)蛷奈崔k過企業(yè)的村里,沿著一條水渠,像種蘑菇一樣種了一個個小屋,辦起了花炮廠。那陣子,水渠邊每天試放煙花爆竹的響聲在水渠兩岸熱鬧-向起,寂靜的鄉(xiāng)村天天如同過節(jié)般熱鬧。完成使命的父親興顛顛地跑去找兩年前和他談話、承諾過讓他回歸廠里的人。人笑著,笑得一臉春風蕩漾,遲疑地說:最近正打算推行企業(yè)負責人提前離崗措施,你帶帶頭吧……
話輕飄得如風,原先的承諾當然也早已在風中消逝。尋不到一絲痕跡。沒有一點預(yù)感的父親,照樣軟軟的沒多說話。父親回家了,不過這次他繞開村部,躲開水渠兩岸繽紛的煙花鞭炮聲,直到天暗,村上家家都掩了門,他才進了家門。
不再理村事,不再忙碌,每天一睜眼,面對虛空了的日子,不會打牌、不會搓麻將,不會釣魚,沒有一點興趣愛好的父親,除到自家田頭松松土、拔拔草,幾乎找不到扎實的東西來填充日子。突然有天,父親拎著一個塞滿了換洗衣服的包進了城。
那是中午,我下班到家,見父親坐在我的家門口,腳邊一個鼓鼓的包和一攤煙頭。我一驚、一喜。忙將父親讓進屋。父親進屋。悶頭坐下便說:“女女,我不走了。你幫我找點事做?!备赣H這一說,我的心頓時揪成一團,愣著。父親在毫無心理準備,猶如一腳踩空,一時接不到地氣的日子里,我曾給父親寫過信。我說我是長女,有責任相幫父母,只要我拿著工資,就不會讓父母的生活陷入困境。
老父突然進城要找個事做,顯然是他被現(xiàn)實一頭撞了,茫然著、虛弱著一時拐不過彎。我沒有能力馬上為父親找到合適的事做,剛巧家門口的一家浴室老板我熟悉,正需要人手,父親進城的當晚就到浴室做起了侍候人的活。多年來,每當我想到當初讓父親進浴室做活,我都心疼不已、羞愧難當和自責無比!從這件事上我體會到:孝順父母,做兒女的除有一份孝心之外,還得有孝順的能力和實力。
父親在浴室做活不到一月,卻經(jīng)歷了他人生最大的羞辱!那是某天,從熱氣蒸騰的水池里,水滴滴地爬出一個男人。男人用我們老家的話粗聲大氣地沖我父親嚷:“過來,過來,遞條毛巾來!”正朝衣架上掛浴客衣服的父親,一聽口音,扭頭看熱氣里的一張臉,認出是熟人,老家的。父親回村里主事,這個人超生被處罰過。這人進了城,做點小土建。男人見父親看著他沒動,便又沖父親嚷:“磨、磨,磨點咯!還不快過來!”父親拿了條毛巾,走過去,將毛巾遞向男人。男人不接,目光挑釁地望著父親,將濕漉漉的,門板一扇的背在父親面前磨磨,肩聳聳。父親站著,臉色一暗、一沉。毛巾在父親手里使勁捏了捏,慢慢地抬起了手臂,舉起了毛巾,幫老家的男人一點點擦干了背。就在父親將一口惡氣、一聲嘆息,竭力壓悶在I心口時,那個一臉鋪張著陰郁譏笑的男人。三二下穿好衣服,躺到竹椅上,蹺起二郎腿,晃著腳板又沖父親嚷:“去,幫老子把鞋拎來,還要幫老子套上?!备赣H暗沉的臉瞬間漲紅,他一步步走到鞋柜前,拎起男人糊著泥巴,臭烘烘的皮鞋,又折回一步步走向男人,就在男人陰郁笑著自得地晃著腳,等著父親往他腳上套鞋時,他沒看到父親的眼里已噴出火,“噗”的一聲,那雙鞋結(jié)結(jié)實實扔到了他的身上……
在我知道這事時,父親已卷了鋪蓋和行李回了老家。老板追著父親,說你這人怎么說走就走?還有兩天發(fā)工資了。要走也等發(fā)了工資……父親頭都沒回。
浴室事件,是浴室的老板事后告訴我的,老板還說,你父親還是當過兵、打過仗的呢,如換了我,碰到這樣的豬頭三,我會將皮鞋著著實實砸到他的豬頭上……那段時日。我突然憎恨起自己,無比地憎恨!憎恨自己的無能!我的情緒時而低落,時而脆弱,時而沮喪。我時常會毫無厘頭地向人呶呶叨叨地說:為人兒女,如不能給予年老的父母安
妥、安穩(wěn)的生活,如不能給予年老的父母還有些自我、自尊的生活,如不能給予年老的父母基本的開心和快樂,真枉做了人兒女……那段時日,我甚至不能接父親的電話,不能聽他的聲音。接了父親的電話,我不知該說什么,我的淚會默默地,不知不覺地流出來。我知道我病態(tài)了。大半年的時間,我才慢慢地走出了那段傷感、陰濕的日子,
回了老家的父親,慢慢安于現(xiàn)狀、慢慢歸于平靜、慢慢習慣了不需要過分操心和忙碌的生活,父親慢慢像村里老人一樣生活了,從不種花草的父親,鋤松門前的土,種滿了花花草草。不喜歡狗的父親,養(yǎng)了一只毛色灰白的貓,且養(yǎng)得油光水滑。父親先是騎輛三輪車,后又換成電瓶車,常帶著母親,老夫老妻很恩愛的樣子,同到街上買買日用品。隔一段時間,父親母親會進趟城,把他們養(yǎng)的雞鴨,種的瓜果,分成四包。每個包上,父親都會0細地分別寫上四個子女的名字,包里的物品,也都分別吊著一個寫有物名的小紙牌。父親在村里很像一個老人生活時,又時常讓人看上去他又不同于村里的其他老人。村里人有紅白喜事時,父親會被人想起,被人請去主事。村里老人大多閑空了喜歡搓搓麻將,放點彩頭來來牌,父親連看都不會看一眼,這就看上去不合群了。好在父親耳聰目明,不用帶老花鏡,能捧了報紙看半天。
老了,仍有些另類的父親最突出的一次表現(xiàn),是上世紀90年代初的那次洪水。那年,一場有史以來最大的洪水暴發(fā)了。老家的村西有條官圩壩,這個攔截著高淳東壩上游蓄水的壩埂,在兇猛肆虐的洪水中岌岌可危。壩埂一旦決口,老家乘馬圩,這個安居著17個村落、澡陽西最大的圩將成為汪洋一片的澤國,
我老家的房子距壩埂僅有800米。壩埂第一次告急,父親就像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聽到號角一樣,立馬沖出家門,和年輕人一樣到壩埂扛草包:壩埂第=次告急,草包堵不住了,父親忙跑回家卸下了家中的門板;壩埂第三次告急,眼見了洪水就要撕裂壩埂,救壩的村人,有人慌張地想跑回家搶糧食和牲口,而政府調(diào)遣的部隊仍在趕來的途中,父親一急拎起一面銅鑼,站在壩埂的風雨中。急驟地敲了起來,,,,,,
我沒能親臨這個場面,沒能看到風雨中父親竭力挺立的身姿,更無法想象已是一個老人,已是一個平民百姓的父親,當他拎起鑼敲響時,那一刻他是否想過,這個鑼他該不該敲?他要不要敲!
那時,我已在報社。家鄉(xiāng)的那場洪災(zāi)中,我采訪報道過許多感人的人物和場景,唯獨沒寫父親,一個字都沒寫!
然而,多年里,每當我想到父親,想到父親風雨中敲響的鑼聲,都猶如有驚雷從我心頭滾過
(選自《天目湖》2011年第5期)
作者簡介:
陳芳梅,曾在報社、電視臺工作,現(xiàn)為溧陽市文聯(lián)常務(wù)副主席,溧陽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