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 雪潔 一鶴

迷茫母親在拯救與放棄中掙扎

2011年2月21日，北京市豐臺區(qū)法院未成年人案件審判庭副庭長張勇正在翻閱一起故意殺人案，當她看到“吳媛，女，14歲，涉嫌故意殺人罪，被害人吳梅系其母”時，心里猛地一顫。

是什么原因讓14歲的女孩對其母親痛下殺手?張勇正想了解案情時，電話響了起來。值班的法警告訴她，有位當事人要找庭里的領(lǐng)導(dǎo)反映情況。隨后，她叫上書記員一起來到談話室。

談話室里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她一看到張勇，急忙站起來說：“你好，我叫吳梅，吳媛是我女兒，檢察院說我女兒的案件已經(jīng)起訴到你們這里了。”張勇告訴她自己正是這個案子的主審法官。

吳梅一聽頓時落下淚來，說：“張法官，我辛辛苦苦地把孩子拉扯大，結(jié)果她竟拿刀砍我，我不想活了?！睆堄抡f：“你別急，慢慢說，你女兒為什么要殺你?”“她逃學，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在外面租房子上網(wǎng)，成天不回家。我管緊了，她就離家出走。我把她關(guān)在家里，她就給我下藥，還拿刀砍我?！眳敲芬贿呎f著，一邊撩開頭發(fā)遮擋著的右臉，上面有道8公分長的傷疤。

吳梅說，她是從安徽農(nóng)村來的，一直在北京做服裝生意。孩子3歲那年，她和丈夫離了婚，怕孩子受委屈，她到現(xiàn)在都不敢再婚。可孩子上了初中以后，經(jīng)常跑去上網(wǎng)，甚至夜不歸宿。去年10月初，孩子離家出走，吳梅和親戚朋友找了9天才找到孩子，后來學校把孩子開除了。吳梅和親戚商量后，決定一年不準孩子出門，而吳梅自己連生意都不做，每天寸步不離地陪著孩子。

張勇驚奇地說：“你這是剝奪孩子的自由啊，那孩子殺人又是怎么回事?”

吳梅流著淚說：“孩子為了出去，偷偷地在湯里下藥。我喝湯時覺得味道不對就倒掉了。當天夜里，她趁我熟睡時砍了我十幾刀。我當時感到很絕望，后來還自殺過好幾次，結(jié)果都沒死成?！睆堄吕鴧敲返氖终f：“誰都會有走投無路的時候，咬咬牙，困難就會挺過去了，更何況，血肉相連的親情是斷不掉的，你怎么能忍心置女兒于不顧呢?！?/p>

吳梅哭著說：“我只希望孩子不要變壞，不然她以后又想殺我怎么辦?也許監(jiān)獄才是她最好的歸宿吧?！睆堄抡f：“身為母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的觀點我不敢茍同，我認為挽救孩子才是當務(wù)之急。你先回去吧，我調(diào)查清楚以后再說。”

法官傾心補裂痕

送走吳梅，張勇心里很不平靜，她一直忘不了吳梅那既愛又恨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樣的仇恨和絕望，竟驅(qū)使一個母親請求法官把女兒關(guān)起來?她決定找吳媛了解情況。

鑒于吳媛未成年以及親友擔保等原因，她已被取保候?qū)?。按照程序，案件轉(zhuǎn)入法院后，她要辦理換保手續(xù)才能延長取保候?qū)彽娜掌?。于是，張勇通知吳梅帶女兒來趟法院，一是為了辦理換保手續(xù)，二是她想跟吳媛交流—下。

吳梅母女來到法院后，張勇先是跟吳媛聊些學習和生活上的事兒，然后再慢慢轉(zhuǎn)向案件的起因。她問：“聽說你和幾個同學在外面租房上網(wǎng)，整天不回家，能告訴阿姨原因嗎?”吳媛捏著衣角，哭著說：“媽媽整天忙生意，我只有跟伙伴們在一起玩，才會感到快樂。可媽媽說她們都是壞孩子，不讓我跟她們玩?！?/p>

張勇問：“阿姨聽說你以前成績很好，而且是個聽話的孩子，可現(xiàn)在為什么變了呢?”吳媛說：“剛開始我只是離家出走，后來媽媽把我關(guān)在家里，我精神都要崩潰了，想跳樓，甚至還拿刀子割腕自殺。有一次，我當著媽媽的面把一大桶洗衣液喝了，就是想讓媽媽放我出去?！?/p>

張勇這才了解到，吳梅在管教孩子的問題中存在著失誤，同時也了解了吳媛叛逆的無奈。張勇問：“你在湯里放了什么?”吳媛說：“我被關(guān)起來以后，想出門，想反抗，所以就拿出醫(yī)生開給我的安眠藥，放了7粒在湯里，媽媽喝了一口，覺得苦就倒掉了?！?/p>

張勇接著問：“那你為什么還要采取過分的舉動?”吳媛說：“我不是小貓小狗，我是個人，我需要自由，我需要理解我的朋友。我喜歡上網(wǎng)，因為在虛幻的世界里我可以扮演任何角色，得到關(guān)心和被愛的感覺，這些才是我生存下去的希望。當我被關(guān)在家里時，心里煩躁得有殺人的沖動，我都要崩潰了，覺得死對于我和媽媽是種解脫，所以就拿刀砍了媽媽?！?/p>

從吳媛的淚光中，張勇看到了一個單親孩子的絕望，她問吳媛：“那你現(xiàn)在是怎么想的?”吳媛說：“出事以后我后悔不已，不管怎樣她都是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我傷害了她，更傷害了她的心，我以后再也不做這樣的事兒了，希望媽媽能盡快好起來。張法官，我犯的是故意殺人罪，得坐幾年牢啊?”

聽到孩子的話，張勇的心揪了一下，眼淚奪眶而出。她連忙抹去淚水，笑著安撫吳媛：“孩子，你放下思想上的包袱，我會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跟你媽媽一起幫助你，你要相信，你媽媽是最愛你的，她一定會給你撐起一片天空?！?/p>

女法官認真分析案情，解開母女間的心結(jié)

張勇注意到，警方曾對吳媛的刑事責任能力進行鑒定。吳媛曾患有輕微的抑郁癥，案發(fā)時為分裂型障礙。從法律的角度講，吳媛犯罪時未成年，具有法律意義上的限制刑事責任能力。如果能說服吳梅拋棄其怨恨女兒的想法，那么在量刑時會對吳媛有利。

跟吳媛聊完，張勇又找吳梅談話，她說：“我剛才跟孩子談了，孩子認錯了，畢竟她是你血脈相連的女兒，希望你能給孩子一次機會。因為受害人原諒致害人，是減輕孩子刑罰的前提條件之一?！眳敲烦聊嗽S久后，說：“我真的管不了這個孩子，也許她只有呆在監(jiān)獄里，才能深刻反省自己的行為，走上正路?！?/p>

張勇說：“我既是法官，也是母親，孩子畢竟是我們身上掉下的血肉。他們正處于青春期，如果我們不加以正確引導(dǎo)，他們就會產(chǎn)生病態(tài)性格，媛媛就屬于這種情況。我知道你很愛她，你離婚時爭取到她的撫養(yǎng)權(quán)，就是想用你的愛保護她?？赡阌趾雎粤怂男?，你知道她是多么渴望你的愛嗎?這或許就是她釀成大禍的原因?！闭f著說著，張勇有些哽咽。

吳梅說：“也許吧，我是做買賣的，每天從早忙到晚，和女兒確實沒有太多的溝通，可是，其他孩子有的東西我都給了她啊。”

張勇說：“是的，你辛苦賺錢是為了孩子，可孩子更需要的是關(guān)心和溫暖，孝子不是靠棍棒打出來的，你應(yīng)該試著站在孩子的角度想問題，多為他們考慮一下?！甭牭竭@，吳梅也覺得自己在教育孩子方面有些極端，當即哭了起來。

張勇握著吳梅的手說：“我也絕望過，也經(jīng)歷過生不如死的痛楚，甚至想要自殺，可我走了過來。人活著就會有希望，諒解你的女兒吧，你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她能幸?？鞓返厣顔?她還是個孩子，現(xiàn)在又有輕度的抑郁癥，真要把她送進監(jiān)獄里，你舍得嗎?”吳梅聽了這番話，平靜了下來。

吳梅母女離開法院后，張勇又撥通了吳梅弟弟吳剛的電話，請吳剛做他姐姐的工作，原諒孩子。

病魔尚可戰(zhàn)勝，濃濃親情豈可割舍

第二天，吳梅打來電話，說：“張法官，你說得對，我教育孩子的方法確實有問題。她是我的命，無論她做什么，我都不會放棄她的?！彪S后，吳梅來法院提交諒解書，同時希望法院能對吳媛從輕處理。

2011年3月28日，吳媛在吳梅、舅舅等親人的陪伴下來到法院，豐臺區(qū)人民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了吳媛涉嫌故意殺人一案。由于庭前張勇做了大量刑事和解工作，庭審非常順利，法院對此案進行了當庭判決。鑒于吳媛犯罪時尚未成年，實施犯罪行為時具有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犯罪未遂，認罪態(tài)度較好，且被害人對其表示諒解，豐臺區(qū)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吳媛有期徒刑2年、緩刑2年。

判決后，吳梅深深地松了口氣，吳媛也當庭表示不上訴。張勇對吳媛說：“你媽媽為你付出了很多，你要好好聽話，不要再辜負她，以后有什么事多和媽媽溝通。等你以后長大了，有了自己孩子的時候，就會理解你媽媽的苦心了。”

庭審結(jié)束后，吳梅含淚對張勇說：“張法官，您救了我的孩子，也救了我，我們以后會好好生活的。對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你說過你也曾面臨過想自殺的絕望，這是為什么?”

張勇頓了頓，笑著說：“5年前我得過癌癥，動手術(shù)前我多次想自殺。后來在化療的那半年里，我頭發(fā)都掉光了，人也脫了相，當時我在病痛的折磨中絕望了。可為了我的女兒，我還是讓自己堅強地活了下來。醫(yī)生用手術(shù)刀割掉我身上的癌瘤，而我作為一名法官，法律就是我療救社會傷痛的手術(shù)刀，這把手術(shù)刀能割掉社會肌體中壞掉的部分，卻不能割斷濃濃的親情?！?/p>

吳梅沒想到，看起來陽光燦爛的女法官也會經(jīng)歷如此磨難。張勇最后說：“趕緊帶孩子回家吧，經(jīng)歷過這些事情，她精神上受了不小刺激，難免有些抑郁，你一定要把孩子的病治好。我的父母都在部隊工作，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部隊醫(yī)院?！?/p>

吳梅牽著女兒的手，母女兩眼含熱淚，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