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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針

2012-04-29 00:44:03張立民
西湖 2012年1期
關鍵詞:籬笆小草男孩

張立民

我要經(jīng)過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去開我的車。我的車子停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邊。這個路口很不平整,水泥路面向上斜去,這樣使我感覺像在爬一個小坡。汽車和人影在我四周來往穿梭,卻特別安靜,不發(fā)出一絲聲響。天色陰沉,陽光沒有透到地面來,但我的頭上和肩上還是感覺火辣辣的,好像走在一個火山口。我走得很慢,因為我渾身無力。我還有點頹廢,情緒低落,因為我要提前一天上班了。昨天晚上領導拍著我的肩說:“兄弟,明天還是過來吧!”我點點頭,很勉強。不過今天,早上我還是沒有去,我去趕上下午的班。我看了看時間,不早了,離上班只有5分鐘了。

我低著頭過十字路口,雙手插在褲袋里。我總是這個樣子趕路。我的神情比較迷茫,好像在極力思索一些事情,卻絲毫抓不住頭緒。我的雙手在褲袋里摸索,感覺左邊褲袋里是一個U盤(起初以為是打火機)、幾張紙幣和一些硬幣。右邊褲袋里是一只手機。我的鑰匙串掛在側腰部位,隨著腳步的起落發(fā)出清脆的金屬撞擊音。

我在路口遇見了小草。這令我異常驚訝。她穿了一條淺藍色牛仔褲,上身是白色襯衫。她的襯衫在胸前繡著一些同樣白色的花紋,使我感覺襯衫在這個部位有點發(fā)皺。我沒有正眼去看,我只是這樣感覺,那是繡上去的花紋。因為我一直是低頭走路,所以我是先看到小草的牛仔褲,白襯衫(下擺沒有系進褲腰里,飄在外面,像海水一樣淹沒了她的大半個臀部),等到我看清她的臉時,她幾乎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

“你怎么在這里?”我窘迫地問。我的喉嚨因說話對象的距離過近而發(fā)音艱難,又很口吃。我緊張地朝對方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聞到我的口臭。我整天抽煙,又好幾天不刷牙了,我的胡子臟兮兮地在下巴和兩腮間滋長。任何一個女孩都討厭看到這樣的男人。一切都沒有準備,我在狀態(tài)最萎靡的時候意外地碰到了小草。

小草說:“是啊,不過馬上回去了。”她微笑地看著我,對自己悄無聲息地在這里呆了幾天感到很得意。

“馬上回去了?好,好好。”我點點頭。我和小草說話的時候總是感覺別扭,不知道自己的視線應該放在哪里。把頭別過去或者看地面,這樣不禮貌;又不能直眼看她,她的眼睛很光亮很平滑,像玻璃上涂了一層油,我視線的腳步一走上去就馬上滑倒,停留不到一秒鐘。我只能看著小草一側飄開的頭發(fā)和她說話。

小草說:“我要去車站了,你能送我過去嗎?”

“哦。好好?!蔽蚁袷墙拥搅艘粋€命令,連忙跑過路口去開我的車。

小草在車上問我:“會不會妨礙你下午上班?”

我說:“不會?!蔽蚁?,上班遲到就遲到吧,這有什么呢!

我把小草送到車站,然后跟在她后頭走。我知道她不會馬上叫我回去,她如果想叫我早點回去的話,也不會叫我送她來車站了。我知道她的脾氣,但我也只知道一點點。

我默默無聲地跟在她后面,低著頭。小草白色的襯衫在我眼前擺動,她的頭發(fā)披在后面,松松的,不太長,剛到肩胛部位。也不散,感覺有什么夾子夾著。即使這樣,我的視線還是垂了下來。我盡量張開鼻孔用力呼吸,但卻聞不到她身上的任何一種香味。

我緊步跟了上去,和小草并排走。我在思索應該說些什么話。一般是小草問一句我答一句,但是現(xiàn)在她沒有問我。她沒問我,這令我不安。因為我覺得,一個人不說話的時候,頭腦里想的事情特別多。小草也一樣。她想了那么多的事情,又不肯說出來和我分享,這叫我如何安心呢?

我打破僵局,湊上去對她說:“我叫,我叫華給你帶了點東西過來。”我剛說出口就滿臉通紅,我覺得我是一個多么不會說話的人呀!因為帶東西這件事,早幾天已經(jīng)和她說起過了?,F(xiàn)在我重新提起,無疑會令她反感。

果然,小草冷冷地說:“這是你和華的事,和我無關。”

我愣了一下,腳步又慢了下來。我又跟在小草的后面。我慶幸的是,小草雖然感覺不快,卻也沒有呵斥我回去。

我命令自己,不能再說話了。我很怕小草生氣,小草一生氣,就不理人,還會玩失蹤,誰受得了??!

售票廳很空,雖然三個窗口都排了人,但人不多,三三兩兩的。這畢竟是個小城,而且今天也不是休息日。

我跟著小草排隊。小草把她的包遞給我,說:“幫我拿一下?!?/p>

我說:“哦。”包很輕,卻很大。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

小草叫我到一邊站著,別和她排在一起。

我說:“哦?!蔽易叩揭贿吶?,散漫地看了看四周。幾個人在朝我看,嘴上還露著一些不明目的的笑意。我想我身上也沒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啊?又有點懷疑,朝自己身上瞧了瞧,正常?。”阕孕诺刈咧?。我走到售票廳外面去,對著售票廳的玻璃門看。玻璃門像鏡子一樣照出了我的全身,我嚇了一跳。因為我看到鏡子里那個長滿胡子的邋遢的男人,手上挎著一只巨大的女式包。

小草買好票出來,把自己的包拿回去,對我說:“時間很緊了,要趕緊去買點東西?!庇谑牵腋杰囌纠锏某匈I東西。

小草買了五六袋很沉的東西,我搶過來統(tǒng)統(tǒng)一個人拎上了。小草說:“快點,我要趕車去了,來不及了?!比缓蟪宪嚨牡胤脚苋ァ?/p>

我也跟著跑。我手上的那幾個塑料袋實在太沉,我感覺它們幾乎要把我的手指勒斷了。

到了上車點,小草不見了。

我四處張望,沒有穿白襯衫的女孩。這個車站,現(xiàn)在看來,人都很少,很荒涼。也許小草已經(jīng)在大巴上坐下了,焦急地等著我過去呢。

我便去找開往春暉中學的車。正好那輛車從里面的場地里緩緩駛出來,可能還想兜客,檢票員并沒有在車上,而是邊走邊喊客。

我迎了上去。車子看見我過去,停下了,然后打開車門。我上車去找小草。

車上已經(jīng)坐滿人了,很擁擠。好些人還坐在了走道上。到處都是行李,在進門處堆成小山般高。我在車上艱難地找落腳地,一步一步走到里面找小草。我不敢喊她的名字,害怕她不高興。找了一圈,再回出來。她不在車上。

我走到車門口,想下車,那個檢票員堵住了我,問:“怎么又要下了?”

我說我不上這車,我找人。

我問還有沒有其他去春暉中學的班車?

檢票員說:“今天去春暉的只有這班車了?!?/p>

我急了。我拎著那幾只沉重的塑料袋在車站的角角落落來回奔跑,我的眼睛像青蛙一樣突著,不放過經(jīng)過我身邊的每一張臉。我?guī)缀蹰_始憎恨那些女孩子干嗎不穿白襯衫不穿牛仔褲。小草在哪里呢?

在車站門口,我看見那輛去春暉中學的大巴駛了出來,那個檢票員也坐在車里面了。我敲打著車門,要求車子再等上幾分鐘,還有一個人沒上呢!

檢票員拉開窗戶,不耐煩地說:“誰啊?不能等了。到時間了。”

我說:“她買了車票呢,是你們這車的票,你們應該要等她上車的?!?/p>

檢票員說:“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點了三遍了,買票的全在車上了。”

我說:“不可能,還有一個人沒上呢!我正在找她,請等一下?!?/p>

檢票員對我搖搖頭,把車窗關上了。大巴車開走了。

我汗如雨下。

下了大巴,我一個人走在去春暉中學的路上。去春暉中學的路,在快要接近大門的將近四五公里的那段路,一直在忙碌的施工和無期限的停工中。不過很多地方已經(jīng)整理出超過二十米寬的路面,上面的黃泥和石子的混合物已經(jīng)被壓路機壓平,只等著上水泥了。

我走在這樣的路上。我不知道我到春暉中學找小草到底想說些什么。我是個警察,一個很討厭自己職業(yè)的警察。警察的職業(yè)習慣,是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就像小偷;沒有事先籌劃好而貿(mào)然行動的事情我們不干,哪怕是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哪怕是像我今天這樣的休息天里。但我往往是無計劃的,我走路就是走路,不在乎走到哪里,也不在乎走到那里最終會給我?guī)硎裁春锰?。所以說,我不是只好貓。

壞貓也有貓的本性,像魔咒一樣,擺脫不了。于是我在警車邊停了下來,我要看看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警車是我們派出所的,配有一個民警、一個警校實習生和兩個保安。民警比那個實習生好不了多少,因為他才工作了半年,平時和領導講話,還會臉紅,他現(xiàn)在正被一群人和鋪天蓋地的吵鬧聲圍在黃泥路正中間。我看到他焦急萬分的嫩臉上隱現(xiàn)著不知所措的表情,他的手輕輕拍打著正對他站著一個穿灰色短袖的中年男人,示意那個中年男人把怒火消下來。那個中年男人明顯是這些吵鬧者的帶頭人,他那一頭凌亂不堪又有點倒向一邊的硬發(fā)留有昨晚睡姿的痕跡,可能是一個脾氣暴躁連自己老婆都無法容忍的下崗工人。人群里還七零八落歪歪斜斜地站著幾個戴藍色大蓋帽的人,他們也在若無其事地看熱鬧,是幾乎跟我們穿得一模一樣的運管隊員。顯然這禍是他們闖的,他們把這些吵著的人的摩托車攔下來,然后發(fā)生了爭執(zhí);這警也是他們報的,他們知道,只要警察來了,就會把人們的憤怒轉移,就和他們無關了,此時他們只要靜靜地看熱鬧就行了,等到警察把事情擺平了,他們再把那幾張早已開好的高額罰單拿出來。

“白班啊?”我問從人群中出來和我打招呼的小巨,他的警帽下面的鬢發(fā)濕濕的。

“是的?!?/p>

“2號車誰?”

“劉明?!?/p>

“3號車誰?”

“阿曹,哦不不,他和商陽換了一班,是商陽在車上?!?/p>

“1號車最忙是吧?”我笑笑。

“是啊。”小巨看了看后面,搖搖頭,笑笑。

“什么事?”

“糾紛,今天都是糾紛?!毙【薨杨^轉向那幾個偽警帽那里。

“什么事情都要我們來擦屁眼?!蔽倚πΑ?/p>

“嗯,屁眼。”小巨低下頭,笑笑。

“帶所帶所,給單位里那些調解糾紛的老頭子弄些活干干?!蔽倚π?。

“是啊,帶所帶所,現(xiàn)場調解不好了,你看這么亂的場面。不過,又要被單位里的那些老師傅說了?!毙【抟荒槦o奈。

“你又不是萬能的。當他們放屁?!蔽倚π?。

“嗯,放屁?!?/p>

灰短袖男人和小巨坐上另一輛警車走了,現(xiàn)場的人群散開,走掉了,只剩下干干凈凈的運管隊員,和我們的幾個人。

這些運管隊員中,有一個三十歲上下年紀的人朝我站著的警車這邊走來,他沒有戴帽,臉上白白的,沒有胡子,也沒有剃過胡子的痕跡。他是他們的頭,就像我以前在派出所上班的時候,我是我車上這些保安和實習民警的頭一樣。他走到警車邊,對車上坐著的實習民警說:“你,下來。”

實習民警就下車。運管頭指揮他到他們那邊去,協(xié)助他們攔車,意思是,再次發(fā)生矛盾時,由實習民警去處理。他邊說話邊朝車上看另兩個保安,估計也想叫他們下車。他沒有看我,因為他不認識我,我沒有穿制服,他以為我是一個普通的看客。

我馬上把實習民警叫住,說:“你,在車上坐著好了?!蔽业脑拵缀跻彩敲?,同時又擔心實習民警不認識我,不聽我的話,使我尷尬。

不過幸好,實習民警站住了,雖然不上車,也沒有走到運管隊伍中去。他或許認出了我,或許心里不愿意聽運管頭的話。

我走出幾步,把實習民警這個孩子拉了過來,說:“車上坐著吧,那不是你的活。”

運管頭生氣地盯著我,同時又閃爍出狡黯的眼神。他正在想法子找個理由發(fā)作,對我發(fā)作,也許對我們幾個人發(fā)作。他想為難我們。他怕那些被攔住的騎摩托車者,但卻不怕我們。

這個能被我一巴掌打翻在地的白臉家伙盯了我很長時間,急速醞釀著的第一句話始終沒有說出來。我微微笑著,上前去,揪住他的肩膀。

我揪著他的肩膀,像兩個好朋友一樣,離開他的人和我的人,在空曠的黃泥路上散步。沒有風,但也不悶。我和他有說有笑,他的腳步跟著我的腳步,他的上身輕輕靠著我。

我說:“兄弟?!?/p>

我說:“你不要這樣嘛。”

我說:“你也知道,大家都是同行?!?/p>

我說:“你們現(xiàn)在也沒事了,我們要走了。”

白臉說:“嗯?!?/p>

白臉說:“我沒怎么樣啊。”

白臉說:“是同行啊?!?/p>

白臉說:“還有事呢,等會兒肯定還要吵起來的。”

我緊緊揪住他的肩膀,他的雙肩幾乎在胸前弓了起來,我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

我說:“不會再有事了。”

白臉:“不會——大、大概不會再有事了吧。”

我說:“你相信我的話嗎?”

白臉:“大,大概相信吧。相信的。”

我說:“我們可以走了吧?”

白臉:“可以了。”

我說:“我們兩家以后要好一點,我和你以后也要好一點?!?/p>

白臉:“怎么個好法?”

我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辦好你的事,你辦好我的事?!?/p>

白臉:“兄弟!”

我繼續(xù)一個人走,走著走著,就開始討厭起腳底下的黃泥路來。我的高幫皮鞋老早就厭煩踩在這樣工期不斷拖延的路上了。我也不想再朝春暉中學走,我不知道去那里該干些什么。那里其實一點也不好玩,即使找到了小草,她也不會離開她的鋼琴來和我說話。于是我走上一個岔道,上了這個岔道,我就不會到我不想去的春暉中學了,我可以遙遙望著她,但她別指望能靠近我。

這個岔道,引領我走上一條村級小道,兩三米寬,卻鋪著上好的水泥,從路邊沿露出的塘渣可以看出,這村道的水泥鋪得還真厚實。村道的左邊是落差足有兩米的低田,筑著菱形格子的竹篾籬笆。右邊是山崖。雖然感覺不出,但是走了一陣才知道,我走的是上坡路。這條道,是上面鋪下來的。既然是上面鋪下來的,上面應該有一個村莊,也許是幾個。我再朝遠處望,春暉中學看不到了,反而有一種失落感。

“啪”的一下,身邊的籬笆發(fā)出響亮的聲音,我好奇地彎下身去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籬笆好好的。又“啪”的一下,聲音出現(xiàn)在我身后的籬笆上,我看到了一顆小石子落在籬笆上,再反彈后掉在泥土上。隨即,“啪,啪,啪——”整條籬笆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很多的小石子打在上面,反彈掉在地上。不只是籬笆,另一側的山崖,還有水泥地面,都被小石子擊中,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響。等到我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有密密麻麻的小石子朝我飛來,下雨一樣,所幸的是,居然沒有一顆落在我的身上。然后,有幾個人從對面跑過來,沿著籬笆一側飛奔,迅速朝我身后跑去,我還來不及看清他們的臉,就消失在我的視線范圍內。再然后,對面又有一大群人跑下來,因為幾乎擠斷了路面,所以跑得不怎么快,他們一邊吆喝,一邊朝我這邊扔小石子,小石子紛紛掉落在我的腳邊,落在籬笆上,滾落到低田下面去。憤怒的人群潮水般涌來,我感覺前面逃走的那幾個人大概是犯了很大的錯誤吧。我攔住一個人問情況。

“什么事?”

“抓人,有人跑了!”

“有人跑了我也看見了,為什么抓他?”

“他奶奶的沒安好心,惹得我們火大了?!?/p>

“他干什么的,你們又是干什么的?”

“他開場子的,在他家,我們都是在他家打牌的。”

“他叫什么名字?”壞貓問。

那人怪異地看了看我,走掉了。

石子雨、逃跑者和追擊者都像一陣風一樣飄走了。只剩下壞貓一人站在小路上,他不斷思索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覺得這一切似乎和他有關;他的本性,不是同情和慈愛,也不是賜予和離棄,而是捕獲,或者說,是解決事情。所以說,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無法讓他繼續(xù)無聊地緩慢地往前走,他反而加快腳步朝這些人的村落趕去。

村落在一個山腳下,房子高高矮矮的,卻排得很整齊,像是學校里廢棄的階梯教室。四周望去,都是改成農(nóng)田的平原,唯一的山就是民房所筑的這邊,也不高,像丘陵,簡直是個小土包。就是說,村落在一個平原上,我找不到回頭的山路,因為這里好像并沒有什么山,剛才上山的路也找不到了,幾乎感覺自己是憑空掉下來而不是從那小道走上來的。剛才春暉中學那邊是平原,這里又是平原,這兩個平原卻沒有道路相連,也沒有落差。我感覺,這兩個平原有一個是虛幻不存在的。如果我注重現(xiàn)實的話,那么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實的,剛才經(jīng)過和看到的,剛才說過的話和見到的人,都在地底下,都不存在。壞貓可不這么想,壞貓以為,該發(fā)生的事情始終發(fā)生過,他內心的一種情緒還在,而且愈發(fā)濃重,他還沒有捕獲過什么東西,也沒有獵物逃脫的記憶。

這里的民房,是我熟悉的,我的老家曾經(jīng)也是這樣:低矮的瓦檐,瓦檐下掛著的霉黑的竹制接水漏斗;黝黑的堂前,里面總是有老人緩慢地活動著,但是你永遠看不到,這樣的堂前即使連夏天最強烈的陽光也照不進去;門前的大水缸;大小不一、開裂發(fā)黃、坑坑洼洼的石板,石板之間滋長著永遠踐踏不死的叫不出名字的蕨類植物。村落空空蕩蕩,幾乎所有的壯年人都去追逃跑的人了。我在老房子發(fā)出的陳舊的鹵味中挨家找尋,試圖打聽情況。我終于在一個柴蓬堆邊發(fā)現(xiàn)一個老頭,感覺比乞丐在垃圾桶里找到一只空罐頭還要高興。我走近去打聽,問剛才的事。老人拄著拐杖,另一只手扶在柴蓬堆上,不住地喘粗氣,隨時要拋棄這個世界的樣子。他木木地看著我的衣服,一句話也沒說,好像他不是發(fā)現(xiàn)我,而是發(fā)現(xiàn)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這時有一個老婆子走過來,她“嗨、嗨”地招呼我。

老婆子說:“他不知道事情,我知道?!?/p>

我問:“剛才有很多人追下去了,你知道嗎?”

老婆子興奮地說:“知道??!”這是憨厚的農(nóng)村人對陌生人的一種好客。

我問:“這里有地下賭場?”

老婆子說:“不是地下,是在我家里。”

我問:“你家里,村里人平時都在你家里賭的?”

老婆子笑笑說:“是啊。”

我問:“那逃走的人是你家的?”

老婆子說:“是的,我兒子?!?/p>

“叫什么名字?”

“王海生?!?/p>

“這里是陳家堡村吧?”我很開心,開始套近乎。

“哪里是陳家堡!這是一壺村!”老婆子睜圓眼睛,用手指不住地點著我,哈哈大笑起來。

村口傳來吵鬧聲,感覺那群人又回來了,他們亂糟糟地在喊同一句話,喊聲很響,卻聽不清楚。我連忙往村口趕,沒跑幾步,有一個人飛快地超過了我,我一看,是那個沒說一句話的老頭子。

在村口,我看到的是一個殘局。那里只剩下零零落落幾個人,像棋盤上尚未清理的棋子一樣,毫無目的地站著,相互間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間或伴著幾聲竊笑。人群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吵鬧聲也沒有了。

我上前問一個人:“剛才這么吵,怎么回事?”

“王海生被抓住了?!?/p>

“那現(xiàn)在人呢?”

“押到上面去了?!?/p>

“哪個上面?”

“那——”那人指了指頭頂?shù)奶炜铡N铱吹教炜罩幸恢磺嗤苷蔑w過。

“開什么玩笑!”我說。

“沒開玩笑,上面就在那里。”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人其實指著前面一大片田野。田野上,土地緩緩隆起,越升越高,形成一座小高坡。高坡上蓋有一排四層樓房,樓房邊上還有幾間小屋。那樓房是村落里最高的建筑,幾乎遮住了來自東方的一半亮光。

我沿著石砌的臺階,爬上了小高坡。上面原來是個平地,樓房比想象中的還要高,朝南圍了個院子,西側有幾間像是堆放雜物的小屋。樓房是辦公用的,好像是鎮(zhèn)政府設在這里的一個辦事機構,進門處掛了些牌子,牌子上的漆都起了殼。二樓很吵,那群人就在上面的大會堂里,我不用上去,就知道王海生被人群圍在一個狹窄的小空間里,或者跪在站臺的某個邊角上,接受唾罵和懲罰。二樓的樓梯口也站了很多人,是從會堂里擠出來的,卻不停地喊著話,又憤怒又興奮的樣子。鎮(zhèn)政府的工作人員都在三樓以上辦公,沒見一個人下來。我正想上樓把我的獵物奪回來,卻看見院子里的涼棚下,圍著一桌人。他們在打牌。一個背對著我的人轉過頭來看了看我,是另外一個鎮(zhèn)的鎮(zhèn)委書記虞昆。虞昆是我大學的同學,畢業(yè)之后,很少接觸。我笑著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他也很陌生地笑了一下。這小子在學校的時候是我的跟班,長期寄生在我身旁,分享我的菜票和舞票,還經(jīng)常在晚上爬出校門給我買套子。但過了十多年了,大家不太也不愿意記起以前的事情,隨著朋友一批批地結交疏遠結交,我們學校時候的友誼老早被埋進了石油層。

西邊的一間小屋,半掩著門,里面的一張小方桌上放著四沓錢,桌子邊各站一個人,有人在發(fā)牌,看樣子,這里在賭大錢。壞貓一下子來了勁,迅速沖上去,踢開門,全力撲向最近的那沓錢。小屋里的四個男人頓時愣在那里。

“全都不許動,我是警察?!蔽译p手捂著那沓錢,嚴厲地說,臉上滲出一層虛汗。我害怕他們對我進行反擊,因為我身上穿著便衣,也沒帶證件。所幸的是,那四個男人都奪路而逃。

“不許逃!”看著他們出門,我來了勇氣。

“逃了也沒用,我記住你們的相貌了!”我繼續(xù)喊。最后一個出逃者在外面回頭看了我一眼,好像對我的話很不相信的樣子。

小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松開雙手,看著那沓錢,目測它的厚度,猜想起碼上萬,這樣,即使其他三個人的錢都找不到,憑這點錢就可以關押他們。但是現(xiàn)在他們都逃走了,這是比較麻煩的事,現(xiàn)金沒收要當事人簽字,可我連一個姓名也不知道,回去怎么交代?錢變成無主款不要緊,人抓不到對我來說是無法忍受的。我走出小屋門,撥打小巨的手機,我要叫小巨他們趕緊過來,包抄那幾個逃跑的人,實在找不到,就和他們去一壺村搜索。反正就是這村的人,反正這個村人人賭錢。

電話打好回來,我看見虞昆他們搬到小屋里來打牌了,五六個人,不是打客氣牌,而是在玩“梭哈”。我的同學坐在一個角落上,他的面前堆滿了錢。我對他說:“好了吧?”

虞昆說:“好了。”便站了起來,離開了。剩下的人,也陸續(xù)離開,有說有笑,好像牌局本來就是在此刻結束似的。

我在小方桌邊上坐了下來,繼續(xù)數(shù)那沓錢。數(shù)好后,在小方桌邊沿的四個抽屜里找,在那些抽屜里找到了他們來不及帶走的錢和手機。我很得意。我想等小巨來了抓住他們,一定要好好挖苦他們沒有從我手中逃脫的事。

外面進來兩個人,一個穿光潔西裝的中年男人,一個光著膀子,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中年人說:“這小伙子是來投案的。”

我問:“剛才他也賭了?”

中年人說:“是的?!毙』镒釉谶吷弦颤c點頭。

我打量著小伙子,一直從他胡子沒有長黑的臉龐,看到有刺青的手腕。小伙子垂頭立著,有點焦躁不安。

我問他:“你干什么的?”

小伙子忿忿地說:“我什么都無所謂?!?/p>

我吃了一驚,感覺我這樣問下去,這小伙子要崩潰,要發(fā)作。他發(fā)作了,說不定會干蠢事,這樣我就麻煩了。我用求助的眼光看著中年人。中年人呵呵笑著,拍著小伙子的肩膀對我說:“他來自首的,他來自首的。”

我突然非常討厭這個中年人,他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讓我感覺他才是這個場面的控制者。他是個不好惹的人物,他能隨便在我的問話和行為中找出破綻,并以此為由向我發(fā)難。我甚至認為他一招手,二樓的村民就會擁下來,把我拖到會堂里去。我無法在他在場的情況下詢問面前這個沖動的孩子。

我放松喉嚨,柔聲問:“叫什么名字呀?”

“鄭華。”小伙子說。

“這樣就好嘛,我們換個地方說話,這里太臟了。”

我便帶著鄭華走出小屋,在樓房的底層,找到一間小辦公室。我們走進去,關上門。我依然坐著,他站著。他離我很近,就站在我身旁,像是學校里時,虞昆站在我身旁等著一起去食堂那樣。

我找紙記錄情況,但是桌上只有報紙,沒有白紙。鄭華說:“我有,筆我也帶來了。”他從背包里拿出紙和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鄭華身上還背著個公文包。

我問:“叫什么名字?”

鄭華說:“鄭華。”

這時,門開了,伸進那個中年人油亮的頭,我頓時感到一陣厭惡,但是不好明說。鄭華也皺著眉頭,對中年人說:“你出去,不要偷聽我們說話?!比缓笊锨瓣P上門。我對鄭華充滿了感激。

小伙子安慰我說:“好了,他不會再進來了,現(xiàn)在你可以了?!?/p>

我輕舒一口氣,問:

“真的?”

“真的?!?/p>

“那么,請你站起來?!毙』镒诱f。

“好的?!蔽艺玖似饋怼?/p>

小伙子坐了下來,攤開紙,柔聲問:

“你叫什么名字?”

這時,門又開了。我看見小草走了進來,她的額頭出了汗,好多發(fā)絲粘在上面。小草很不開心,對我說:“你不是去中學找我的嗎?來這里干什么?”

我支吾道:“在這里找到你也是一樣啊?!?/p>

小草說:“接下來,你要去干什么?”

我看了看呆坐在一旁的鄭華,說:“我想回辦公室,我有很多事要做?!?/p>

我的辦公室的隔壁也是一間辦公室。以我這樣低微的身份,隔壁辦公室里辦公的不會是什么大領導,以我這樣的低微的身份,我的隔壁辦公室往往是空余的。有時,它是一間無人辦公的打印室,有時,它是一間倉庫,有時,它里面什么也沒有。當然,基本上是一間廢棄的房間。我的周邊到處是這樣的廢棄的房間,里面堆放著一些雜物、紙張和舊機器。沒有人去打開它們的門,除了我。這些辦公室的鑰匙都在我身上。即使這樣,我也不常去打開它們。我要到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才去打開某個房間,然后在陳腐的氣味中極其厭惡地用腳挪一點東西出來。一些房間,我終年不去打開。我不去打開,單位的其他人就更加不會去打開了,因為鑰匙全在我這里。我這個人,其實也是一把鑰匙,我是我的領導的鑰匙,我的身體,從某種角度來說,長年掛在領導的側腰部位的鑰匙串上。

從一個單位調到另一個單位,從單位的這幢舊樓搬到那幢新樓,我周圍的情況沒什么大變,這樣一過就是十年。我人生中最黃金的十年就是和這些空廢房子一起碌碌無為地度過的。曾經(jīng)在某一年,我在一幢狹小的樓里辦公。這幢樓,房子特別窄小,里面放上一張桌子后,就幾乎沒有太多空余的地方。我要想在水泥地上睡個午覺也不行,除非你把你的雙腳和大半個身子鉆到桌子下面去;但是我又不愿意這樣干,因為這樣睡覺,我感覺自己像是睡在一口敞開的棺材里。

這幢樓,頂居然很高。吊扇掛在日光燈上面,遙不可及。它旋轉起來,像一只將要脫軸的輪胎,扭動和呼嘯著,隨時要像共和國的戰(zhàn)斗機那樣墜落下來。不過,它扇下來的風倒是不小。

樓中間是一條走廊,上著赤紅的油漆,血腥味很重,感覺是,兩側的房間里不斷地有血從門里流出來,在走廊上匯聚,陰干。

這幢樓,不管外面的太陽多猛,不管外面的氣溫多高,里面總是很陰涼、很潮濕、很灰暗。

我就搬到隔壁去睡午覺。這里到處是我的房間。我的隔壁沒有雜物,好像以前做過寢室,又好像是特別為我準備的,反正里面有一張鐵桿床。床板是鋼絲扎成的。只要你愿意,睡在床上晃動身子,床就會“嘎吱嘎吱”響,節(jié)奏由你來掌握。但是你晃動得太厲害,一側的鐵桿會碰上墻壁?;椟S的墻壁在鐵桿接觸處,老早有一個很深的大洞。我和衣躺在上面,睡著了。我沒有心思去晃動鐵床,我已經(jīng)不是這個年齡的人了。

我睡去了,呼吸很困難。開始以為是鼻塞了,后來睜開眼,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一條被子。這條被子很輕很薄,手捏上去,也是軟綿綿的,好像手里根本不曾有東西捏著。天鵝絨的吧?但是,這被子蓋在我身上,卻感覺有點重。我躺直身子,努力呼吸了幾口,讓我的胸腔充滿氧氣。然后,又睡著了。

睡了一會兒,身上的沉重感又加劇了,我?guī)缀醺械轿业男厍辉谄鸱惺艿搅酥亓Φ拇靷?,和胸骨連接的那兩側肋骨的彈性正經(jīng)受著極限的考驗。我又睜開了眼睛,我發(fā)現(xiàn)小草她大半個身子躺在我的胸脯上,她睡得正酣。我怔了一下,我回憶不起此前的任何事情了。我只感覺現(xiàn)在小草需要睡眠,從她濃重的鼻音中可以聽出,她很累。

我對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感到擔憂,慶幸的是,這是一間廢棄的房間,我是這間房間鑰匙的唯一擁有者。

我的雙手開始麻木,但還是一動都不敢動,我打量著眼前這個房間,是一間寢室。兩邊都是鐵桿床,上下鋪,我和小草睡著的床鋪是靠近窗口左側的下鋪。這個鋪位,是我這學期和小狗換的,我上學期的床鋪是在窗口的右側,當然也是下鋪。我記得剛來這個學校的時候,母親為我鋪被子,還在床角上碰了一下頭呢。從我母親被床角碰了一下起,我就開始厭倦這個學校,一直厭倦了四年。我對學校的厭倦是有理由的,我覺得我不應該在這樣一個爛學校里度過我的四年大學生活。

但是我現(xiàn)在一點厭倦情緒也沒有,我突然覺得,這個學校也有可愛的地方,因為這個學校居然給我留有這么大一間寢室。我把我麻木的左手從我的身子底下抽出來,讓里面的血液緩和一下,然后我的右手也這樣做了。由于身子的移動,小草在睡眠中皺起了眉頭,感覺不適,也調整了一下姿勢。這樣,她的身子開始緩緩往我的左側滑。我連忙抱住小草,撤回自己的身體,坐起來,然后把小草平放下來。小草很輕,幾乎沒什么分量;她的頭發(fā)很密,垂在兩耳邊,有點大波浪紋的卷起,肯定在理發(fā)店燙過;她的發(fā)絲擦過我的手臂時,有不少粘在我手臂上。

我感覺有點冷,我發(fā)現(xiàn)被子早已掉到了地上。我一看到地上的被子,被子就自己飄了上來,蓋住小草的身子。此刻,我的瞌睡又上來了,我昏昏沉沉地爬到床尾,蝦著腰睡下。

我雖然還迷糊,但是我已經(jīng)確實感覺到小草睡在我身邊。我們并肩睡在一起。我一轉身抱住了她。小草說:“有人呢!”我清醒過來,看見我們的床邊,有四五雙眼睛盯著我,他們是我的室友:傻蛋、公雞、小狗和飯桶。這四個家伙,看見我坐起來,便紛紛出門去了。他們知道,如果再呆在這里的話,我就會沖著他們發(fā)火。即使這樣,我心里也很不開心——這幾個家伙也太無聊了。

同學們出去后,房間里又安靜了下來。但小草和我都醒了。小草坐到對面的下鋪上,右手虛握拳頭支撐下巴,笑瞇瞇看著我。我用被子裹住身子在床上窘迫地找我的長褲。我的那條淺白色牛仔褲在床尾擠成一團。這床實在太小。我下床穿我的褲子,褲子里有很多硬幣掉了出來,在地上朝各個方向滾開,有的滾得近,就在腳邊,有的一直滾到床底深處。我穿好褲子后,俯下身,就近撿回幾個硬幣。小草說:“把所有的硬幣都撿起來,別浪費?!比缓笏叩綄嬍彝饷嫒サ任摇N冶憷^續(xù)找尋剩下的硬幣。

外面鈴聲響起,走廊上漸漸匯集了腳步聲,像蜂箱里的蜜蜂,密密麻麻地在走廊四周擁來擁去。馬上,學生們的歡笑聲也嘈雜一片,看來是下課了。我突然感覺,這好像不是我的學校,這寢室也好像不是我的寢室。房間門又打開了,外面嬉笑著走進三五個小女生來,統(tǒng)一穿著天藍色裙子,每個人手上還都抱著一摞課本。這幾個初中女生根本不在乎我在里面,各自爬到自己的床上去相互聊天嬉笑。等我從一張床鋪底下把最后一個硬幣找出來時,發(fā)現(xiàn)八個床鋪上都躺著人,我先前睡過的那個床鋪上的女生,還撅起嘴抱怨自己的被子太凌亂了。

正當我想偷偷溜出去的時候,一個聲音叫住了我,是一個男孩。他正斜身坐在窗口右側的床上,一只腳擱起,抬起下巴和我說話。很流氓。這孩子居然和我差不多高,要不是他上嘴唇上細細的正在長密的絨毛告訴我這是一個還在繼續(xù)發(fā)育的孩子的話,我還真以為他是個流氓了。他說:“嗨!錢呢!”

我馬上站住,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應該給他點錢,我在這里睡了一晚上,其中有他的功勞,這房間是他說服同學讓給我的。但我又不知道應該給多少,現(xiàn)在的孩子無法無天,整天動些歪腦筋敲詐錢。我走過去,掂量一下,最終給他一張五十元的紙幣。那孩子站了起來,不住地驚嘆,自言自語:“給這么多啊,給這么多??!”我想笑,但是我馬上又笑不出了。我看見男孩手中的那張五十元的紙幣里還夾著一張一百元紙幣,我暗地指責自己太疏忽了,怎么給他之前不看看清楚呢?那男孩不斷地驚嘆,因為他從一百元紙幣里面又找出一張一百元紙幣,然后又繼續(xù)一張一張找出來。我忍無可忍,終于逃了出來,只要那孩子別拿我的錢去買仿真槍或搖頭丸,給多點就給多點吧。

我在學校的走廊上找小草。走廊上有很多學生,三五成群地說話,他們并不急著回寢室,可能接下來還有課要上。小草在一個走廊的轉彎處,和一個女孩扯打在一起,那個女孩有一個幫手,也是個女孩,看見伙伴不是小草的對手,也加入了扯打的行列。我連忙跑上去,攔住兩個女孩,叫小草逃走。小草便朝樓下逃。這時,寢室里那個男孩沖了出來,對著那兩個女孩嚷道:“誰打你們了?”男孩在訊問的時候,其中有一個女孩哭了,她朝樓下指了指。我看見樓下的小草邊逃邊朝這邊看。男孩咬住下嘴唇,罵了聲娘,追了下來。我擋在樓梯口,攔住那男孩,連聲說誤會。男孩的右手已經(jīng)捏著一把小刀,咬牙切齒,好像和小草有不共戴天之仇。孩子都是這樣,我以前也是這樣。但是我看見刀子,就來氣了,我想現(xiàn)在的孩子太不像樣了,學校不知道是在教育他們,還是在教壞他們?我緊緊盯著男孩的雙眼,我感覺我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我問男孩:“你想干什么?”男孩晃了晃手中的刀子,說:“你看我想干什么?”

我強忍內心的怒火,回頭看了看樓下。小草居然在樓下站住了,笑瞇瞇地看著我。我想小草太不懂事了,這個時刻還要開玩笑,便對著小草大聲喊叫,要她快逃。

男孩見我叫小草逃跑,就對我揮舞刀子,兇著臉嚷道:“老子要滅了你!”

我的憤怒終于爆發(fā)。我的眼珠突了出來,我的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我雙拳緊握。學校教育不了這個垃圾,那就由我來教育他;這個垃圾的父母教育不了他,那就由我來教育他吧,我惡狠狠地想。我要用我的拳頭,讓他明白人活在這個世上還必須學會寫“天高地厚”四個字,我也要讓他的父母明白他們生了一個如何垃圾的兒子。這個婊子養(yǎng)的,既然不接受社會溫和地教育他,那就讓他一輩子面臨殘暴吧。

我左手按住男孩持刀的手,右手用手臂緊緊鉗住他的脖子。旁邊兩個女孩都大哭起來,她們坐在地上擁抱在一起,顯得特別無助。我的右手興奮地抖動著,它不斷懇求我的大腦,用盡它全部的力氣把男孩的脖子掐斷,或者將男孩像沙包一樣甩出去。但是我沒有這樣做,我只是屈膝頂住男孩的腰部,再掐著男孩的脖子往后一拉,這樣男孩的身子便向后倒了,絲毫不能動彈。

小草還是在樓下站著看,笑瞇瞇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又喊了:“跑!再不跑,我不管了!”

可能我說話太兇了,小草感覺不快,一扭身,果然跑了。我有點后悔,我覺得我對小草的態(tài)度重了點,這樣的腔調,應該是對我手中的男孩的。

我愣在那里。一個女孩從地上爬過來,拉拉我的褲管。她臉上的淚早已收干,只是驚訝地看著我。女孩問:“叔叔你在干什么?”

我答不上來。這樣的問話太突然,叫我如何回答,難道女孩不知道嗎?

女孩說:“叔叔,他已經(jīng)死了,你可以放他下來了。”

我嚇了一跳,看看手中的男孩。男孩的頭耷拉在一邊,真的窒息死了。

這個孩子,長得也算可愛:他的額頭,有一個彎月形的肉疙瘩,和電視里少年包青天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

小草問:“他們追得上嗎?”

我說:“追不上了。”

小草說:“那我們脫掉鞋子跑吧?!?/p>

我說好的。我們兩個都把鞋子脫了,然后各自提著鞋子在沙灘上跑步。我們依然牽著手。月光很亮,海水泛著銀光,海浪一波波緩和地朝我們腳下走,輕輕撫摸著我們的腳底板。風陣陣飄來,帶著異國的清香和浪花的咸味。

小草問:“海的那邊是什么?”

我說:“日本。”

我還說,我在日本海上捕過魚,每次漁網(wǎng)拉上來時,我們的船的上空,歡快地盤旋著數(shù)以萬計的海鷗。

小草問:“那里的海水也是藍色的嗎?”

我說:“不是。那里的海水是黑色的,飛起來的浪花是潔白的。那里的海水下,并不是空無一物,那里到處飄浮著白色的大海蜇,像有很多人舉著一把把雨傘從海底走過。”

小草說:“我也要去日本海。”

我說:“我們沒有船。但是我們一直沿著海岸線跑,我們就能夠跑到月亮升起的地方。”

我被關在一個鐵籠子里。我很清楚,一條命,不可能在鐵籠子里呆兩個晚上。在一個陽光黯淡的下午,我被蒙面的武警們推上一輛軍綠色大卡車,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我被押到一個高地上,這里四周都是干枯的黃色的雜草,每陣風刮過來,都能從我臉上帶走大量水分。我的雙手五花大綁,我的雙腳拖著沉重的鐐銬,我的嘴唇因干渴而龜裂開來。遠處飄來陣陣哭聲,我吃力地抬起頭來,看見二十米開外,豎著一排用水杉板條釘成的木籬笆,一群穿著孝衣的人們在籬笆外面對著我哭泣,他們的額頭上都長著彎月形的肉疙瘩。是男孩的家人,他們的痛苦希望用我的死亡來撫慰。怒火又從我心頭升起。我很想朝那批雜種吐唾沫,但是我的口腔里只有沙子沒有唾液。

我快死了。雖然這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卻很憎恨。因為我在死前還要看武警們的隊列訓練,還要聆聽武警的那個頭在隊列前用蹩腳的普通話講話。武警的那個頭的嗓子相當洪亮,好像他的喉嚨里裝著一個天然擴音器。他講話時,四周格外安靜,風也停了下來。等到他講完,木籬笆那邊的人群又放開嗓子嚎哭起來。

我被一個武警揪住后領,我反背的雙手也被他提起,這樣我只能彎下腰走路。我被帶到一個小土坡前,腳被武警一帶,雙膝就跪了下來。我極力抬起頭,望向籬笆那邊,尋找一個人影。

我聞到了冷鐵的腥味。我的身后站著兩個武警,一把手槍正頂在我的后腦勺上。

“砰!”我的后腦鉆進去一粒堅硬的東西,這粒東西又在我的左額像爆米花一樣爆了出來。我看到了一個紅色的世界。我額頭的熱血不斷朝我臉上流下來,流進我的嘴巴里。

我的嘴巴不再干渴了,反而來了力氣。我用雙腳交替支撐著朝前爬,我的臉,蹭著泥土往上抬,我看到了紅色的木籬笆和那群紅色的人,我在那群紅色的人中尋找著小草。

背后一人說:“沒道理,沒成?2號手準備,補彈!”

又一顆堅硬的東西鉆進我的后腦,并從我的右額爆了出來。我沒有聽到聲音,我只感覺有點癢。我懶得理會身后那兩個白癡,繼續(xù)朝前挪動。

背后那人又說了:“補彈也不行啊,看來只能用槍針捅了,捅到他腦袋里去,把他的腦髓捅糊涂了,看他還不死!”

我就是不死,我這樣想,我還想笑出聲來。但是我現(xiàn)在沒力氣抬頭找人了,因為我的口又干了。

幸好背后那人把我的頭托了起來,這樣我又能朝木籬笆那邊看了。我終于看到,紅色的小草從紅色的木籬笆那邊跑過來,看她的樣子很朦朧,好像在哭。

我高興起來,即使一根鐵針在我腦袋里像蚊子般四處叮咬,我也很高興。我快樂地閉上眼睛,我要讓這一刻永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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