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蛙
朋友的兒子悟能(別笑,當真叫悟能,是他的母親親自給他改的,用意不明,我猜半是戲謔此子好吃,半是警醒其不可自負)聰明善學,清華大學畢業(yè)以后,在美國大名鼎鼎的常春藤八校之一康奈爾大學研究生院修化學工程博士學位,逾今已三年。悟能拿著學校的全獎學金,就須遵守約定,暑假不得休息,在實驗室導師的科研項目里全時工作。朋友因教書亦有暑假,就從北京來美國看望悟能并訪我。悟能利用長周末接送母親,提出要順便去波士頓腳下著名的鱈魚灣吃龍蝦。據(jù)朋友說,悟能此生第一要任尚不是研制出各種先進化工產(chǎn)品,而是大快朵頤。悟能對此亦不諱言。
悟能年紀輕輕就已有篤定的人生信念。悟能的第一幸福是美食,第二幸福是開車。悟能聲稱,所以辛苦攻讀化學工程博士,全是為了能當上一名無拘無束的饕餮和開上馬力大的福特野馬牌大跑車。悟能來美國的第一年用省下來的獎學金買了一輛二手福特野馬,興沖沖地又是改引擎,又是裝霧燈,清華教的車鉗銑刨技能全用上了。擺弄了一陣有生以來所擁有的第一輛汽車以后,悟能又有了第三個宏愿——讀完書掙到工薪以后先要買一個能把汽車舉起來的油壓千斤頂,修理汽車就不用鉆到汽車肚子底下受罪了??上В禽v被悟能收拾來收拾去的二手野馬不出兩年就報廢了。
以上都是實話,但這樣描繪集朋友一生心血的愛子,兩年后康奈爾大學的堂堂化工博士,多少有欠公允。悟能固然未能脫盡孩子氣,但凡事都有明確的見解和立場,愛憎分明,對也罷,錯也罷,至少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悟能還頗博聞強記,雖說不能算是熱愛詩歌,但偶然聽見人吟“海上生明月”,悟能就應聲對上“天涯共此時”。也不算好讀書,然而悟能有一部心愛的小說,那就是寧肯先生的十人讀九人不懂的《天?藏》。悟能說,他喜歡那書里的混在一起的意境和景象。
悟能現(xiàn)在開一輛嶄新的福特野馬,視運載我們一行人往返近二百公里外的東邊的鱈魚灣為義不容辭。一路上,司機悟能即興對各類事物發(fā)表評論,時而冷嘲,時而熱諷,儼然對世事已很有把握??拷愤叺染G燈的時候,一有乞討的人靠近,悟能就“嗖嗖”地把敞開的車窗麻利地關緊,嘴里嘟囔著說,去找民政部門解決問題,在美國只要干活兒就有飯吃,落到乞討的地步全怪他們自己。我對悟能說,你可別當美國人,否則你一定會投共和黨的票。悟能說他才不當美國人,不過要是當美國人,他一定投共和黨的票。
眨眼間鱈魚灣之行已成往事,悟能又回到在紐約州伊薩卡鎮(zhèn)的康奈爾大學繼續(xù)學業(yè),所吞下的八只龍蝦不知是不是悟能對鱈魚灣的最美好記憶。
從鱈魚灣歸來,每憶及,除了迷蒙的海,腥的海草,漆黑的夜中海上的清亮的夏月,就是悟能對出“天涯共此時”。固然,“望月懷遠”是名詩,又經(jīng)《唐詩三百首》而“淪”為通俗,但在遍地英雄競財富的今日,作古如此之久的張九齡先生之詩能悟能熟記,多少出人意外。然而,想起時出粗語的悟能的文雅時刻,又難免想起悟能“嗖嗖”地在乞討的人面前麻利地關緊車窗。
悟能的理由卻不能說站不住腳。我的兩個都叫馬修的朋友的身世,就能證明悟能所說至少有九成是對的。
這兩位馬修一老一小,老馬修六十多歲了,是木匠,就住在安城的鄰鎮(zhèn)哈德里。結識木匠馬修的緣由是請馬修修理房子,然而蒙其高看,視我為朋友,則是近十年后馬修突然大病,愈后再來,容止頹然,話卻稍微多了一些。
木匠馬修中等身材,異常清瘦,經(jīng)常露天工作,卻臉色蒼白,五官可以說是纖秀,也可以說是細小,頗平凡,一眼望去,只覺得皮包骨的臉上鼻子尖得有些顯眼。馬修說話沒有底氣,聲音輕柔尖細,讓人想起山羊。然而,馬修有一個細小的馬尾辮系在腦后,看上去就有些像藝術家了。初見馬修的時候,馬修的細小的馬尾辮呈淺黃色,現(xiàn)在則全白了。
木匠馬修的已經(jīng)全白了的馬尾辮是美國不平凡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歷史遺跡,也是馬修一生失敗的注腳。馬修告訴我,他所以沒有能夠完成大學教育,是因為當嬉皮士吸大麻吸得如癡如狂,沒有能力修課。然而馬修熱愛大學,尤為熱愛為貧寒子弟設立的公立大學。關于大學,馬修有很中肯的評語。馬修說,大學的體驗大于一個人所囿的一輩子的具體生活;一個窮孩子,如果高中畢業(yè)以后就當木匠,或者做別的工作,那他終其一生也不會去思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什么意思,也不會有耐心讀古希臘詩人荷馬的史詩《伊里亞特》;大學使人有機會超越一會兒平凡生活,在一個穿越時間、看不見摸不著然而與現(xiàn)實對峙的智性世界里周游一陣。馬修對大學居然有這等見識,讓我深為驚訝。
木匠馬修跟我閑談是最近才有的事。以前馬修頗矜持,輕易不說話,來干活兒的時候茶水食物一概謝絕,可謂“性靜慎”。馬修干活兒也“靜慎”,慢條斯理,不慌不忙,來得晚,走得早,好像崇尚悠閑的歐洲人,對花大量時間工作不以為然,好像掙扎中的藝術家,打零工不過是為了維持艱難的藝術生涯。馬修干活兒雖然有些拖拉,但是要價很公平,從不因為多用了時間而多要錢。更難得的是,馬修心靈手巧,總能想出很好的主意把活兒干得很好。
馬修那時候雖然話不多,可是來了幾次以后,我還是稍微了解了一些他的身世。馬修獨身,有個三十多歲的女兒遠在他鄉(xiāng),兩人有時通個電話。馬修在房租便宜的農(nóng)業(yè)鎮(zhèn)哈德里租了一個一室一廳的公寓房,已經(jīng)在那兒住了二十多年。馬修雖然有“靜慎”的風度,但似乎極度自尊,很容易與人爭執(zhí),以至無法受雇于建筑公司,只好獨立經(jīng)營自己的木匠事業(yè)。個體木工獨自干不了大活兒,只能給人修理房子。馬修盡管心靈手巧,可囿于窄小的經(jīng)營,就是終生辛勞,好像也只能顧全衣食。不知馬修選擇這條生路的時候是否知道這一點。我猜想馬修大概是沒有想到吧。人年輕的時候總是相信憑努力就應該可以自救。到我認識馬修的時候,馬修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走了多半截了,成就是頭上有租來的四五十平方米屋頂遮風避雨,身上有與時髦無緣的結實耐磨的四季衣服,然后就是一輛半新的有車篷的小卡車裝載著馬修的木匠工具。
不料那就是驕傲的木匠馬修一生事業(yè)的頂峰。
去年秋天,馬修忽然打來電話問有沒有活兒讓他干。已經(jīng)近十年沒有再見馬修了,接到他的電話自然覺得有些兀突。然而正好打算修樓下的拉門,所以第二天馬修就來了。
悠忽十年,馬修的境況已經(jīng)大變。當年尚半新的卡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分破舊,而從破舊的小卡車里慢慢挪出來的馬修則顯得比卡車還要破舊,倒不是衣衫襤褸,而是骨瘦如柴,單薄如紙,像一個風箏。見到我,馬修竟一反以往的矜持,綻開一臉燦爛的笑容,頭上輕飄飄的白發(fā)卻給笑容染上了一層凄涼。馬修說,你知道嗎?我剛得完重病,我的大腦出了毛病,昏迷了四十多天,醒過來以后渾身上下有七十多處地方有后遺癥,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到只有三十幾處有后遺癥了。馬修的口氣像是得了這么一個可怕的怪病很有些好玩。然而馬修雖然努力,卻不能完全遮掩住步履有些艱難。馬修打哈哈說那三十幾個后遺癥之一就是走路老像是路不平。
經(jīng)馬修診斷,拉門應該更換。拉門都是預制的,兩扇雙層大玻璃門嵌在一個結實的框架里,有兩米多高,近兩米寬。我看看紙風箏一樣的馬修,替他捏了一把汗。然而馬修似乎因攬到了這么個大活兒而頗松了一口氣。在等建材店送貨上門的時候,馬修一邊卸舊門,一邊跟我聊天,說他最近缺活兒,以前常找他修理房子的人這陣都沒有音信,這個活兒可真是及時雨。
我心里一暗。馬修一個房子接一個房子修了一輩子,到頭來兩手空空,六十多歲了,重病初愈,走路尚不穩(wěn),就得干重活兒,不然就交不出房租,就得流落街頭。
馬修還在那邊開玩笑,你知道嗎?食品救濟中心每星期發(fā)放什么要看超市捐了什么處理品。超市處理火雞,我們這些吃救濟糧的人就吃一禮拜火雞,處理火腿,我們就吃一禮拜火腿,挺好的東西,可頂不住沒完沒了。哈哈。
很快我就明白馬修缺活兒的原因了。馬修那三十多個后遺癥不僅包括步履蹣跚,還包括健忘,新門上的部件拆下來以后,不僅忘記放在哪兒,連新門有這么個部件都忘記了,還在那兒納悶,這門怎么不對頭,是不是得退回商店呀?馬修終是沒有體力,每天只能干三四個小時。健忘加體弱,馬修足足干了兩個星期才把門裝上。
開工錢的時候,馬修一個勁兒地說,他只算了工作的時間,聊天、吃點心的時間都刨了。然而馬修要的工錢可比以前多多了。馬修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靜慎”,提供點心就欣然接受,然后悠然地吃,吃完不到十分鐘,馬修肯定要沖向廁所,于是滿屋都是馬修釋放出的令人窒息的臭氣。馬修的腸胃像是一個直筒子,什么也存不住,不知道是不是后遺癥,馬修沒說。
在馬修修門期間,我花了兩個晚上的時間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找麻州的廉租住房福利項目。我想,馬修能在本地為低收入者設立的食品救濟項目領取每周食物,能靠麻州州政府提供給低收入者的醫(yī)療保險補助免費治病,如果再能減輕房租負擔,也許在人生最后的這截路上能走得稍微輕松一點?麻州果然有這樣的項目。我把冗長的文件打印出來,給了馬修,馬修很感激。第二天,馬修告訴我,他從來不納稅,看來沒有資格申請州政府的住房補助。我默然。不納稅本不合法,但如果政府查不出來(政府查漏稅靠雇主依法報的工資單、公司營業(yè)利潤額和銀行存款利息報單,沒有雇主沒有注冊公司也沒有存款的貧窮的個體勞動者??梢曰爝^去),就能一輩子不納稅,只是能躲過政府稅法的天羅地網(wǎng)的窮人,老年會很艱難,因為不納稅就沒有社會保險金。
紙風箏一樣單薄的馬修懷揣著辛苦掙來的一張支票開著破舊的小卡車消失在我的車道盡頭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偶爾動念請他來吃頓飯,但一想起他的直筒子腸胃和那一屋子的臭氣,就又作罷了。
小馬修的故事跟老馬修的頗不相同。我初見小馬修是九十年代初的一個圣誕節(jié),那時我還在讀書。美國人過圣誕節(jié)之隆重很像中國人過春節(jié),若父母在,圣誕節(jié)那天一家人總要聚在一起。沒有圣誕節(jié)傳統(tǒng)的外國學生這時候在美國人眼里就顯得格外零落了。所以,那年圣誕節(jié),小馬修的繼祖母瓊好意請我跟他們一起過圣誕節(jié)。瓊和丈夫卡塞爾教授都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有頭腦,有品格,是我有幸結識的幾個最出色的美國人之一。
瓊和卡塞爾教授的老家都在費城,但自從大學畢業(yè),兩人都不住在費城了。瓊在加州舊金山度過了大半生,卡塞爾教授在丹佛大學任教,退休后開診所行醫(yī)??ㄈ麪柦淌谑蔷穹治鰧W家和心理醫(yī)生,頗受同行尊敬,曾經(jīng)擔任過全美心理分析學會的主席。瓊是卡塞爾教授的第二任妻子,兩人從大學時代就相識,瓊是卡塞爾教授第一任妻子蓮的大學同學和最要好的朋友。溫和的卡塞爾教授和蓮養(yǎng)育了四個子女,而生于1913年的倔強的瓊的前半生則是先鋒派的,與有婦之夫亨利同居三十年,直至其病逝。蓮在七十年代末病逝,其時亨利亦已棄世,本是多年好友的瓊和卡塞爾教授在1983年結婚,結婚的時候,瓊七十歲,卡塞爾教授七十三歲。到我結識這對氣勢頗軒昂的黃金夫婦時,兩人結婚已近十年。瓊沒有子女,每年圣誕節(jié),瓊都和卡塞爾教授一起返回費城,因為自從蓮去世,圣誕節(jié)最重要的全家福晚飯就由卡塞爾教授的二女兒琳舉辦,琳的一家住在費城西郊。屆時,卡塞爾教授的四個子女及孫輩全在琳那兒聚齊。
我就是在琳的家里第一次見到小馬修。小馬修是卡塞爾教授長子的長子,所以是卡塞爾教授的長孫,那年十五六歲,正和弟弟一起上一個在費城西郊的私立中學(美國實行十二年制義務教育,公立學校從小學到高中都免費。私立學校與公立學校并行,提供優(yōu)于公立學校的教學質量和設施,對學生要求嚴格,但收取高額學費,是為有錢的精英美國人設立的)。雖然卡塞爾家數(shù)代都是美國人,小馬修卻同時還是加拿大人。原來,越戰(zhàn)的時候正上大學的小馬修的父親反對越戰(zhàn),拒絕服兵役,為此放棄了美國國籍,移居加拿大,在加拿大某大學教了一輩子書。美加兩國互相承認雙重國籍,所以多年以后,小馬修的父母又都恢復了美國國籍,小馬修就有了雙重國籍。有趣的是,小馬修的父親覺得自己終是美國人,而小馬修卻覺得自己先是加拿大人然后才是美國人。一本正經(jīng)地穿著一身深色西裝的小馬修很漂亮,瘦高個兒,栗色的頭發(fā),狹長的臉上五官清秀。作為卡塞爾家長門長孫,小馬修本該充滿自信,然而小馬修卻明顯地靦腆,在筆挺的衣服里微微躬著背??ㄈ麪柦淌谑莻€訥言的人,只能從他看著小馬修的充滿慈祥的眼神中看出他的期許。那次在琳家,縮在衣服里的小馬修跟我沒有說什么話。
再次見到小馬修已是五年之后。又值圣誕節(jié),又是應瓊之邀,但是在舊金山。 五年間,卡塞爾家有很多重大變化??ㄈ麪柦淌谝虿l(fā)癥去世,瓊從丹佛搬回舊金山,獨自一人住在老年公寓里。小馬修則因參與搗毀學校財產(chǎn)被私立學校開除,回加拿大上完公立高中,升入某加拿大普通大學,念完三年級以后輟學,去溫哥華謀求當職業(yè)吉他手,不果,就作了個鋪屋頂?shù)墓と?。當我在瓊的公寓里再見到小馬修的時候,小馬修已經(jīng)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高個兒小伙子,然而清瘦,戴著無框眼鏡,態(tài)度沉靜斯文,看不出終日風吹日曬鋪屋頂?shù)暮圹E。
瓊生氣勃勃,性格剛強,待人和自處皆頗嚴格。然而在我看來,瓊的更加出色之處在于其富于智性不露聲色的仁慈。我們?nèi)齻€人,一個是八十多歲日落西山的獨身老人,一個是在窮途末路上一意孤行的迷路人,一個是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飄零者,在瓊的一手安排下,在舊金山聚在一起,從容不迫地送走了一九九五年的圣誕節(jié)。瓊住在老人公寓,只有一室一廳,就把馬修和我安置在附近的一家精致的小旅館里。于是,我有機會與馬修在小旅館的客廳里溫暖的壁爐前長談了好幾個晚上。
小馬修大概讓卡塞爾一家都頗發(fā)愁。卡塞爾家世代為教友派(The Religious Society of Friends 或Quakers)基督教信徒。教友派始于十七世紀中期的英國,在宗教改革運動中屬于激進的一支,不僅受到天主教和英國國教的迫害,而且受到同屬宗教改革運動的清教主流的排斥和迫害。三百多年變遷的結果是,教友派信徒現(xiàn)在主要分布在南非,少數(shù)在美國,主要集中在賓夕法尼亞,即卡塞爾家淵源。具有強烈平民色彩的教友派以人人心中都有靈犀通向上帝為由,激烈反對教會凌駕于教眾之上,于是不設專職牧師布道,代之以教友輪流宣講信仰體會。很多美國人現(xiàn)在仍然信教,教友派也依舊活躍,卡塞爾老先生的子女星期天都去教堂,然而卡塞爾老先生則是一個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雖然卡塞爾老先生與一切宗教活動絕緣,但卻幾十年如一日地定期給家鄉(xiāng)的教友派教會捐款。由此可以體會卡塞爾老先生的深沉,獨立于傳統(tǒng),同時抱定自己的根基,大河千回百轉,然而不失起源。到小馬修一挫再挫又搖身成為托派馬克思主義者時,卡塞爾老先生已經(jīng)病重,我不知道穩(wěn)健堅實的老先生怎樣想,知道的是,小馬修的父親氣壞了,跟小馬修吵得不可開交,幾近決裂,瓊亦頗擔憂。
與有強暴的王權貴族傳統(tǒng)的歐洲不同,白手起家的美國平民視他們的私有財產(chǎn)神圣不可侵犯,十八世紀獨立戰(zhàn)爭之后麻薩諸塞州的謝思起義的緣由就是麻州政府強行沒收大批因打仗而無力償還債務的貧窮農(nóng)民的田產(chǎn)。謝思起義的政治歷史結果之一是從聯(lián)邦政府的角度限制了各州政府的權力,其法理根基就是合法私有財產(chǎn)須得到最大限度的保護,政權不得大于法權。瓊和卡塞爾老先生都來自殷實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都在最好的大學受了完整的教育,卡塞爾老先生系哈沃弗德學院本科(Haverford College)出身,獲長青藤八校之一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心理醫(yī)學博士學位,瓊則博懋學院(Bryn Mawr College)本科出身,握有芝加哥大學的社會學碩士學位。瓊當然就認為連普通的加拿大公立大學本科都沒念完的二十歲出頭的小馬修對任何政治理論都不會有什么深刻理解,更不認為小馬修的托派理想,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聯(lián)合起來消滅國家并掌握全世界的經(jīng)濟命脈,有什么道理。瓊是一個敏銳且不留情的人,她認為這是明擺著的荒誕,你小馬修扛了幾袋兒氈瓦片就有了管理全世界的理由和能力了嗎?
我問小馬修怎么就想起了加入加拿大的托派組織,小馬修說有一天在街上走,看見有人在散發(fā)傳單,就要了一份?;厝タ戳丝?,覺得說得很有道理,就按傳單上的聯(lián)系辦法入了組織。小馬修加入的組織名叫“國際社會主義者”,是加拿大五花八門的眾多托派馬克思主義組織中比較主要的一個,該組織出版定期刊物,每年春季都召開年會,組織的成員按地區(qū)分小組每周開會,定期交納組織費。
小馬修像他的祖父一樣沉默寡言,不習慣滔滔不絕。但是看得出來,小馬修非常樂意跟我交談。我猜至少有一個原因是我從中國來。為了談話能繼續(xù)而又避免我一個人滔滔不絕,我就問了小馬修一些問題。我問小馬修,蘇聯(lián)東歐社會主義集團的解體是否讓他們這些至今堅守馬克思主義信念的人灰心?小馬修搖搖頭。
托洛斯基及其追隨者大概是世界上最孤獨的馬克思主義的理想主義者了。締造了紅軍并與列寧一起領導了俄國十月革命的托洛斯基被斯大林逐出祖國以后,在歐洲過著顛簸流離艱難困苦的流放生活,不僅四處受到官方的非難,被各國親斯大林的共產(chǎn)黨孤立,還面臨被斯大林的秘密警察追殺的危險。成了徹頭徹尾的撒旦的托洛斯基還要繼續(xù)跟上帝叫板,一方面不屈不撓地集結各國托派分子,成立第四國際,另一方面大量著述,以期傳播他的思想和觀點。這些著述包括了在托洛斯基主義著述中占重要地位的《俄國革命史》(1930)和《革命的背叛》(1936),后者矛頭直指在斯大林領導下的蘇聯(lián)。托洛斯基宣稱,在斯大林的領導下,號稱為工人階級服務的蘇維埃政權已經(jīng)成為被官僚控制的死氣沉沉的集權國家機器,其結果不是被要求民主的又一次工人革命所推翻,就是蛻變?yōu)橘Y本主義的新上層階級。托洛斯基的尖銳和不妥協(xié)終致殺身之禍。1940年,流放十一年后,托洛斯基在墨西哥被斯大林的秘密警察暗殺。
誠然,蘇聯(lián)和東歐社會主義集團國家的歷史命運在很大程度上證實了托洛斯基的批評,但沒有比今天的世界距離托洛斯基的理想和目標更遙遠的了。但小馬修和他的同志們卻意志彌堅,堅持徹底的后期托派立場,與一切形態(tài)的國家機器勢不兩立,當然就既不謀求議會席位以參資本主義之政,也不企圖以任何手段奪取本國政權然后建立另一個國家機器。小馬修及其同志的戰(zhàn)略是宣傳教育,喚醒民眾,戰(zhàn)術是無窮無盡的開會討論理論與時事和百折不撓地在街上散發(fā)宣傳品。小馬修的組織,“國際社會主義者”,曾經(jīng)五百人之壯,然逐年冷落,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足一百人了。這活動了幾十年仍不到一百人的組織,卻依舊懷抱促進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最終解放全人類的雄心,真正是任重而道遠。
出乎意外,盡管沒有展示我有任何馬克思主義修養(yǎng),小馬修卻對我頗敬重。瓊很高興,告訴我小馬修開始學中文,希望我能多跟小馬修交談,幫助他。
然而,小馬修好像注定了災難深重,任誰也幫不了。大概所有抱定空想的獨行人都這樣吧。被小馬修視若生命的組織,“國際社會主義者”,不過是加拿大多如牛毛的民間結社團體之一,不僅不能在經(jīng)濟上給小馬修任何幫助(哪里像在中國,不入組織到哪里去得那千般好),反而是小馬修的經(jīng)濟負擔之一(小馬修須定期繳納組織費)。而一個“錢”字,就把小馬修牢牢地鎖進了無盡頭的憂慮和深淵般的孤獨。小馬修雖然會彈吉他,還苦讀了多部托洛斯基的著述,但要在被市場經(jīng)濟主宰的世界謀生存,小馬修的全部交換資本不過是當非熟練工所需的體力。小馬修能掙到的錢很少,還經(jīng)常失業(yè),更糟的是,小馬修的小少爺出身使他其實沒有很多的體力出賣,這樣日子就更顯得充滿勞苦了?;钪?,本來很好,誰都不愿死掉,但要是活著只意味著發(fā)愁到哪兒去找吃住所需的錢,那就很麻煩了。小馬修吃了很多苦頭,卻仍不肯聽從家人的勸告回到學校修完學業(yè),只管一心一意投身于小組活動,這就更加激怒了他的父親。多年來,如果小馬修的母親不能給小馬修買飛機票,小馬修就得一個人面壁過圣誕節(jié)。而那張偶爾得之的飛機票,就是小馬修的父母所提供的唯一幫助。
瓊想起小馬修時,會給他打電話,也會給他寄一些錢。然而頭上長反骨的小馬修最終把瓊也得罪了。瓊說,我給你的錢,只能供你生活用,你不能用來繳組織費,因為那就意味著我給你們組織提供經(jīng)費。小馬修卻說,可我應該有支配屬于我的錢的自主權呀。瓊頓時氣壞了,從此不再給小馬修寄錢,也不再給小馬修打電話。
小馬修的艱難困苦并不只限于不見盡頭的貧窮。具有莫大諷刺意味的是,給小馬修最深重打擊的,竟是小馬修看得極重的“組織”。說來讓人悲哀,那些抱負偉大的革命志士,企盼的就是民眾有一天幡然醒悟,自己卻也沉迷在常人所難免的虛榮與自負的荒誕中。那些在二十一世紀五光十色的電子夢幻中越發(fā)顯得孤零的事倍功半的小組活動,竟然也充滿了激烈的意氣之爭,讓一根筋的小馬修痛苦不堪。
一年多以前,一天晚上,很久沒有音訊的小馬修忽然打來電話。像以往一樣,小馬修語遲,我只好從頭問到腳,才把緣由事端弄明白。小馬修是來報告兩件事,第一件事是瓊死了,第二件事是他半年前有過一次精神崩潰。
我很震驚。
并非為瓊的死。瓊已經(jīng)九十多歲,已經(jīng)有兩年多的老年癡呆病史,已經(jīng)雖生猶死。所以,死,對于靈魂已經(jīng)離去的瓊的軀殼,是痛苦的結束。
是為小馬修的連綿不斷的壞運氣。精神崩潰是一時的精神錯亂,固然可以恢復過來,但表明小馬修患有很難治的焦慮型憂郁癥。
“為了什么事呢?”我指的是導致小馬修精神崩潰的原由。
“我的面部表情惹人生氣。”小馬修吞吞吐吐。
“什么?”
“我的面部表情惹人生氣?!毙●R修聽起來真有些不對勁。
“惹誰生氣?珍妮嗎?你們還在一起嗎?”珍妮是小馬修的女友,長小馬修十四歲,小馬修兩三年前在一個酒吧里認識的。
“我們還在一起。不是珍妮?!?/p>
“那是誰呢?莫非是你的小組里的同志?”
那邊小馬修沉默不語。
我覺得不可思議,“那你不去開會,不理那些人不行嗎?”
小馬修沉默不語。
我立刻想起了我自己舊日的夢魘,那些“同志們”。停了停,我說,“小組活動對你很重要嗎?”
小馬修緩緩地說,“對我非常重要。”
我有些明白了,問,“他們還讓你去開會嗎?”
小馬修遲疑了一下才說,“他們還邀請我?!?/p>
顯然,小馬修不再有平等的同志地位,不再有“圈內(nèi)人”的身份。我很有些難過,這樣一個勢單力薄只能在街上發(fā)傳單的小組織也需要嚴厲制裁內(nèi)部的不同政見者以至把人逼瘋嗎?
直至電話上的交談終結,小馬修還是認定他的面部表情惹人生氣。
我要是把小馬修的境遇講給悟能聽,悟能一定認為小馬修有些瘋傻,自找不痛快。
我想,小馬修的故事在今天不管是誰聽了都會覺得有些荒唐。
誠然,不顧一切地追隨一個偉大的空想,多少有些像唐吉珂德,因此多少有些愚傻,有些瘋狂,也因此一定會一敗涂地,像唐吉珂德。然而,心中一無所有就是好嗎?我有些疑心,塞萬提斯寫唐吉珂德并非要笑話他。什么是詩意?一敗涂地的自由的勇氣。
我許諾要再給小馬修打電話,然而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guī)状蝿幽钜螂娫?,卻終于沒有打,只是寄去了登了我的小說的一本《十月》。小馬修雖然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學中文,但完全沒有閱讀中文的能力。然而他要我出版以后一定要寄給他一本。
所以,我寫兩位馬修的潦倒的故事,雖因悟能在乞討的人面前“嗖嗖”地搖上車窗而起,但亦僅此而已,并非要勸悟能敞開錢包。
我把我的兩位馬修朋友寫在紙上,是為了照亮黑暗,照亮我自己心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