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科

盡管七月千方百計地躲避著，還是遇上了狗日的滿月。七月一看見滿月，胸口就發(fā)堵。七月不待見這人。

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是鬼節(jié)，七月照例來給夏同志上墳。天近晌午的時候，七月就來了，這個時間是七月特地選的。按照習(xí)俗，上墳的時間應(yīng)該是下午，七月選擇這個時間，就是怕遇見滿月。

其實滿月早就不來了，滿月自打做了村主任，就不來給夏同志上墳了。首首也是，首首做了官就沒再來過。首首官做得大，一直做到市長。

一九五九年的時候因為挨餓，偌大的村子只添了三個娃娃，且都是在農(nóng)歷七月出生的。七月出生早，叫了七月；滿月生在七月十五，生在鬼節(jié)；首首出生最晚，卻叫首首。

聽父輩們說，夏同志是一九五八年上級派到村里來駐村的干部，一九六零年春天就去世了，去世后就埋在了這里。夏同志長什么樣？他們都不知道，夏同志死的時候他們才幾個月大。三個人打很小的時候就由父輩們領(lǐng)著來給夏同志上墳，后來他們大了就相約而來，再后來就只有七月一個人了。

滿月今天應(yīng)該不會來。今天是滿月的生日，滿月要在家里做壽。狗日的滿月才五十多歲，可打幾年前就開始做壽了，要擺二十多桌席。呸！還不是那個村主任的名頭給鬧的？就滿月家那親戚，擺個三五桌撐破天了！

盡管知道滿月不會來，七月還是躲避著，特意選了晌午滿月在家做壽這段時間，可偏偏的滿月就來了。

夏同志墳塋前的祭臺很大，那是用來擺放三家人的祭品的，七月一個人來，要擺放的祭品也很多。父親跟他說過，一定要多帶祭品，夏同志的肚子虧得很哪！

七月擺好祭品之后就開始斟酒，從提籃里往外拿酒杯的時候他打了一個愣怔，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把滿月他們的酒杯帶來了！七月?lián)u了搖頭，自嘲地笑了一下，取出其中的兩只斟滿酒，一杯給夏同志，一杯給自己，他要跟夏同志好好喝一杯。他的父親跟他說過，夏同志愛喝個酒。夏同志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身上有多處槍傷，陰天下雨的時候就痛，喝點兒酒可以緩解一下，可那時候飯都吃不上，哪還有酒?。?/p>

也就在這時候，滿月趿拉趿拉地就來了。

滿月的出現(xiàn)著實讓七月吃了一驚，該死的滿月是個瘟神呀躲也躲不過了？你不在家起勁地做壽這是哪根筋抽風(fēng)呀？七月在心里狠狠地罵。滿月的樣子也讓七月吃驚不小，滿月自打做了村主任，一直是挺胸鼓肚步履輕盈的，可今天的滿月卻像沒了筋骨，走路連腳也抬不起來了。

七月沒搭理滿月，他自顧自地跟夏同志碰杯：夏伯，咱爺倆喝一個！

滿月也不顧及七月的態(tài)度，竟然一臉凝重地坐了下來。

七月的氣可就上來了，他喝干一杯酒，對著墳塋說：夏伯，您吃菜，這都是咱憑力氣掙來的，干凈得很，您只管放心地用！

滿月低下頭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

七月便喝得更來勁了。

滿月兩眼瞅著地，突然說：昨天晚上電視上說，首首判了，是死刑！

七月的手一抖，酒杯掉到了地上。

狗日的首首，你其實只需一碗米湯就夠了，你說你要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七月痛心疾首地說。

滿月嚇得一哆嗦。

夏伯啊——有那一碗米湯，興許你就能活命，你干嗎要給那些畜生??？

滿月又一哆嗦。

一九五九年剛?cè)攵?，村里的大食堂就斷炊了，上級撥來一些花生殼米糠之類，把這些東西磨細了，摻上點兒地瓜面蒸熟，就是全村人的口糧。這些東西沒有營養(yǎng)，七月他們的母親早早就斷了奶，但三個孩子都活了下來，救他們命的就是夏同志每天給他們的一碗米湯。

那年一入冬，夏同志就病了，整天彎著腰不停地咳嗽，上級特批每天給夏同志做三碗照得出人影的稀粥。

……

兩個人都不做聲了，都在那發(fā)呆。突然間滿月的手機催命似的響起來，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滿月自從做了村主任就開始裝聾，聽不見七月的話更聽不見反對的話了，天長日久，滿月大概是真聾了，手機的音量弄得很大。

爸，你去哪了？客人們都等著你開席呢！

滿月的兒子在里面說。

我……

擺了多少桌？七月斜眼瞅著滿月，話中明顯帶著鄙夷的味道。

叫大家開席吧。滿月有氣無力地說，我遇見了一位老領(lǐng)導(dǎo)，我想跟他……說說話！

滿月說完便扭過頭來拿定了主意似的對七月說：我也想……跟夏伯喝兩杯！

七月愣了一下，慢慢吐出一口氣。

驕陽似火。三只酒杯碰在一起，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