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巧慧,女,本科。1978年2月出生于慈溪。文學創(chuàng)作以散文詩歌為主,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出版有散文集《畫荷的女人》、詩集《朔風無辜》。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慈溪市作協(xié)秘書長、寧波市美協(xié)會員、慈溪市美協(xié)理事、慈溪畫院畫師?,F為慈溪市陳之佛藝術館館長。
多年來,我一直在思考藝術和人生之間難以切割的關系。人生如畫,有時你是畫者,有時你是畫中人。有時,我忍不住感嘆一聲:多么永恒的畫面啊——
1、素描與骨頭,我們內在的堅硬在哪里?
沒有人確切知道美究竟起源于何時。我一直在懷疑,審美或許是一種罪孽,它是心靈的欲望,挾帶著柔極生剛的綿力,占有人的領悟與表述。我們的祖先早已開始審美,無論是遠在北京郊外的山頂洞人還是家鄉(xiāng)長江中下游流域的河姆渡遺址,與祖先的骨骼化石共同出土的還有海蚶殼、磨光的石珠和穿孔的獸牙等。這些被稱為原始藝術的裝飾品拙樸而雋永,固執(zhí)地提醒我們人與獸的區(qū)別。人類的眼睛,遲早要被光擊中。
我是一個被擊痛的俗子,骨頭也感到疼痛。十七歲第一次跨入畫室的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想到骨頭與藝術和人生有著那么骨肉相連的關系。錦堂師范的畫室很開闊,燈火通明,展出著不少學生的作品,沒有一點骨骼的陳腐之氣。每天夜自修,總有不少學生在里面靜靜地作畫,有時候走到別人那里觀看一會或者互相輕聲地交談。畫室里沉浸著一種神圣的寧靜,仿佛怕驚擾了石膏像。白紙、炭筆,學長們的素描作品在畫板上散發(fā)出幽幽的光澤,像是某種神秘的召喚。其實我并沒有聽懂它的召喚,與藝術的距離更加造就了它的崇高和神秘,似懂非懂往往具有更為致命的誘惑力,我在邊緣狀態(tài)陷入一種令人苦惱的熱切中。我的班主任美術系出身,姓陳,大我沒幾歲。也許是感動于我對美術的熱愛吧,她把辦公室的鑰匙給了我,允許我在課余時間去畫畫。
陳老師的辦公室里掛著一個亞歷山大的頭像,我開始畫結構素描。多數時間我自己琢磨,她在旁邊看,有時看看我實在搞不懂,就干脆自己拿筆作示范給我看。那段時間畫了很多個頭像,伏爾泰、海盜、大衛(wèi)等等,我每天看著他們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而我要用一支鉛筆左比右比打出他們的形準,要把他們的頭想成長方體,找著明暗交界線,把他們的頭發(fā)、胡子分成一個個塊狀的形體,用線條和明暗來表現他們的結構。那樣的繪畫毫無詩意,石膏像也毫無生氣。我缺乏對素描的深刻理解,那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很絕望。陳老師總是安慰我:“急不得,在進步呢。一步一步來,素描是基礎,跟以后學色彩也有關系……”
那段苦悶的日子我的進步相當慢。我不會深入刻畫,不會整體把握,我的線條缺乏自然律動感,更別說用不同的筆觸營造出不同的線條及橫切關系??墒牵@是我所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為此,陳老師給我看了很多德國素描。她說德國素描在世界素描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值得一看。于是我遭遇了珂勒惠支。珂勒惠支是廣為人知的版畫家,同樣她的素描作品也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通過她的畫筆,我首次看到死亡在藝術作品中的力量。那么多死亡題材的作品:《母親與死去的兒子》1907、《死者、妻子和孩子》1910、《懷抱死者的女人》1921、《死者攫住一個女人》1921/22、《死者與少年,飄然而去》1922/23、《在不幸遭遇的工人身旁跪著的婦人》1924、《自殺的女人》1928……死者很平靜,退居到次要的地位,而生者的表情攝人心魄。主角幾乎都是平凡的百姓,這個人可能是她自己,也可能是災難中的每一個平凡生命。正如她在日記中所記:“每當我創(chuàng)作一個女人的形象時,在我的腦際浮現的始終是一個看到世界苦難的女人?!笔澜纾嚯y——這使柯勒惠支的作品具有高度的概括,她沒有細致地刻畫,甚至連五官也省略。她抓住了人物最強烈的特點,準確地完成她的敘述,我們可以從具有動感的線條中體會畫中人物和畫家本身所經歷的情感過程。老師說德國素描非常嚴謹,建立在解剖學和透視學的基礎上,珂勒惠支也不例外。我卻震驚于其中的表現主義。它們不是死的,它們是活的??癫莸木€條充滿張力,強烈的黑白對比構成難以回避的沖擊。珂勒惠支(1867-1945),她的一生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她與千千萬萬遭難的人們一樣,被戰(zhàn)爭毀去了家庭,奪走了愛子。在那些歲月,以千萬計數的死亡顯得如此剛性而草率。久經戰(zhàn)爭的她,說的不是透視學和解剖學,她透視的是生死與苦難;她解剖的是人生。人生,說出這個詞,心就顫抖了一下,永恒的人生,永恒的悲歡離合,永恒的苦難,永恒的無奈。珂勒惠支被譽為偉大的藝術家,在她的作品中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具有普遍性的無奈、驚惶、恐懼。面對暴力、欲望和死亡,人類在掙扎。掙扎,讓她的畫充滿力量。我也在掙扎。我們都在作無謂的努力。戰(zhàn)爭無處不在。死亡無處不在。
讓我冷靜下來的是她的《跪在女人體前》。人與欲的主題,并不是奧地利雕塑《維林多夫的維納斯》那樣,把女性特征強調得極其夸張。沒有,她很冷靜。女人只露出不完整的背影,述說很簡約,臀部的線條沒有夸張,相反是省略的、克制的、收束的。但是寥寥幾筆卻勾勒出年輕、生命、女性的特點。我驚詫于這樣的廖廖幾筆,真實準確,無疑建立在對形體極其到位的把握中。欲望是具有摧毀性的,但顯然也具有生發(fā)力,我們需要的是洞悉與自我制約。
而我將如何抵達素描?抵達素描中的人生或者人生中的素描?縱觀珂勒惠支的畫,我似乎明白了素描并不是畫石膏像。為什么一定要畫石膏像呢?我不喜歡石膏,它外表堅硬而內里空洞。有一次我辛辛苦苦從杭州買回來一個《海盜》,只是一個衣架的傾軋它便四分五裂。它太像我,面對傷害其實不堪一擊。這些都構成了我練習素描的障礙。
我最終理解素描是因為我理解了幾個關鍵詞,例如:結構、本質。師二那年學校舉辦了一次頗有影響的校友會,其間我認識了中國美術學院的教授吳德隆先生,此后經常通信成為忘年之交。在他的推薦下,暑假我赴杭去中國美院進修。也就是在那次,我們的導師帶領我們去玉皇山撿頭蓋骨。導師說,要畫好頭像,首先必須掌握頭部的結構。只有把頭部的結構爛熟于心,才能把握好整個頭像的外在形式。臉、五官、頭發(fā)和胡子都是長在骨架上的。
幽竹深深,古木叢叢,在玉皇山深處,有一些無主的墓穴,失了碑,洞穴敞開著,骨骸四散。那個骷髏頭就在洞口靜靜地望著我們。眼窩是空的,把人吸入虛無。誰也不敢動。導師觀望了一會兒,說那個骷髏頭已經殘損了沒有多少研究價值,我們都松了一口氣??粗覀兙o張的樣子,導師笑了,他說他第一次把頭蓋骨帶回家的時候也怕得要命,一個晚上沒睡著,總覺得屋子里有一種什么東西潛伏著。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頭蓋骨放到辦公室了。我雖然佩服他的勇氣,可我是絕對不敢的,不僅怕,也是對已故人的一種尊重,人已逝,怎忍心讓其身首異處?但是導師關于結構的話語卻從此領悟了。光穿過頭蓋骨上兩個幽深的眼窩照亮我的眼睛。
肌肉、五官和表情都只是頭蓋骨的覆蓋物,透過這些表面的形式,它們內在的支撐是骨頭。是的,骨頭。走入時間深處,千年大寐,一覺睡下去,剩下的也只是骨頭。血肉尚且無蹤,何況人的衣衫、配置以及身后種種?時間通過死亡,讓萬物顯出原形。珂勒惠支一直在述說死亡和生命的真相,再殘酷的戰(zhàn)爭無非是人與時間的戰(zhàn)爭,她的死亡系列,還有她的自畫像系列——她幾乎每隔五六年就要畫一張自畫像,從年輕至老衰都在激烈地述說:即使我們注定要敗,我們還要堅持抗爭。這是她的堅強與執(zhí)著。這是我們所有活下去的人的勇敢和堅強。
畫石膏像不如畫骷髏頭。在畫莫里哀胸像的時候,我的心中充滿了把握。他流暢的衣紋奔瀉而下,我明白了衣紋的底下是肌肉,肌肉的底下是骨架。石膏像沒有骨頭,但是人有骨頭。我知道這些衣紋該長在什么地方。那是我畫素描經歷中最有激情的一次,因為我完成了一次貫通。后來吳德隆教授來美院看我,看到那幅素描也說大有進步。
此后就開始喜歡素描,尤其是結構素描。用最概括的線條訴說自己對本質的理解。是的,骨頭是人的本質。它支撐著生命的硬,內在的堅強才是真正的堅強。素描遠不是畫石膏像可以完成的,我們首先要找到自己生命的堅硬部分,歷經死亡依然能夠留下來的那些,例如骨頭、信念或者閃光的思想。在這場與素描的爭斗中,我最終贏得的是思想上的勝利。
2、圓和方,某與我的激烈碰撞
我一直在等待某一次激烈碰撞。因為我忘不了珂勒惠支。三十歲上,終于明白為了避免傷害,我必須把自己磨圓。這與畫素描從畫石膏像開始而不是畫骷髏頭一樣,我們必須心藏著骷髏頭的真相而畫出石膏像的表象。那么好吧,開始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學會往越來越實際的方向行進,這多少讓人顯得冷漠。飲普洱茶的時候,友人說:做人要像銅板,外圓而內方。我的眼眶騰然一熱。我的圓讓我覺得羞恥,我的方讓我覺得疼痛。普洱茶很淡,淡至無味,品不出一點香來,宛若沉悶的中年生活,或者飲茶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誼。這樣的境地,撫琴、論詩、習書都會是極雅的點綴,當然最好是即興潑墨山水。這多么吻合我少女時代對生活的向往,高雅從容寵辱不驚。這些日子,我已經開始教女兒畫水墨山水了。國畫養(yǎng)心,我希望她的心在墨香中得到潤澤??墒?,我知道,這些都是偽裝的。倘使我沒有遇到過珂勒惠支那該多好。紫砂茶盞畢竟燙到了我,兩杯下去,竟然心跳加速,通通通的跳,那么有力,仿佛要提醒我一些永遠磨不圓的方?;丶乙咽亲右箷r分,弦月含愁,藍星如眸,夜空顯得如此憂郁凝重。這樣的星月夜易令人失眠,旋鋪紙研墨,執(zhí)筆卻又難落,任墨汁一滴一滴滴下來,如同黑色的淚珠。這潔白的薄翼般的素宣啊……
最早畫水墨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中國畫曠遠的意境給人以寧靜致遠靜的啟示。于是注定要認識王維,不僅因為他被譽為水墨山水的鼻祖,也因為他是詩人。王摩詰認為“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他放棄了色彩,將水墨置于山水畫的首位,取代了展子虔與李思訓父子以來的青綠金碧山水。青綠金碧山水較之水墨,多少顯出些媚俗來。而王維之畫堪稱文人畫,包含著根深蒂固的莊學思想,山水的基本性格,是由莊學而來的隱士性格。隱,多么清高。尤其是雪景畫。年輕的我曾把雪景畫當作一條示人的白裙子,我喜歡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高潔就像我慣于穿著素衣,冰清玉潔成為某種理想的代名詞。王維有不少雪景之作,并非均為寫實。作為詩人的他更懂得象征手法和意象(不知唐朝可有這個專有名詞?)在藝術中的運用?!堆┲邪沤秷D》,把夏日芭蕉與冬日雪景組合在一起,這僅僅只是一個小技法。他的《雪溪圖》、《江山雪霽圖》,均表現出一派冬雪乍晴、氣象蕭瑟的畫面。這種蕭遠讓人想起王維的詩句:“積雪滿阡陌,故人不可期?!薄案綦伙L驚竹,開門雪滿山?!蹦欠N冬晚對雪憶故人之情入詩入畫,如同雪花漫天卷來,輕而涼,又仿佛一種斷了的思念。斷了,卻又思念著;思念著,卻又似乎斷了。恰似王維與萬丈紅塵的關系。這樣真好,超然世外淡定從容,那真是我曾經夢想的理想生活——那也許是我們許多人的理想生活。
然而雪景畫總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紙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如何在白的紙上表現白的雪?成了歷代畫者所面臨的難題。傳統(tǒng)雪景畫中的“雪”都是通過“留白法”和“山石法”來間接表現雪的狀貌。及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北方于志學為代表的現代“冰雪山水畫”的興起克服了傳統(tǒng)雪景畫技法上的難題,他研究出用礬水表現雪痕的技法,并善于用重墨烘托白雪與霜冰。材質上的突破和對比手法的運用使雪景畫又一次引人注目。我看了數本于志學的論著,廣袤的北國風光煞是迷人,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少了些什么?人生總會給出自己的答案。藝術和人生往往在哲理的高度得到統(tǒng)一。我被柯勒惠支擊中的傷口一直隱隱作痛,等待著一次撞擊。
這個撞擊來得過于激烈。因為一本集子的出版收到一些稿費,單純的我打算為社會做些什么。這個意愿說出來很大,很明顯地受某種榮光的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或者帶有讓自己羞慚的虛榮。我選擇了去福利院。此想法由來已久。在報上看到過市福利院發(fā)布的一則帶孩子回家過節(jié)的消息,我也動過心,接個孩子回家過節(jié),是想借以培養(yǎng)女兒的愛心,也讓女兒看看別人的苦日子。我的同情心是多么自私而且淺薄。
那日陽光明媚,可是我覺得冷,畢竟是冬天。女兒緊緊拉著我的手。很靜,心臟被一只拳頭越捏越緊。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領我們走上樓梯,福利院這些孩子的一日三餐都是由她負責的。遠遠就聽見嬰兒的哭聲,如同尖細的鉆頭嗞嗞地鉆進人的心里。會走路的十多個孩子正好被一好心人帶到城里玩了。剩下來八個孩子,大的將近十歲,小的才幾個月。全都是殘障人,因殘障而被遺棄。他們癱瘓在床的形狀像一枚釘子。
房間里空蕩蕩的,幾張木板床顯得孤單。右邊一間躺著兩個腦癱患兒,將近十歲了,卻只能躺著??块T口的一個男孩子,額頭高高突起,像史前猿人的復原狀??匆娪腥诉M來,他咧嘴笑了,不會說話,只有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那兩只烏黑的眼珠散發(fā)出一種熱切的東西,卻又顯得空白和冷落。我摸摸單薄的一層墊被,輕聲問他:“冷嗎?告訴阿姨,你冷嗎?”他伸出一只手來,一只蒼白尖細的手,帶著長期未見陽光的病態(tài),有點緊張地發(fā)出一些我永遠無法聽懂的聲音。那只手尖尖地指向我們,似要戳穿什么。
隔壁躺著五個孩子,一個在哭??薜哪莻€孩子大約五個多月,臉龐紫得發(fā)黑。一種不正常的黑。婦人說是先天性心臟病,已經把名字報到杭州去了。他的病越早手術越可望康復,但是經費有限,在他前面還有十多個人排著隊。他仰天躺著,手腳亂動,卻無法挪動自己。女兒很乖巧地爬上床頭柜,這樣,她的小手剛剛夠著他的胸膛,于是輕輕地拍著他:“寶寶不哭,寶寶乖啊……”他真的就不哭了。眼睛里包著淚水,好奇地盯著女兒手中的一個食品包裝袋,這個袋子擁有房間中唯一鮮艷的顏色。抬頭,是灰白的天花板;轉頭,是灰白的墻壁。白得那么單調而冰涼,久而久之讓人喘不過氣來。
當我直起身子離開他的視野,他便又哭了起來。我明白他是孤獨了。五個月的孩子,本來該會爬了,或者坐在學步車里滑來滑去,享受著陽光和笑聲,在父母慈愛的注視下幸福著——這只是一個正常人應該得到的幸?!獡碛姓5纳罹挂采仙缴萃?。五個月,意識正在萌芽。孤獨像一條蛇徑直鉆入他的心里,讓他不安地哭出聲來。生命多么荒蕪。由于負責的院長不在,沒有人說得出他們究竟是什么名字,究竟多大了,更沒人具體說得出他們得的是什么病,這個負責一日三餐的婦人也一問三不知。他們退化成一堆沒有名字的軀體。
好長一段時間無法靜下心來畫畫。我撕碎了一張又一張白色的宣紙,仿佛是為了撕開那些空蕩蕩的房子和灰白的墻壁。每一次落筆我的眼前就浮現出那些含淚的眼睛。面對這些生命,我的舞文弄墨顯得那么麻木。雪景是假象,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一塵不染的。
假如人生是一幅巨大的寫意雪景,那么小資的我們就是那些引人入勝的陽春白雪,而被忽視的背面的黑啊……水墨畫向來是充滿暗示的:我慣于從紙的背面入手,鋪畫大的底色,一層又一層的景深像是生活的另一面隱忍、聚集。而正面則用來糾正調整和添畫,補上光鮮的人物和動人的細節(jié)。正面與反面,互相映襯互相滲透成就了一幅畫完整的景致。當我再提起畫筆,我忽然明白,雪原中的河流必定是黑色的,那些樹的呼喊風的呼喊也是黑色的。我的畫面總是灰掉是因為我不懂得對比。純白的世界崩潰了。對比,是作畫的法則,也是世界存在的法則。焦?jié)庵氐?,每一種墨色都代表著一種人生。我用側鋒在紙的背面皴出黝黑的枯枝時,心中有疼痛劃過。
無論哪個時代,總有一些人受到命運的責難活在生活的反面,淪為罪孽與福祉的互為襯托。與不幸相比,細小的幸福也是大幸福。對比,是現代冰雪畫中善用的技法,可是技法顯得多么單薄。我居住在這個城市的小高層,小女人般的日子過得異常精致。飲茶、看書、SPA、雅聚、論詩、習畫……常常嘆著寂寞——可笑,這寂寞多么矯情和無病呻吟。我們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如何能做到對苦難的視而不見和對幸福的熟視無睹?王維的雪景畢竟太文人氣,他的玄學思想過于出世,強調了理想的歸宿而缺乏生活的質感顯得綿軟。我也終于放下了現代冰雪山水畫,不再反復研習用礬水表現雪痕的技法。技法只能得到紙上的效果,而不能感動蒼生。我一再想到珂勒惠支,這個已經死去的德國女人,曾經怎樣熱切地訴說著人們的苦難啊。
第二次去的時候,他們的墻上已經貼了一些小小的圖片,盡管在空曠的房間里依然顯得孤零零,像朱耷畫中僅剩的一片病葉。也許因為我上次的責難,負責人有些警惕地追問我是做什么的。他從幫工手中抱過一個兔唇的孩子,刻意地多次呼喚她的名字,逗她笑;并且反復解釋被褥單薄是因為這些孩子穿的衣服比較厚。他說有陽光的日子他們也經常抱著孩子出來曬太陽。這個男人在這里幾乎上升為可以主宰生死的神,這些不會說話的孩子只會哭,哭也沒人聽見,他們像那些畫差的水墨被揉皺棄置。我沒有資格去評判這一切,他們用不幸舉出我們的幸運就像用墨色來反襯出白雪,但他們的存在并不只是讓我們用來暗自慶幸的。我首先應當鄙視自己的冷漠。
救贖生命的良方在哪里?我們的骨頭是硬的,我們的心應當是柔軟的!
第三次去的時候,少了兩個人。先天性心臟病患者終于等到了手術,結果未知;而一個腦癱患兒已經死了。我傻傻地追問:“那死了之后?”
“火葬?!?/p>
“然后呢?”
“按規(guī)定,骨灰是不予保留的……”
他們終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便化作一縷白煙。還有比光更快的速度嗎?比方夭折的生命。我總是繞不出珂勒惠支的死亡系列。她于1922年和1923年之間創(chuàng)作的《死者與少年,飄然而去》:又是概括的面容,一個普通的少年頭軟軟地歪向一邊,整個頭部只強調了驚訝而迷惘的眼神,身子傾斜向上仿佛正在飄升,放松而下垂的四肢體現出生命之輕。這樣的輕是多少被中止的普通生命。
清人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借鬼之口嘲笑學究:“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云密霧中,實未見光芒?!蔽覀冞€要再制造這些黑色煙霧嗎?王維晚年致力禪學,在終南山追求佛光,然而他忽視了禪宗并不僅是超脫,恰恰應是對眾生的大悲憫。大智慧必定建立在大慈悲之上。珂勒惠支最偉大的地方正是她的人民性。王維與珂勒惠支他們是完全不同時代不同國度不同背景不同人生的人,可是永恒的藝術啊,我在有限的人生中遭遇了兩個截然相反的人,他們不斷地沖擊著我卑微的心靈使之一再分裂。此刻,我需要在王維與珂勒惠支之間做出選擇。
王維是我所向往的圓,珂勒惠支是我所深藏的方。也許,我注定要在圓與方之間掙扎,因為我只是一個凡人。
3、孤獨,請允許我這樣理解你,并且擊敗你
倘若凡人的生活是一枚枚外圓內方的銅錢,什么是串著銅錢的繩索?
這個世界多么孤獨啊,所以要給我們嘴巴熱烈地訴說,給我們耳朵不斷地傾聽,給我們眼睛觀照那些虛幻的美,還要給我們心靈體驗豐富的情感。還給我們顏色和光。你看看那些油畫,它們都在說話。它們說著人物的表情和內心,說著自然和生命。感謝印象派畫家,當他們的眼睛被光擊中的時候,他們就把光引入到繪畫,他們宣布生命除了生死兩極還有不可捉摸的光芒和色彩;感謝凡高,他用了那么多明亮的色彩把黑暗逼退到畏縮的角落。他們都是勇敢者。
一個偶然的機會去當區(qū)域的小學美術優(yōu)質課的評委。聽了幾堂《大師畫我也畫》的美術課。這是小學四年級的美術課,欣賞與創(chuàng)作相結合,課文列舉了凡高的《星月夜》和畢加索的《亞威農少女》,一個后印象主義,一個立體主義。執(zhí)教的老師都從介紹畫家開始,這是對的,作品與作者向來是骨肉相連的。他們都講到了凡高困苦的一生和輝煌的藝術成就——可是他們沒有講到《星月夜》的創(chuàng)作背景。然后教師引導學生觀察兩幅畫不同的表現手法,這也是必須的,表現手法是區(qū)分不同流派的主要特征之一。然后課就停止了,欣賞到此為止,他們沒有再深入,也無法再深入。轉而詢問學生喜歡哪一種表現手法?能不能用這樣的表現手法創(chuàng)作一幅作品,然后就是學生創(chuàng)作教師巡視。有一位參賽老師力圖在技法指導上尋求突破,一筆一筆在黑板上示范凡高是如何用線條表現星空和樹木的,結果孩子們畫出來的畫幾乎都是《星月夜》的盜版。哦,我的老師們,我感到悲哀。美術教學的目標早已從技法的訓練轉向審美情趣的熏陶。技法的講解永遠是淺薄的,作為一種藝術語言,油畫包括色彩、明暗、線條、肌理、筆觸、質感、光感、空間、構圖等多項造型因素,而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是次要的。他們講得多么浮光掠影和無動于衷。他們甚至沒有講凡高為什么要創(chuàng)作《星月夜》。
凡高為什么要創(chuàng)作《星月夜》?
小學四年級是一個人生的轉折點,男孩子和女孩子開始疏遠,顯得別扭。那些單純的女孩子,她們即將進入神秘的青春期,并漸漸開始洞悉生命的奧秘。生命的本義是什么?《星月夜》是凡高在圣雷米養(yǎng)病時的創(chuàng)作,畫中的村莊就是圣雷米,但顯然這不是寫實,整幅畫充滿想象和精神向往。該怎樣告訴孩子們《星月夜》的故事?告訴他們這幅畫是凡高第二次精神崩潰之后作的?告訴他們這個用熱烈的色彩演繹生命的人最后開槍自殺?
這無疑是殘酷的??墒侨松卸嗌贇埧岬默F實,我們還要隱瞞嗎?
王維和珂勒惠支又一次浮現出來。王維和凡高描繪的都是個人的精神向往,然王維的水墨山水與《星月夜》是怎樣的天差地別。沒有人能定論究竟誰更成功,我們只能說誰更讓人震動。珂勒惠支和凡高在傾訴上是一致的,但是珂勒惠支的傾訴是向外的,她的眼睛更多的看到了世界的苦難,她是慈悲的;而凡高的指向是向內的,看到的是他的個人世界,他是縱情的。
《星月夜》的傾訴,這些四年級的孩子能感受到嗎?一本正經地用教參中的語言照本宣科人云亦云只能培養(yǎng)出千篇一律的僵化的審美觀。美術欣賞的過程除了指點技法更需要生命個體在欣賞過程中的感悟、溝通和共鳴。他們正在充分張揚生命的美好,他們黑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流露出慧黠的笑意和小小的狡猾。這樣的眼睛與那些福利院的眼睛構成對比,產生回旋的暗流不住地沖擊著我。求知欲把他們裝點成天使來拯救我們心靈深處被黑暗遮蔽的角落。你瞧他們畫畫,把自己的小手小臉都當作畫布,一個個成了小花貓。這些幸福的孩子,他們能理解《星月夜》嗎?這幅悲劇式的油畫在教材中出現得有些過早,它把一些絕望的因素埋藏在里面。你知道恒星為何如此燦爛?因為宇宙的本質是黑暗的,除了燃燒沒有其他辦法取得光明。那些被拉長的光芒旋轉著如同漩渦充滿暗涌,一不小心便會難以自拔。有人說《星月夜》表達的是消沉,是郁悶;有人說表達的是躁動,是不安;有人說表達的是靈魂的掙扎,是對生命的熱愛。然而我看到的,是巨大的孤獨,巨大至瘋狂。那燃燒的柏樹掙扎著指向天空,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呼喊。亙古不變的荒蕪啊。絕望與熱愛不是反義詞,它們更多的時候交織在一起互為因果,因為熱愛而絕望,因為絕望而分外熱愛。請允許我這樣理解凡高,他曾經與我同病相憐。
有過一段絕望的日子,一再追問生命的意義所在。軀體的大廈仿佛一夜之間崩潰,一次次的檢查、手術,然后等著結果。病痛折磨的夜晚,我常常被噩夢驚醒。夢見自己一個人在黑暗中奔跑,大聲呼喊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世界像一個巨大的聾子;或者夢見自己從陡坡滑落,墜向無盡的深淵,失重的感覺把五臟六腑抽空。這樣的夢境不足為奇,這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噩夢。黑暗、陡坡、深淵……這些充滿暗喻的詞語總是讓我們聯想起人生路上的崎嶇不平,外表光鮮的我們只是背著盔甲的蝸牛。
我一再受驚,夜很沉寂不為任何人所動。遮光的三層窗簾把樓下的路燈隔絕了,黑暗濃稠得化不開。夢里夢外都是黑暗,都是一個人。孤獨慢慢浸上來,蝕骨一般地冷。我的手指下意識地摸索著四周,渴望抓住一只溫暖的手——接著就失眠了。起初我放點音樂看點書或者上網看愛情劇,這種回避式的自救使失眠越來越嚴重。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如此痛苦,就像沒有人了解凡高。我必須搞清楚愛的終極是什么,生命的終極意義又是什么。最后,我只好賭了一次,把窗簾關得嚴嚴實實,熄滅所有的燈,移走所有可能發(fā)出聲響的東西包括鬧鐘。他也走了。就這樣關上最后一扇門仿佛合上靈柩的蓋板。我瞪大眼睛望向虛無,沒有光,沒有時間。我死了。
……向死而生。古人多么智慧,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些鏗鏘的詞語讓我運用于此時此刻。迎難而上的經歷讓我徹骨地清醒。我之所以驚恐其實是因為我分外渴念生命和愛。這份渴念如此強烈,于是當我意識到我將要失去的時候就難以平靜。沒有人能替代你完成煉獄,病痛和心魔是你一個人的,夜是你一個人的,黑暗也是你一個人的——當你發(fā)現你將走了,而他們都將留下。這一刻,我與凡高完成了隱秘的交流。
創(chuàng)作《星月夜》是在1889年6月,凡高正在圣雷米精神病醫(yī)院接受治療。他是被隔離的另一個病態(tài)的種群。精神病,人們說出這個詞帶著拒絕和拋棄??勺屓顺泽@的是他一生最杰出的作品都集中在人生最后幾年,尤其是在精神病的發(fā)作間歇。這個天才畫家,他那么熱愛生命,卻一再失敗。沒有人理解他的畫,他生前只賣出一張;他心愛的姑娘一再拒絕他的求愛;他曾經那么信仰基督,卻又因工作過分熱情而被教會撤職;他靠著弟弟的支持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一心想喝很濃的肉湯,又為拖累弟弟而歉疚。他那么孤獨,可是他仍舊不肯磨圓自己。他一再跟高更爭執(zhí),雙方都不肯妥協(xié),最終高更憤而離去。他那么貧窮,可是他依然執(zhí)著地畫個不停,一再鼓勵自己也鼓勵弟弟,最終連自己也喪失了信心。如果他能磨得圓一些,也許他不會死,但或許正是他的方讓他成為時代的棄嬰,讓他完全從理智和現實中掙脫出來,遵從內心進行無拘束地創(chuàng)作,獲得了性靈的自由。這份自由,正是他的作品最擊痛人的地方。也許,我們都是被壓抑的現實主義者,需要在他的瘋狂敘述中完成自我的釋放。
有人爭論凡高畫《星月夜》的時候究竟是瘋狂的還是清醒的,我不以為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被自己折磨的瘋子,因為我們都很孤獨。那一刻,我想起了海邊七塘公路邊上的福利院。它孤零零地矗立在海風中,像被遺忘的角落。那個孩子的哭聲特別清晰地重顯出來。他包著淚水的眼睛異常灼亮,充滿熱切的渴念,這份渴念多么像失眠的我。
人一生最大的病不是殘障,是孤獨。
你孤獨嗎?
它是一條無形的繩索穿過我們內心最軟弱的地方。那些像蠶食一般細細碎碎的聲音,慢慢地咬著。凡高跑出村莊,跑到山崗上去看星星。人間多么孤獨啊,沒有一個人可以對話。村莊如此渺小而安詳,人們都睡了,惟有星星和我一起失眠。而星星們也孤獨得發(fā)瘋,它們一樣怕黑,所以拼命地燃燒。讓我也一起燃燒起來,拒絕黑暗,熱烈地訴說!
哦,請允許我這樣理解《星月夜》。藝術或是巨大的孤獨,在苦難中破繭而出。審美不是要分析表達的技法,首先應解決他表達了什么——當然答案不盡相同。審美更不僅僅只是體會審美愉悅,審美疼痛更能給人以教益。此次參賽的美術教師作為一個區(qū)域的美術教學精英,他們沒有一個人嘗試挖掘出藝術的本源。我不能不感到遺憾。藝術與人生的交流總是具有強大的沖擊力,像淚與火的相遇,疼痛、斷裂、灼傷、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的,藝術并不能改變人生的苦難,但是人生卻因藝術而更加博大豐美深邃永恒。
一次成功的經驗使我對生命本身產生信心,我一再拿自己做實驗,我一次次成為與自己斗爭的賭注。母親車禍住院,我天天下班往醫(yī)院跑。五十公里單程需要一個多小時,路上遭遇雷雨。從小極怕雷電。此刻,母親老了,在醫(yī)院呻吟,我必須趕過去,再怕也得去。每個人都必須長大,無論你我,還是那些四年級的孩子。告訴他們真相吧。烏云使天地陷入一片黑暗,雷聲轟鳴,閃電鋸齒一般撕裂天空,一次次擊落在不遠的前方。雨水拼命擊打擋風板,多么像淚水滂沱的表情啊,整個世界在失聲痛哭。車燈顯得微弱,兩米之外一片迷茫,我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進退兩難。當我這樣被遮蔽被阻擋被孤立被驚嚇,我是那么缺乏安全感,需要緊緊握住內心伸出來的一只手。
人生中會有多少黑暗、深淵和暴風雨,需要我們用信念和愛去支撐?可惜凡高忽略了時間可能的公平,他是超前的可是他沒有堅持,他的畫作在他死后賣到了天價。于是我又想起了珂勒惠支,她被戰(zhàn)爭奪去了兩個兒子尚且堅強地活下來,她目睹了那么多死亡還是沒有放棄。凡高缺乏她的堅忍。誰知道在今后的歲月中,時間會給你怎樣的回報。
我們終將回到原初的那些詞語:審美、骨頭、苦難、柔軟、孤兒……凡高很孤獨,他是那個時代的孤兒,沒有人聽得懂他的哭聲。他死了,三十七歲舉槍自殺。如果說珂勒惠支筆下的苦難是人為的外部原因造成的,殘障人的苦難是肉體缺陷造成的,那么凡高的苦難則是心靈造成的。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苦難,沒有疼痛的人生多么膚淺。但苦難的存在不是為了博取廉價的同情,更是為了學會正視和珍惜。當巨大的孤獨來臨之際,我們舉起自己的骨頭,俯首向下,以慈悲和堅忍完成壯麗的救贖。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教學生欣賞《星月夜》,我一定會說:我很孤獨,但是我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大風吹不走的城
人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我與揚州的約期卻在秋季。
回溯很漫長,那株銀杏已經千年。揚州、吳州、南袞州、江都、廣陵、邗……她的每一個名字都代表一段歲月,或長或短,可以回溯到這株銀杏的根部,或者回溯到春秋、秦漢,甚至一直回溯到龍虬莊遺址的炭化稻種內部。我一喊出邗溝,古運河的水便開始流動。
倘若垂直向下,尚能汲取汶河之水。消逝,是這一條河流的代名詞。文津橋掩埋在文昌閣下把歷史從古代過渡到現代。循著那些詩意的地名尋去,就這樣遭遇了她。駐足,停留在文昌中路和淮海路的交叉處,古木蘭院石塔和古銀杏是一個坐標。往事一下子近了。不遲不早,時光正好全部碎掉,化作千扇萬扇綴滿枝頭。銀杏,我知道你是這個城市用來昭示的:古與今、枯與榮、新生與凋零、流逝與沉淀、短暫與永恒……你把那么多詞語疊加在一起,有近義詞,有反義詞,讀著讀著便是一篇經霜的文章。
“我去揚州,這時候還是第一次,夢想著揚州的名字,在聲調上,在歷史的意義上,真是如何的艷麗,如何地使人魂銷而魄蕩!”我與郁達夫相隔了七十多年,聽從了同樣的召喚,懷著同樣的期冀前往一個叫揚州的地方,前往一株銀杏。
一株銀杏的愛與自由
汶河之水在葉紋里。汶河之水在木紋里。
無可抗拒,我在一個深夜穿越種種障礙來到它的身邊。這是揚州城里最老的銀杏,在唐朝,它的小名叫鴨腳?!扒锾斓絹?,蝴蝶已經死了的時候,你的碧葉要翻成金黃,而且又會飛出滿園的蝴蝶?!边@是秋色葉植物戀愛的季節(jié)。它的葉子簇生在高高的頂端,其狀若飛。風過,葉落歸根雨一般紛紛。滿地的金葉便是落了也扶木啊。俯身偶拾一片,薄的扇形襯上修長的柄,指尖輕輕揉捏,紋理細致宛若某人的發(fā)絲。
在揚州,做一株樹是幸福的。它們自由自在地伸展開自己的軀體,與揚州城相映成畫。它們很自由,想開花便開花,想結果就結果,結了滿樹的果歡喜,便是一個也不結也沒有人責問它;它們的葉子想什么時候落就什么時候落,要是想湊熱鬧一夜之間都變成金黃,便是給揚州人的一個驚喜。揚州很溫柔,一棵樹種下,便歡欣地成長起來。聽說揚州的古樹名木達四百多株,十多條巷弄里有古樹,十多所學校里有高大的銀杏樹,還有一半遁在寺廟。及秋,揚州城掩映在深深淺淺的色階中,青綠、明黃、淺橙、橘紅……如同霞映。
揚州的孩子也很自由,那些高大的銀杏樹抖一抖身子便落下一陣抒情的雨,撿來作書簽,用來畫畫,想撿多少就撿多少;上課的時候聽到窗外有果子墜地的聲音,白果便在心里滴溜溜滾了幾轉,撿回去小心剝去外皮相互爭看。扁的稱為“巴癟子”,不會隨意滾動容易控制,便拿來玩游戲;而圓的白果叫“呆果”,帶回家放在銅手爐里或煤爐子上烤,烤到果殼裂開了就可以剝開吃了。一年又一年,孩子們長大了。他們小時候的習作中有銀杏,他們回首往事的文章中也有銀杏。
揚州人縱容著這樣的自由。樹和人相兼愛。賣百合花的女人說,這株銀杏已經一千多歲了,依然年年開花,歲歲掛果。老百姓疼它,每年落果后都會給它貯肥。銀杏喜歡油脂類肥料,到了冬季,揚城人把發(fā)酵過的黃豆埋入土里,每棵古銀杏樹都要“吃”上好幾斤。女人說話的語氣很恬淡,就像敘述一件家常事。她的男人說:田家炳中學是明朝的萬壽寺改建的,里面也有一株幾百歲的銀杏樹。去年學校新建教學樓,為銀杏樹讓路,把原來設計的長方形改成了“L”形。這樣真好不是嗎?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又怎能不生博愛之心?今夜我在揚州的街頭巷弄穿行,走著走著,便逢著尋常巷陌中間立著七棵水杉,或者哪邊的人行道上用小巧的圍欄護住一株古木。這樣的遭遇讓我覺得溫暖。路為樹讓道,人為樹讓道。樹,早已植入揚州人的生活。我想,一個愛樹的城市,必也愛著萬物。
揚州的百姓也是幸福的,一直生活在銀杏的昭示中。它雌雄異株,種核呈橢圓形或倒卵形,這蘊含一種暗示,大明寺的師父說在家眾生皆是有情人,情不重不生娑婆。中藥鋪用它的果實斂肺平喘、又治體虛陰虧之癥,無疑又是一種拯救。醫(yī)書上有記載:有小毒,不宜生食,尤其不可多食。揚州人從小就知道,白果好吃,不能貪嘴。適度,自律,這多么像是一種忠告。欲念、藥與毒。適度是藥,過度是毒。愛與自由是一對多么美的近義詞,而自由和限制又是一組多么必需的反義詞。明白了這個道理,一株銀杏可以活上千年。
此刻,它睡著,多么祥和。一枚扇葉在我的手心活過來,輕嗅,苦香,宛若生活的味道。我向來偏愛銀杏,秋色葉植物都活得那么真實又那么睿智,四季輪回如同我們的人生。這層層疊疊的葉子像極了平凡的百姓,長了一輪又落了一輪,眾多、無名,無論枝頭的還是委地的,把自己積攢的全部匯成小小的一片,卻構成這么豐富輝煌的風景。葉的纖巧與樹的高大總是相輔和對比。我展開雙臂試圖環(huán)抱它,它遠遠超出雙臂的長度;我繞樹三匝,試圖看清它的全貌,可我僅能看到它的某一面;我仰視它,金扇翩飛亭亭如蓋,她的背景廣袤無邊。站在一株唐朝古銀杏的邊上,我多么微小,輕若一枚黃葉。
斷裂:一對反義詞構成的疼痛
“古柯不計數人圍,葉茂枝孫綠蔭肥。世外滄桑閱如幻,開山大定記依稀?!?/p>
乾隆詩中的銀杏王,許是天寧寺中的,許是大明寺里的,許是這一株,也或許都不是。但是順治二年的那場戰(zhàn)爭,揚州城內三百七十歲以上的銀杏都不會忘記。
揚州,淮左名都,竹西佳處??v貫南北的京杭大運河與萬里長江在這里交匯,歷來是水陸交通樞紐;又有桃紅柳綠商賈興盛,為古代兵家必爭之地。戰(zhàn)火燒起來,揚州幾度盛衰。史,對于我這樣的女子來說,委實過于沉重,但是揚州繞不出這段歷史。暫且不去說唐末五代的戰(zhàn)亂,亦不說南宋時期金兵幾度來犯,我們說的是順治二年。那場血流成河的戰(zhàn)斗造就了一位可歌可泣的民族英雄。
揚州人民代代講述著發(fā)生在鄉(xiāng)土故園里慷慨的故事,一株銀杏經過血與火的洗禮長得更加堅實。崇禎十七年四月,吳三桂引清兵入山海關,民族戰(zhàn)爭惟一的據點,就這樣失去。次年,揚州淪陷。當時駐守揚州的是明督師史可法。清政府多次招降,先以榮華富貴相誘,繼以兵壓城下相逼。史可法拒降固守,城破,自殺未遂被俘。多鐸再次勸降,史公只求一死,但請勿傷民眾,終不屈犧牲。副將史德威遍尋遺骸不得,遂葬其衣冠于梅花嶺下。
順治二年四月二十五,銀杏的年輪中這一圈色澤特別深。那天的雨傾盆瓢潑,那天的炮聲甚于雷鳴,揚州城處處刀光血影。我們不要再去聽那些哭聲,婦人的,嬰孩的,百姓無辜。我們聽到的是勇士的怒吼。他們對于死的執(zhí)念甚于求生,因為他們心中有崇高的信仰。知其不可而為之,為國捐軀的壯士們義薄云天?!毒S揚殉節(jié)事略》是一曲蕩氣回腸的民族悲歌!
揚州十日。汶河水被染紅了。
閱讀這段歷史,我渾身顫抖。我分明看到一株高大的銀杏被雷劈開!比一千門炮火更無情比十萬柄刀斧更鋒利,生生地劈開了骨肉相連的軀體。疼,是一個無法用漢語喊出來的字。這個初夏,揚州城的每一株銀杏都老了!它們的樹皮迅速縱裂,劃滿刀痕。每一塊的邊緣都微微外翻,像死去的魂靈。只有流過血的人才知道它們褐色的皮下是鮮活的乳白的經脈,它們的心與木質部分連得那么緊密,每一次分裂都會疼痛無比。
在我案頭的幾本明史都有寫到史可法。無論正史還是野史,其中有疑史公治軍之才者,但無責難史公之品格者。孟森先生認為:“史公之可傳,以純忠大節(jié),千載景仰?!痹谒硣?,南明贈謚“忠靖”。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南巡至揚州,贈謚“忠正”。正是源于他的氣節(jié),這位明朝將軍也贏得了清朝皇帝的尊重。四十四歲的他,面對生死抉擇,高高抬頭的是寧死不屈的民族精神。四十四載,一株風華正茂的銀杏落完所有的葉子,孤零零的枝干指向高空演繹生死涅槃的壯美。
說起來明末清初的民族之戰(zhàn)與一代梟雄吳三桂分不開。我提吳三桂,是因為他跟揚州的高郵多少有點關系。通過書籍和網絡查證吳三桂出身,一說是祖籍高郵,出身于遼東將門,今綏中縣人,后中武舉,以父蔭襲軍官;一說是明清之際高郵人,遼東籍,字長白,從小在郵習武。我更傾向于認同前者。但我在網上查找綏中名人,找到了四位抗日英雄和三位抗戰(zhàn)英雄,還有一位航天英雄楊利偉,并沒有寫到吳三桂;而“中國·高郵”政府門戶網站中的“名人薈萃”中26個高郵歷代名人包括“堯”祖在內,也沒有吳三桂其人。
對于吳三桂史學界褒貶不一,有人認為他是一個見利忘義、背叛民族、反復無常的人。也有人認為,他引導清軍的行為促進了國家的統(tǒng)一和民族的融合,具有正面意義。無論怎么,站在當年當月,滿清畢竟還是異族。吳三桂本是守關的抗清將領,卻打開關門讓異族人沖進自己的國土與自己的同胞為敵,他的人格經歷了怎樣的分裂?他與史可法是怎樣一對鮮明的反義詞?戰(zhàn)爭是無情的,“剃發(fā)易服”對漢族文化的沖擊和凌駕也是無情的,在那段歲月,有多少株銀杏被無情地劈開?斷裂,是一個民族的痛感。難怪一個受兩朝封爵而又稱帝的人物不愿被世人追憶。據說,吳三桂少時也種樹,有人說那樹在綏中縣綏中鎮(zhèn)一所小學內。他種的不是銀杏。他少時若吃過白果,可會領悟銀杏的昭示?
我第二次來到揚州還是因為古銀杏。情人節(jié)的深夜我翻入綠化帶的圍欄,靠近她,貼近她,親近她。她經歷過一次真實的雷劈,被劈開的部分堅硬而光滑,帶著決絕的暖和美。我倚著樹干靜默地站著,微閉著眼,在某一瞬間借車燈交錯的強光進入銀杏的內部。一株銀杏最中堅的枝干,是經過風霜洗禮的,它一點點把民族精神和半部地方史楔進了木質部分,雷劈不朽,風摧不倒。綠楊城郭,不僅有煙籠隋柳的溫柔,更有銀杏高聳直立的錚錚鐵骨。不止是史公,還有與史公共存亡的將士,還有更早的雙忠祠的李庭芝和姜才以及此后輩出的革命英烈。我想,正因為揚州有這樣的風骨,因此她總能在劫難之后重復繁華風姿綽約。
時間最懂得應該記住什么。史公祠的銀杏是后人栽的,也已經二百多歲。沿著鹽阜路,順著護城河,一路上的行道樹都是銀杏。它們沉默著,把人引向剛性。史公祠坐落在梅花嶺畔,面南背北。墓臺下兩株雄性銀杏之間,豎著青石墓碑,上鐫“明督師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史公可法之墓”。墓前銀杏蔚秀,臘梅交柯,高古沉重。
讀著經霜的文字
銀杏是負有使命的,史公祠的銀杏也種到了人的心里。
他從小跟隨父母到揚州,十九歲考入北京大學,在揚州住了十多年,自稱“我是揚州人”。他的原名是朱自華,蘊含“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希冀。朱自華十多歲的時候,陪父親朱小坡在史公祠養(yǎng)病,多次聽到史可法誓死抗擊清兵的故事,對史公深為崇敬。直到上中學,朱自華還常去史可法的衣冠冢,用少年的熱忱寫過多首憑吊的詩歌。氣節(jié)是一株銀杏的種胚生生不息。他改名叫自清,就是取《楚辭·卜居》:“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
于是我讀著他的《匆匆》長大,后來讀著他的《背影》和《荷塘月色》。當然也讀著他的《說揚州》。朱先生的文筆清雋沉馥,如同瘦西湖初夏的一幀風景,綠得深沉卻不沉悶,擁有水一般的靈動卻不張揚。我更為欣賞的是他文字間流露出的真情實感。他寫揚州樸素含蓄,真實道來,沒有一點應景之作的痕跡;他寫兒女,實實在在,把家庭瑣碎的場景如同幻燈片放過,內心的煩惱和自責都展露無遺;他寫紀念七七抗戰(zhàn)的短文又充滿了熱烈的歌頌。文字就像千古的銀杏,穿越時光,穿越生死,讓我真切地觸摸到他的氣質。人不在,月色滿荷塘,寫下名著人共讀。
嘗與文友談論散文,以為第一層次的散文取勝在文辭如《荷塘月色》;第二層次的散文好在情切如《給亡婦》;那么第三個層次呢?還應當富含哲思,把人引向正確的深層的思考。這樣的文章不僅需要筆力,需要真情,更需要人品的映照。好的文章該是學問、人品、才情、思想的水乳交融。好的文章比唐朝的銀杏更長久,更讓人受益和感戴。
先生是寫出好文章的人,因為先生有氣節(jié)。1948年是朱自清人生的最后一年。國內物價狂漲,先生貧病交加。作為清華大學的教授他可以用較低的價格買到“美援的面粉”。但由于當時美國政府積極扶助日本,美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對中國人民缺乏尊重,諸多進步人士義憤填膺,聯合在《抗議美國扶日政策并拒絕領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簽字。據吳晗教授回憶:“當時,他的胃病已很重了,只能吃很少的東西,多吃一點就要吐,且面龐瘦削,說話聲音低沉。他有許多孩子,日子過得比誰都困難。但他一看完稿子,便立刻毫不遲疑地簽了名?!焙灻蠹唇衅渥又靻躺旬斣聝纱絻r面粉的配給票證退回去。不止如此,在逝世前兩天,他還囑咐夫人:“有一件事得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簽過名的!我們家以后不買國民黨配給的美國面粉!”
銀杏和人一樣,小時候樹皮也是光滑的,淺灰色。三月萌芽,四月開花。慢慢地長,長到二十年方始結實,果實經霜乃熟。我喜歡“經霜”這個詞,它代表一種成熟,當一株銀杏獻出金黃的扇葉或者捧出滿枝果實,它不是一時的沖動和熱忱。朱自清在宣言上簽字時已經五十一歲,他做出的選擇是慎重的。他在日記中寫道:此事每月需損失六百萬法幣,影響家中甚大,但余仍決定簽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應直接由己身做起。此雖只為精神上之抗議,但決不應逃避個人責任。銀杏的骨頭長到了他的身上。
時光輕輕飄起,薄若蟬翼呈現半透明的美麗。安樂巷27號。光從天井漏下來,帶著斑斑駁駁的葉的輪廓,仿佛是銀杏積聚的無數次信札忽然寄達,斜斜透進木雕的窗欞,落在舊家具上,先生用過的煙斗、藍花筆洗以及致妻兒的家書都靜靜地沉默著,像在懷思。
節(jié)令的更替是一種流動一種循環(huán),形成一個封閉密匝的圓,就是樹的年輪。一個城市的年輪呢?歲月無情,不知不覺間滑過去,若《匆匆》所記:“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歲月有刃,刻入時間深處,刻入代代相傳的血脈。樹如此,人和物和一座城市亦然。銀杏尚在,朱自清也留下很多。有些東西沉淀下來,便成就了一方水土的底蘊。夜很涼,銀杏處驚不亂,經過四季的人分外氣定神閑。褐色的樹皮是縱裂的,紋理向上。我欲沿著經脈之血而上,握住更多的手,諸如李白、杜甫、孟浩然、李紳……無數古人的背影涉過歲月的長河而來。被我握住是一大把詠揚州的詩詞歌賦。一株銀杏植在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植入歐陽修的平山堂和無雙亭,植入四賢共游的文游臺;一株銀杏從唐朝長到了宋朝,又長到了板橋風格勁健的蘭竹中,長到了評話彈詞壯懷激越的悲歌中,長到了老百姓口頭流傳的無數佳話中,長到了很多人的骨頭中。它不疾不徐地長到現在,還在不停地長。
這個情人節(jié)我送給自己一把染得五顏六色的白果,封藏在一個玻璃罐里作裝飾品。它們真像一些彩夢的種子休眠著。我的胚芽將與這株銀杏完成神圣的對接。銀杏深深地扎根在這片土地,有著不可估量的厚重。人民、歷史、文化,或許就是古城揚州的繁葉、枝干和根系。
我喜歡大樹,總覺得有大樹的城市才有根,不會輕易被風吹去。銀杏,是揚州的市樹。在我心中,有時候揚州就是銀杏,有時候銀杏又是揚州。
后記:感謝童銀舫老師、方柏令書記、陳墨老師、飛白、孫榮等在這篇文章修改過程中的幫助。童老師的觀點是:文章內容要有意義,對于歷史事件應當寫出自己的立場;方大哥提出的觀點是:歷史散文必須有自己新的觀點,不能人云亦云;陳墨老師連看了三稿,對字詞的推敲分外精到,不但指出不妥之處并提供參考意見;飛白的觀點是:文章要戛然而止,讓人讀完意猶未盡最好;孫榮幫我考證了有關明史年編,另還有朋友為我查找史可法的書法作品,深為感動。有這樣的師友團,是溫暖而幸福的事。
弱水
我一連三夜夢見了那口井。我知道是它想我了。
夢境也許相同,也許不同。那個夜晚在異鄉(xiāng),家鄉(xiāng)的朋友發(fā)來短信說,故鄉(xiāng)有雷有雨。我卻撐著一輪明月,一個人,穿著白色的荷葉邊的襯衣來到了闊別的庭院。在沒有找到井繩之前,我以為自己就是井中的一滴水望著月亮,或許在沉睡,或許在等待。一口井的深,把我的前半生苦苦地囚禁著,也許還將繼續(xù)囚禁下去。一切帶著夢境的不真切,生命的呼喊壓在心里宛如落葉紛紛跌到井里,填不滿的空缺。庭院在我離去之后開始沉寂,在外祖母去世之后,便久久地荒蕪著。井本是充盈的,不知為什么在夢中枯竭了,滯留著一點水的潮濕和潤澤,讓此刻的我站在一片淡漠的荒涼中。
那時的我喜歡傾聽木桶砸到水面的聲音。倒覆的木桶帶著下落的灌進去的風,急速地落到水面,“嗵”的一聲,沉悶地濺起水花。這個聲音是整個過程的轉折,從下落到回升的轉折。井繩很粗糙,我吃力地用雙手交替著一把把拉上來,掌心紅紅的,帶著一種麻麻的發(fā)燙的痛感。若干年后,當我被一只寬大的手掌用力地握疼時,我一瞬間想起我的井繩。疼痛仿佛總是與“醒悟”這個詞密切相關,例如木桶砸醒古井,例如井繩勒痛掌心。少女總要經歷初夜的疼痛方始成為女人,而心智也必須經歷脫胎換骨的磨難才能真正走向成熟。我不知道手掌帶來的這種疼痛將使我無休止地沉入井底,還是化作一桶水救出狹隘的井口。更多的時候,我希望自己是一塊潔凈的沒有意識的石頭,在流水中安靜地沉淀下來??上?,我終于逃脫不了一滴水的命運,在茫茫的人海中隨波逐流,被暗流和礁石無辜撞擊和不斷分裂。
也許水終歸是一種具有靈性的物質,如果老屋是靜止的,水則把老屋延伸到外在。有時候往下,深入大地的腹部,例如井;有時候向上,來自云的高度和飛揚,例如雨。童年的庭院里總是有幾口很大的水缸,旁邊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瓦罐和壇。下雨天,外祖母總是叮囑我把缸沿擱著的半邊接水的竹竿對準屋檐,讓一排滴下來的水都落到圓弧形的凹槽里,那欲斷還連的水珠就像無數纖細的手指彈撥著管弦樂器。缸中的水帶著微微的甘甜,仿佛初吻留在舌尖的一點回味。缸里還養(yǎng)著幾條河鯽魚,深黑的脊背靜靜地融入缸的底色。當夏日蚊子的幼蟲在水中放肆地翻騰,可愛的大頭鯽魚們便忙著減少它們的數量。冬天的時候,缸里的水會結成冰,把竹竿也凍在一起。早晨起來,帶著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冰塊使水展示了堅定的一面,柔到極致的東西畢竟還是有著自己的骨頭。表哥拿來鍋鏟柄砸開冰面,撈起一塊,我含著一根麥稈呵氣,不多時就融出一個小孔,把麥稈穿過去,拎起來咯嘣咯嘣地咬著。壇壇罐罐則是小雞小鴨們的飲水缸子。偶爾,淘氣的表哥摸來螺螄和泥鰍放入壇中,小鴨們便拍著翅膀擠成一堆你爭我搶。
下雨的時候,其他聲音都靜下來了,只有雨聲。我會舉著一個瓷白的小碗,非常虔誠地,一滴一滴地接著,因為我憐惜那天上落下來的水,也許它就是攀緣的凌霄花被風吹得粉碎的歌聲,也許就是那位林妹妹的眼淚,前世你為我澆了一滴水,今生我還你所有的淚。我崇奉承接的過程,沒有規(guī)律卻很有節(jié)奏感。水落入碗中的聲音異常清冽,仿佛一根竹筷輕輕地擊打著一只青瓷的邊沿。這種緩慢的積累,使我在多年之后閱讀和寫作時感到愉悅,一個個文字就像是一滴滴天落水讓人的眼睛清澈無比。至今,我都是虔誠地承接著,一點點地積攢著。
想雨的時候天空便下起了雨。今夜,我在五層樓的公寓上聽雨,落地窗外是一盞俯視角度的路燈不足以照耀黑暗。井和缸在現實中沒有擺放的位置,我聽不到雨滴撞擊水面的聲音。我確實離開一種樸實很久了,而且將越來越久。伸出手去接一滴,雨水籠在掌心仍然有說不出的透明,春天的雨帶著侵人的寒意,讓恍惚的心神醒了醒。我拿起筆,在夢與現實之間寫一首介于夢與現實的詩歌:
詩歌給我的錯覺像一根結實的繩子與蛛線的區(qū)別:
我在夢中一度又一度跌落枯井
沒有水,卻淹沒所有的呼喊
陌生的場景。光和影。疼
愛人的臉在聚光中模糊
一只失去舊巢的燕沒有棲息的屋檐
紛雜的人聲滑入虛空,或者
我滑入虛空
一場戲還沒有結束
另一場正在上演
失重的木桶永遠猜不透繩子的心思我永遠
在下跌的速度中懷抱恐懼
雨像梨花一樣下了整整一個夜晚
小瓷碗缺了個口兀自流空
童年的那只水缸代替我在月光中寂寞著
我就在此刻,在你的懷中,在井石壁壘的縫
隙中讓自己慢慢死去
我給詩取了一個很具現代意識的題目——《錯覺》。也許,這今夜的雨聲,這夢中的弱水,都是錯覺。
責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