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衿希
上網(wǎng)的時候,我在空間里看到一個網(wǎng)友發(fā)布的圖片,那是一張刻著字的樹根。這張照片上的樹,根柢粗壯,厚實的根莖深深埋入泥土,雖草木枯敗凋謝一地,而它粗實的軀干卻輝耀著冬季的陽光,顯出勃勃生機的模樣。樹的皮膚是黑色的,如同年老的手上立起的褶紋,印證了亙古的蒼涼。就在這樣一棵丑陋且滄桑的樹上,赫然用小刀清清楚楚地刻了三個歪歪斜斜的字,“李秋萍”。
照片下方有許多網(wǎng)友的留言,人們對這三個字議論紛紛,很多人驚異,在福建仙游菜溪的某個山上竟然還有一棵這么老的樹,而樹上的字究竟又是誰。有人說,這名字該是一個守林人的,也有人說,這不過是某個游客的興之所至,還有人說,這字也許不過是幾個孩童的惡作劇罷了。就在人們沸沸揚揚的時候,我想起了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她的名字正好也叫李秋萍。
秋萍很漂亮,她有一頭如綢緞一樣烏黑光澤的頭發(fā),每回洗了頭總要向一邊甩開,那一大把青絲在太陽底下抖出一片水霧,晶瑩的露珠在空氣里串成一串七彩飛虹,閃閃的顏色就在天空里飛。我們班的張嘉惠總是站在窗臺上向下望著秋萍。有一次,我又看到他站在窗臺上向下張望,他左手拿著一個調(diào)色板,右手舉著一支大號排筆,眼睛瞇成一條縫,嘴角笑盈盈地翹著。后來,他托在手里的調(diào)色板越來越低,調(diào)色板上的油彩也漸漸流下來,各種繽紛的顏色摻雜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染花了他的褲子。
張嘉惠算不上出色的男生,他皮膚黝黑,個子也不高。我曾見他在操場里遠遠跟著秋萍,她回過頭來狠狠瞪他,他也不惱,也不怕,依舊是嬉皮笑臉地跟著。秋萍站住了,他也站住了,她撿起石頭扔他,他也不躲,還是呵呵地笑。就這么過了一段時間,再次見到他們,是在學(xué)校的樓道里。記得那是驕陽似火的夏日,我扛著畫板正往三樓的教室走,很遠的,就在拐角的樓梯口望見了他們。只見張嘉惠和李秋萍緊緊挨在一起,秋萍的手里纏著一根紅絲線,低著頭,紅撲撲的臉上蕩漾著笑意,穿著帆布鞋的腳不停前后挪動著,腳尖和腳跟來回點著地面。張嘉惠也低著頭笑,他拿過秋萍手里的線,也來回地絞著。秋萍就任張嘉惠把線扯過去,自己拽住線頭的一端,不斷地繞,繞著繞著,兩個人的手似乎便合在了一起,扣在了一處。等我上樓,他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似的,還是你來我往地來回纏絞著那根紅絲線。日落黃昏的時候,我下課向樓下走去,卻發(fā)現(xiàn)他們依然用同樣的姿勢站在樓道口上。
以后上課,我就經(jīng)常見到張嘉惠帶著秋萍來我們班里,他們經(jīng)常坐在一起。李秋萍拿起張嘉惠桌子上的毛筆,一筆一畫地寫。溫暖的日光透過窗欞照耀進來,如鉆石般璀璨的光芒反射在張嘉惠的臉上,坐在他對面的我可以清楚看到,他清澈的眸子里有一個嬌小女生的影子。有時候秋萍還會突然大叫一聲,羞紅著臉用拳頭捶打張嘉惠的肩膀,張嘉惠還是笑呵呵的,伸開寬大的手掌把她嬌小的拳頭攥住,拉近自己的胸口。
畢業(yè)的前一年,我們忽然看不見張嘉惠帶著李秋萍來教室里上課了。直到有一天,我下樓時,見她站在校園的柳樹下,蹙著眉頭,咬著嘴唇,手里還是拼命絞纏著什么,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截柳樹枝。她的手被柳樹枝割得通紅,手指上還留著一道道的紅印子,抬著頭,眼睛水汪汪地盯著天空?;氐浇淌遥瑥埣位葸€是像往常那樣嬉笑著和同學(xué)們大聲調(diào)侃,我喊了他一聲:“嘉惠,秋萍在樓下呢,你不去看看?”張嘉惠聽到喊聲,驟然停下,頓了頓,又繼續(xù)大聲歡笑起來。
此后的幾個月里,秋萍天天站在校園的柳樹下面,抬頭向上仰望。轉(zhuǎn)眼秋風黃了綠柳,柳葉蕭然落下。一個涼風夾裹著秋雨的黃昏里,張嘉惠突然從畫板前立起身來,甩掉手里的畫筆,“咣當”一聲踹開教室門沖了出去,他跑到廣場上,拉著秋萍的手狠狠推出去。秋萍沒有站穩(wěn),踉踉蹌蹌坐在積蓄了雨水的水溝中。張嘉惠大喊一聲:“滾!”瓢潑的大雨里,這聲音如同響雷,秋萍掙扎著從水溝里站起來,捂著嘴,沒有人能看清楚她的面孔,她猛轉(zhuǎn)過身,奔跑進雨霧里。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她。
畢業(yè)的第三天,張嘉惠就結(jié)婚了,跟我們也失去了聯(lián)系。后來聽人講,他沒過一年又離了婚。
照片中,在這棵樹的旁邊并立著另一棵樹,它們枝椏相連,并蒂相結(jié)。在地下,它們根枝相纏,如依如偎,相隨相伴。它們緊密挨在一起的樣子,總讓我想到那年夏天的樓道口,張嘉惠和李秋萍在手指上纏繞的那一根紅絲線。
本欄責任編輯:邢慶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