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化文
我用全部的體力和熱情朝著某個地方進發(fā),可我發(fā)現(xiàn),許多年過去了,我離這個目標卻越來越遠。
以前,我對自己實現(xiàn)這個目的從沒有懷疑過,也沒有氣餒過,深信自己經(jīng)過努力,終有一天會到達那里。
可是,有一天我終于明白了這樣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也許我真的到不了那個地方了,因為我的生命就快要到頭了,而那個我魂牽夢繞的地方依然遙不可及。
有一年春天,我乘著桃花開放的訊息到達了那個地方的大門前,那個用亂七八糟的樹枝綁扎而成的柵欄門上掛著一把破舊的鐵鎖,鎖子并沒有鎖上,可我無論如何就是打不開它。鎖子里里外外都生滿了銹,用手一動,從鎖子的孔眼兒里,關(guān)節(jié)處,嘩啦嘩啦地往下掉銹屑。我擰得兩手生疼,手上沾滿了暗紅色的銹屑,可它無比強大地陰沉著臉,就是不肯讓步。周圍站著幾個似曾相識的人,他們沒有一個站出來幫我一下忙,也不肯告訴我這里的人究竟去了哪兒。我絕望地大聲吼叫,可那些滿街亂竄的狗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平時一點陌生的動靜都要引來所有狗的齊吠狂叫,可那天它們跟約定好了似的一齊保持著沉默,就跟我旁邊的人們一樣,惟一令我感動的是,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婦女在不時地用袖口拭去她渾濁眼眶里盈滿的同情的淚水。
忽然,我看見柵欄門兩邊的圍墻非常低矮,我可以毫不費力地一步從上面邁過去。于是我丟開那麻煩之極的銹鎖,來到了低矮的圍墻前。圍墻還是多年前的樣子,是用膠泥混拌著麥草一杈一杈疊加而成,只是經(jīng)歷了好多年的雨雪風(fēng)霜,變得更加低矮和丑陋。墻頭上和兩邊的墻體上長滿了野草,野草在微風(fēng)中發(fā)出一陣陣的哀鳴,我渾身像電流一樣顫栗,以致都邁不開了腿,也無力把腳抬起來。記得很久以前我和伙伴們玩耍,那會兒這圍墻要比現(xiàn)在高出一倍去,我們一跳就可以跳過?,F(xiàn)在,它的高度還達不到我的腿彎處,我卻不能一邁而過,看起來,我的確是在迅速地衰老著。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我覺得我不可能到達那個地方了??墒?,我怎么能死心呢,難道那個地方不是我理應(yīng)到達的地方,可以托付我靈魂的理想之地嗎?我是天下最名正言順地呆在那個地方的不二人選哪。為此,我決定再努把力,即使真的不能到達那個地方,就只能歸結(jié)為命運了,我就再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
跟以前幾次一樣,我下了飛機換乘火車,再從火車上坐到汽車里,沒費什么勁兒地來到了那道圍墻和柵欄門前。那是一個晚上,一個冬天的晚上,月亮很大,把落盡葉子的樹枝映印在地面,冷凄凄地給人一種悲從中來的感受。偶爾有夜宿的鳥兒發(fā)出微弱的夢囈叫聲,不時有陣陣的風(fēng)吹過,無數(shù)的樹影鬼魂一樣在我面前晃動。兩只野貓在不遠處打架,那刺耳的叫聲和追攆的動靜似乎在預(yù)示著世界末日的到來。
這一回我沒有拽動?xùn)艡陂T上的那把銹鎖,也沒有企圖邁過那道比前一次更加低矮的土墻,我知道,我是跨越不了它們的,我沒有抱什么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只是來到這里看一看,我預(yù)感到我可以在這里看到自己的命運,它似乎一直就躲藏在這個地方,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從它那里討得一個答案:我究竟是誰。這個問題已經(jīng)困擾了我很多年,我覺得我再弄不明白這一點,就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放下肩頭的行囊,找一個避風(fēng)的角落坐了下來。這么多年無論干什么,我都在一刻不停地走在去那個地方的路上,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我深信“皇天不負有心人”的古訓(xùn),可是這條古訓(xùn)在我身上失靈了,多年的跋涉讓我身心俱疲,像一盞就要熄滅的枯燈?,F(xiàn)在,我切切實實地感到自己的心智快要崩潰了,所有的能量已經(jīng)耗費殆盡。
天是什么時候亮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從沉睡中醒來的時候身旁依舊圍了不少人,我見過他們不止一次兩次了,基本上是我來到這個地方一次就看見他們一次,甚至遠不止這些,恍惚中我覺得他們就是我的親人,不是哥哥弟弟,起碼也是堂兄堂弟??墒撬麄兙寡b作不認識我,也沒有一個人替我打開那道柵欄門或者去找到掌管著那把銹鎖鑰匙的人,更沒有人告訴我,為什么那道土墻明明很矮,我卻偏偏邁不過去。他們一齊在我面前保持著沉默,似乎也是在守護著一個屬于他們的共同秘密。
突然,圍觀的人群蠕動起來,這是由于一個人的到來而引起的。他似乎為他們帶來什么重大的消息,他們激烈地議論了一會兒,撂下我一哄而去,至于他們都議論些什么我一句也沒有聽懂。我只是看見他們慢慢地朝著一個遠道而來的人——從他風(fēng)塵仆仆的行色上就可以判斷出,這是一個跟我一樣遠道而來的人——圍了過去,并且一擁而上撕扯著他,不放他走。行人竭力想掙脫他們,這時驚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他們把那人摁倒在地上,咬破他的皮膚,大口大口地吸吮起他和血液來,那人很快變得蒼白,最后成了張空皮囊,被風(fēng)吹到天邊去了。
很快,他們干完了自己要干的事情,再次把我圍攏起來,他們的嘴角殘留著殷紅的血跡,還不時地探出舌頭舔著那些地方。我陡然醒悟過來,認識到我不能將自己的靈魂寄放在這樣一個地方,更何況那道柵欄門和矮土墻是我無法逾越的障礙。我平生從來沒有過的絕望襲上心頭,我難看地張著大嘴,號啕大哭起來。
也許是我的哭聲太過突兀而猛烈,圍著我的那些人一下子四散而逃地消失了,與此同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把銹跡斑斑的老鎖一下子掉到地上,頃刻間化為齏粉,原本低矮的土墻也沒有了蹤跡,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了,我背好自己的行囊,感覺自己的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幾十年前,我撲過去正要高聲大喊,但我立刻就愣住了:
眼前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