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強虎
經(jīng)常出差讓我養(yǎng)成了一個毛?。荷宪噹谝患戮褪桥φ乙粋€座位,這就少不了眼睛滴溜溜地轉??墒?,此刻與這位劉師傅在一張椅子上肩挨肩地坐著,心里一點兒也不自在。按理說不應該這樣,他和我家住同一棟樓,而且是門對門的鄰居,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也沒有鬧過什么矛盾。
“啊,哈哈,蕭老師啊!你也去廣州哇,啊?哈哈哈,真巧……”我好不容易擠上車,喘息未定,就被他突如其來一腔他鄉(xiāng)遇故識的熱情迎住了。我怔了怔,發(fā)現(xiàn)了從頭到腳都不是原來模樣的他:從總務室領回家便沒見過天日的錚光瓦亮皮鞋、西裝褲取代了天足隱露的解放鞋和油污斑斑的工字布服,領頭、袖口上環(huán)卡的硬紙圈依然故在的下擺滌棉襯衣罩住了終年鐵路藍的上半身,一頂灰制帽嚴實合縫地屏蔽了所有的頭發(fā),連臉龐也收拾得從未有過的光……座位靠窗口里側放著一個印有大紅“獎”字的天藍色旅行袋,看得出也是第一次拿出來裝東西,他的一雙粗大的手穿過提把并警惕地按壓在上面。
“喲,是劉師傅呀!怎么,你也去廣州?”我口里忙亂應酬著,眼光卻驚恐地掠過他的頭頂迅速向遠處掃描。我早已清清楚楚看見,他那放行李包的地方正是一個極好的座位,可心里仍希望在其他方向為臀部尋到一個依托點。說實話,我寧愿站上幾個鐘頭也不情愿坐到他那里去,我害怕和他搭上了話頭。一點兒都不夸張,聽祥林嫂訴一百次苦也比被他拉住了嘮叨要好得多:祥林嫂講述的起碼還有點故事性,而且不需要聽者回答什么。他則不同了,天下地上柴米油鹽電話信號條例規(guī)章等等等等無所不包無所不談,一旦被纏上了你能一句話不答只管點頭?一個月前的一個星期天,我就親眼領教了他那堅忍不拔平易近人的絕頂陪聊功夫:大約九點我買了菜回家,發(fā)現(xiàn)他已先我拎了菜回來并站在本棟樓房第一家門口與女主人討論市場經(jīng)濟之類國計民生問題。待我們家吃完中飯應約出去游玩時,看見他一手拎菜、一手揮舞還在方興未艾大發(fā)感慨,只是聆聽對象變了,換作了第三家的一位老嫗。
“哎,蕭老師,還站著做什么呀?就在這里坐啦!”他伸出手熱心快腸拉了我一把,然后迅速將旅行袋提了起來抱在身上,還俯下頭吹了吹灰,拍拍要我坐下?!昂俸伲饬巳畮啄甑?,徒弟也教了二三十個,還沒嘗過坐火車是什么味道哩!嘿嘿,明年就要退休了,沒想到還能有機會下一趟廣州!剛才我還有點著急,主任跟我畫的圖要我坐什么車到什么站下,到招待所怎么走,怎么到集團集中……把我搞得越聽越懵嚓嚓,現(xiàn)在有你做伴就好了!嘿嘿……”可能是看我還在躊躇再三不想坐下,他說著說著突然住了口。一會兒又笑著拉了拉我:“你坐啊,蕭老師,放心啦,我不會跟你啰唆的。嘿嘿,我曉得你們讀書人不喜歡胡扯亂彈浪費時間的,你就坐著看你的書啦,啊?”
他這么一說,我倒不好意思了。本來抽出來就是準備攔截他說話的書也難以看下去,于是干脆舍命陪君子與他海聊了起來……原來,他這是連續(xù)第三次被評為集團優(yōu)秀黨員了,這次是作為代表去廣州參加先代會的。
“你們不曉得喲,一個人三百六十五天日里夜里都空守著個扳道房是怎么過的。不能看書,不能看報,不能看西洋景,不能打迷糊,還要兩只眼睛像牛卵子一樣鼓鼓的。除了接電話扳道岔,娘老子來了都要轟走不能說話。你干一個月試試,保證回了家想找人扯亂彈……”聽著他打開的話匣子,我忽然覺得他的話并不像我原來臆想的那么無聊可厭,甚至是應該充分理解的:“民之有口,猶土之有山川”,“川壅而潰,何況口乎?”桎梏得久了,有了釋放的條件當然會噴涌而出,為什么不能寬容接受呢?
“正好,我這次到廣州也要待幾天,等你開完會,我?guī)阍趶V州到處走走,好不好?反正也就是這一次了!”我心一熱,自薦給他當毛遂。
“不行不行不行,那怎么行?主任好不容易才把我抽下來,頂班的徒弟還不曉得怎么樣哩。我就怕他這幾天出個一差二錯,站里的一千幾百天安全就垮了!唉,算了,等明年退休了再說吧!”他的頭幾乎搖成了貨郎鼓。
“那——好吧,劉師傅,等我們都回去了,找個空到我家一起吹吹牛,啊?”
萬萬沒想到,最后臨分手時,我一順口,就溜出了這樣一串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