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很久以前在報社的時候,晚上八九點才能走。天擦黑,就三五同事打伙去湊頓晚飯。
有位單身京漂的同事,難得母親去看她,并且小住半個月,天天在報社得瑟得不行。結(jié)果天黑了,居然和我們一起去拼餐。我們很奇怪:“你不回家去吃媽媽做的飯?”
她連連搖頭,一臉一言難盡:“別提了,我媽做的飯真是夠難吃,我不和你們?nèi)フ{(diào)劑一次半次,撐不下去了。”我們?nèi)w大笑,個個心有戚戚。我們這一代,大部分出身中國第一代雙職工家庭,母親善烹飪精女工的,大概沒幾個。
文人雅士懷念“媽媽做的菜”,是隔著幾萬里辛苦路,時間給灑了濃濃的胡椒面,催淚;也是因為他們大抵是中產(chǎn)家庭,有一個擅長調(diào)和五味的母親吧。朱德在《我的母親》里面懷念母親:“全家二十多口人,婦女們輪班煮飯,輪到就煮一年。母親把飯煮了,還要種田,種菜,喂豬,養(yǎng)蠶,紡棉布?!缘氖峭愣癸垺⒉孙?、紅薯飯、雜糧飯,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飯里做調(diào)料。這類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飯食,母親卻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來有滋味?!痹儆凶涛叮慌乱矡o法認(rèn)為是美味,沒什么舌尖上縈縈的追憶。而寫了《飲膳札記》的林文月,想必她的兒女回憶起母親的十九道佳肴,也就是味蕾的《古代十九首》吧。
我媽是農(nóng)家女出身,初中起就開始住校,每學(xué)期初扛著一麻袋紅薯去交伙食費。一路吃食堂吃到大學(xué)畢業(yè)。
直到媽媽退休,在我們姐妹還沒養(yǎng)育第三代之前,她有過幾年云流水在的閑工夫。我們早已搬到武漢,楚地多少風(fēng)流,她也學(xué)做了一些糍粑魚、粉蒸肉。好日子沒兩年,“健康飲食”的理念便大行其道,從此飯桌厲行極簡主義:鹽淡油清,白水煮是常事,恨不得學(xué)《怨女》里的銀娣:“省油,用一只毛筆蘸著油在鍋里劃幾道?!蔽毒墙?,唯有醋大量揮灑,跟不要錢似的(據(jù)某養(yǎng)身書說:醋是堿性食物,對人體有益。醋為啥是堿性的?這邏輯太神奇,我至今不解。)從此我家廚房的味道,便比較像中世紀(jì)煉金士的實驗室,酸得怪異,實在不勾引食欲。
我客居京城,偶爾回家,在餐桌上居然嘗到美味,總是很詫異。我媽就哼一聲:“昨天/前天,從餐館打包回來的?!表槑u一下中國的餐飲業(yè):有什么好,油也大,鹽也大,都是味精調(diào)出來的味道。我,舉箸心茫然,為又一次暴露了粗魯?shù)娘嬍秤^而慚愧不已。
但,怎么說呢?她弄的菜真的不怎么好吃,但我記的是另一些:她在深秋侵骨寒的霖雨里,搭公交車去很遠(yuǎn)的地方為我買豆絲,因為“都說那家最正宗?!蔽以诩t菜苔剛剛上市的十一月匆匆回家一趟,她給我炒了菜苔,自己一口不吃,“我吃的機會多呢?!逼鋵嵰膊欢?,這雖然是青菜,現(xiàn)在貴得令人咋舌,她平時不怎么舍得吃。
而我懷念,每個冬天,幾乎每晚,我們必吃的火鍋:牛肉湯,魚頭湯,羊肉湯,擱很多蘑菇、千張、菠菜,我最喜歡吃魚圓子,每餐必備。一邊吃一邊嫌她調(diào)的味總是淡得離譜,多多加鹽,加火鍋底料,她也默許了。飽得再也吃不下去,她還要叫我:“你給撈了,別剩下?!笔⒃谏桌镎T惑我,無論我怎么說減肥都不行。
白氣蒸騰,湯香撲鼻,圍爐而坐……這就是一個家。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這么了解我的口味,無論這口味如何與她的理念背道而馳,她總愿意一邊嘀咕著一邊為我弄出來。
媽媽做的菜,其實很難吃,卻是我一生,不會再遇到的美味。
選自《解放日報》2012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