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
四月的風,真好!
清晨,在香樟樹下,讀汪曾祺。
讀汪曾祺四十年代的佚文,那些青春的文字。
十幾株高大的香樟樹,頭頂上都是新綠的葉子。無數(shù)的新綠的葉子密集地翻動著。葉子的縫隙里是晴朗的四月的天空。
空氣真清新。干凈的風,吸一口,什么感覺也沒有———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干凈的空氣直抵身體的底部,身體快活了起來。這樣的風,仿佛有“營養(yǎng)”,“營養(yǎng)”了腦子和心肺,于是我的心,安靜了下來。安靜地讀汪曾祺,讀得很快活。
我正在讀的是《河上》。發(fā)表于1941年7月的《中央日報》上。發(fā)表時署名西門魚。哈哈!汪曾祺也有筆名!西門魚!汪曾祺的筆名!《河上》寫一個鄉(xiāng)下少女三兒。一個活潑潑的少女形象。
城里“少爺”因“病”(說是神經(jīng)衰弱)在鄉(xiāng)下住了些日子。少爺要回城里一趟,三兒劃船送“少爺”回城,就有了這段河上船中的情景。
這篇小說的敘述和描寫,更主要是人物對話中,明顯看出有沈從文和廢名的影子。
“昨晚上在秧池里又弄到兩尾鯽魚,過會兒跟你送來吧?”
“今兒我上城去一趟,你養(yǎng)在水缸里吧,晚上我自己來拿,你要點甚么我給你帶來,怎么樣,還是酒我知道!”
“不敢領,不敢領,謝謝了!”
他回頭看看,老頭子笑著走了。還拾起一塊石頭往河里一丟,又嘬起嘴吹起嘹亮的哨子,逗那歇在柳梢上逞能的畫眉。
“老東西,你當心跌進河里去,水涼著哪!”
“你!”
他放過老頭子,在老頭子笑著回頭時轉(zhuǎn)了灣。
這一段十分有沈從文的影子了。
“蛇,蛇,蛇,一條大土谷蛇!”
他猛地赫了一跳,但很快的辨出這是誰的聲音,便不怕了。
“你才是蛇,蛇會變成好看的女人迷人,三兒?!?/p>
“城里人怕蛇,喝喝?!?/p>
三兒不理他,蹦跳著家去了。
迎出來的是王大媽。
這一段又有了廢名的味了。
這一段河上對話,讓人想起《受戒》里小英子送明子去受戒的場景:
灘上的草長得齊齊的,腳踏下去驚起幾只蠓蚱,格格地飛了。露出綠翅里紅的顏色。(汪曾祺總是觀察得比人多一步的。)
衣裳都貼在身上了,三兒很著惱的用手擠出衣上的水,又抹平了。
“不行,你背過臉去,不許看我。”(不是小英子里的模式么?)
“好?!保髯拥目跉庋剑。?/p>
他折下一根蟋蟀草,把根兒咬在嘴唇里,有點甜,他知道嚼到完全綠的地方便有點苦,(汪曾祺總是有點生活的知識。)但是不嚼到那兒。一根一根地換著嚼,只嚼白里帶紅的地方。
“喂,你在那兒干甚么?”
“我?吃草?!?/p>
“吃草,哈,你有什么病,大概是吃草吃出來的,那么粗的胳膊,夾得人直叫媽,臉也曬得跟鄉(xiāng)下人一般黑,舞起鋤頭來比誰也不弱,還成天唱不長進的歌,你,你有病!”
“我本來沒有什么病??墒窃卩l(xiāng)下住了這些時候,倒真害上一些病,三兒,你不信摸摸我的胸脯,我的心跳得厲害。喝,一條大魚,好大一個水花兒?!?/p>
這難道沒有《受戒》中的影子?
汪曾祺為什么“悔其少作”?是不想讓人知道他青年時的“尾巴”?———噢,汪曾祺原來是這么來的!
三兒讓人想起后來的小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