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匯報》的周毅發(fā)現(xiàn)汪曾祺一九四一年發(fā)表在“筆會”上的一組佚文,發(fā)短信告訴我此事,我真是驚喜。她開玩笑對我說,這些年,你總是用你對汪先生一望無邊的感情來包圍我們,這算一個小小的回報?!皩ν粝壬煌麩o邊的感情”,是的,這種感覺是真實的,有二十年了,我一直在讀汪先生的書。汪先生的所有版本的著作我?guī)缀醵加校瑪?shù)數(shù)有五十多本。不久前我還到高郵去了一趟,看了看汪先生的故居和汪先生紀(jì)念館?;貋韺懥艘黄兑粋€汪迷的地域文化筆記》,我在文章的結(jié)尾寫道:“我在紀(jì)念館一側(cè)的臺階上坐了坐,整個紀(jì)念館,就我一個人。或者說,就我和汪先生兩個人。我仿佛又回到了曾經(jīng)和先生在一起的感覺。我喜歡這樣的感覺?!?/p>
汪先生離開我們近十五個年頭了。十五年,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一九九七年五月,汪先生去世的時候,我們到八寶山送別先生的場景還在眼前。先生的靈車到了,我走上去,義無反顧地一把抬著了先生靈柩的一頭。我此生沒有抬過任何人的靈柩。我抬著那個窄窄的盒子,人如夢游。這個窄窄的盒子里,就是汪先生么?可是放在鮮花叢中,打開盒子,汪先生靜靜地睡在那里呢。面如生前,只是不說話了。汪先生永遠不說話了。我的眼中要冒淚。這么一個有生趣的、“巧思”的人,就這么走了。
汪先生去世的前一個星期,我還到他家去過。在他那吃了午飯,還喝了兩杯五糧液(他讓我自己喝,他不喝,我就喝了兩大杯)。我的女兒也去了,他拽了拽我女兒的小辮子,說,怎么叫陳淺,像個筆名!之后就靸著鞋,一會廚房,一會過來站在那里吃兩筷子菜。之后再見到他,就八寶山鮮花叢中的那個樣子了。他不說話,他永遠不說話了。
我一個縣里的孩子,一點基礎(chǔ)沒有,不知什么原因,愛上了文學(xué),又撞到了汪先生的文字。一九八七年我在縣銀行的稽核股里,把一本《晚飯花集》抄來抄去,辦公室的簡易鐵窗生了銹,窗外的陽光是好極了。那高大的法國梧桐樹葉上,陽光斑駁,陣陣小風(fēng)吹翻樹葉。我抄一會,手酸了,就停下筆望著窗外。一個有點理想有點迷惘的青年,在對著書里面的李小龍王四海八千歲和陳小手,青年對未來有點妄想,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會走向何方。
一九八九年我飛出了縣城,到魯迅文學(xué)院進修。剛開學(xué)沒兩天,汪先生來了!他靸著個鞋,腳在地上拖著,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我和他神交久矣!他開會。他一散會,我就把他請進了我的房間。他的高郵在湖東(高郵湖),我的天長在湖西。我們吃的一個湖里的水長大。
汪先生走進我們的宿舍,他環(huán)顧了一下,開口說:
“三個人一間,挺好!”
他又說:
“你們天長出了個狀元叫戴蘭芬。那個對子怎么講的?”
“天長地久,代代蘭芬。”這個我們縣的三歲孩子都知道的。
“本來頭名狀元是我們高郵的,叫史秋,戴蘭芬是第九名狀元??纱褥c狀元時,這個史秋名字不好聽,聽上去像死囚,慈禧看到戴蘭芬,天長地久,代代蘭芬,就點了戴蘭芬為頭名狀元?!?/p>
我說:“是的,縣志上有記載?!?/p>
“我寄給你的四個筆記本收了嗎?是抄的你的小說?!蔽以鴮⒊≌f的筆記本寄給了汪先生。
“收到。收到?!蓖粝壬⒉缓芸隙?,輕描淡寫的樣子。
可就是這么幾句話,汪先生就接納了我。幾天后,我就是他家里的客人了。
二
我去過汪先生家多少回?又說過多少話?我沒有記錄,也沒有錄音。他的所有的書,我都反反復(fù)復(fù)看過很多遍,因此,哪些話是書里的,哪些話是他說的,我已完全混淆了。一個太熟悉的人,你要是寫他幾件事,是困難的。你對他只有一個總體的認識,別人提起某件事,你說,哦,我知道的。汪先生對于我,就是包圍之中。一種溫暖的包圍,一種別人無法體會到的被擁著的快樂。
我實在可算做汪先生的徒弟了。說一句不要臉的話,就像孔子與顏回。高郵縣文聯(lián)的陳其昌說,蘇北,你是我見到的對汪先生最癡迷的一個。我到高郵,他們對我說的汪先生的事,我基本都知道;而我說的,連他們也不知道。國內(nèi)有紅學(xué),沒有汪學(xué)。要是有汪學(xué),我可以當(dāng)秘書長。
我曾和朋友開玩笑,朋友出了一本徽學(xué)的書,他在名片上?。夯諏W(xué)專家。我說,我這輩子爭取當(dāng)一個散文作家,如果有汪學(xué)的話,我還可以在名片上印上汪學(xué)專家。這當(dāng)然是戲言。
不過話說回來,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上,有一脈師承,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在朋友圈里,別人給我介紹,說,這個人喜歡汪曾祺。我聽人家這樣介紹,我一點不感到羞愧,心中還美滋滋的。喜歡汪曾祺,有錯誤么?沒有!汪曾祺那么優(yōu)秀,值得人去喜歡。汪曾祺也是有師傅的,大家知道,他的師傅是沈從文。前不久我到青島出差,還特地到小魚山福山路三號,去看了一下沈先生在青島的舊居。沈從文的湘西當(dāng)然我也去過。這算起來,可是我的師爺了。我在沈先生舊居的兩層小樓的樓梯邊的絲瓜藤下坐了坐,我說,沈先生,我來看你了!其實對汪先生的創(chuàng)作,有很大影響的,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廢名。汪先生自己也說,我受過廢名的影響??磥?,注重文體的作家,大體上都有某種師承的關(guān)系。只是或多或少,或者有的人不愿意說。他的意思是,我的創(chuàng)作的成就,是我自己聰明腦袋里固有的。這樣的人是天才,不去論。
我不是天才。我剛生下來,小腦袋空空如也。我現(xiàn)在能寫一點文字,登在全國的報刊上,這都是仰仗汪先生的光輝的照耀。齊白石說,他愿做徐青藤門下的一條狗。汪先生對于我,我如果不愿意這樣說,則是我的矯情。不過我并沒有在汪先生后面亦步亦趨。一個人對于一門知識,不敢說一通百通,但可以說一通十通。古人說,觸類旁通嘛。一枝搖百枝搖。通過汪先生這個點,我們的學(xué)習(xí),可以說是個面。前不久上海的一位評論家,說到我的散文。他說,蘇北的散文承接的應(yīng)該是中國傳統(tǒng)散文,汪曾祺是個“通道”,是蘇北承接到沈從文等五四散文的一脈。這種“通道說”,真是別致,是我過去聞所未聞。新鮮得很。但是,我同意!一個人從另一個人身上學(xué)習(xí)到的東西,絕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它肯定要內(nèi)化!畫鬼容易畫人難。文學(xué)的神奇,是接通了鬼神。否則,喜歡文學(xué)的人,也不會如此的著迷!精神的東西,要的就是神奇———下筆如有神!筆下如有神助。
汪先生從來沒當(dāng)面在創(chuàng)作上指導(dǎo)過我們。我去汪先生家,聊天,吃飯,要書,借書,要字要畫,但對于創(chuàng)作,他從來沒有說過。我們聊到西南聯(lián)大,聊到吳宓,汪先生說,吳宓那個胡子,長得真快。他剛剛刮完左邊的胡子,去刮右邊,右邊還沒刮完,左邊又長了起來。說完,汪先生抿嘴而笑,嘎嘎的聲音。想必非常快樂!汪先生對我們說到趙樹理,說趙樹理是個天才,有農(nóng)民式的幽默感。汪先生說起一件事,說他們有個舊同事,天生風(fēng)流,他借了趙樹理的皮大衣穿,竟然與一個女人將大衣墊在身下,將大衣弄得腌臜不堪。趙樹理回太原工作,那個人也來送行,趙樹理趴下來,給那人磕了個頭,說,老子,我終于不同你一起共事了!汪先生說完,又是大笑。噢,這樣的事情有趣么?有意義么?別去管它了!汪先生關(guān)注的是人,是人的生趣,是人的喜怒哀樂。
不對,汪先生并不是對我沒說起過創(chuàng)作。一九八八年山西大同的一個叫曹乃謙的人,寫了一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汪先生看后褒獎有加,寫了長文推薦《北京文學(xué)》發(fā)表;一九九三年我將《小林》等一組小說拿給汪先生,我的小人之心不言之明,想必你已猜到。那時汪先生還住在蒲黃榆的小舊居里,那天我去,將小說帶上,吃飯前說了此事。汪先生說,可以,先放這,我看看再說。之后吃飯喝酒,一番熱氣騰騰。汪先生酒后微醺,瞇盹著眼,坐了一會。我們起身要走,汪先生站起來,轉(zhuǎn)了一圈,說,稿子呢?這個不能丟了。之后收起稿子,一轉(zhuǎn)身,抱拳,進隔壁一個小房間去了。
幾天后,我與朋友相約,又急不可耐的去了汪先生家。去時我心下忐忑,進門坐下,也不說稿子之事。大家東扯西拉,說說笑話,仍是留飯。飯后我終于是憋不住,問,稿子看了嗎?汪先生不說話,汪師母扯他的衣角,過一會,汪先生說,《小林》寫的什么,要體現(xiàn)什么,都說不清楚?之后就批評:不自信,手太懶;說,沈先生剛到北京,連標(biāo)點符號都不會用,硬是靠一支筆,打下一個天下;說老舍先生每天寫五百字,有得寫沒得寫,五百字!你們這么年青,手這么懶,一年中不寫幾個字,怎么行!說得汪師母扯壞了汪先生的衣角。你想想看,我的那一點小人之心,還能得逞么?
從此之后,不給汪先生稿子看了。丟不起這個人,自己幾斤幾兩,分量還是知道的。每次進門,首先一句:最近身體好么?汪先生摸摸索索,去泡茶,去拿書。師母身體好的時候,都是師母提醒,老汪,剛出的書,給他們拿一本!師母經(jīng)常笑話他:字、畫都舍得送人,就舍不得送人書。想想也是,書除出版社贈的部分,其余還要自己花錢去買,而字畫,完了再畫———汪先生離開我們十年了,他的那些字畫,散落在世界各地多少人的手中呢?我們就在他的桌上搜過字畫,還借書———借了不還。古人說,借書一癡,還書一癡。我倒是想說,汪先生一癡,我們這些汪迷一癡!
汪先生是一癡。他的境界,決定了他的目光,不在這些小事上。有一年我從山東的長島,游了海水泳,回北京都好幾天了,到他家去。進門我首先一句:近來身體好吧!而他卻不動,在那怔怔地看著我,之后用手在我臉上一刳,說,剛游了海水泳吧?他怎么看出來?真是怪了!我倒回來好幾天了!汪先生不語,他笑瞇瞇的,去泡茶去了———他就是這么關(guān)心年輕人的!
一九九六年初,我到報社副刊工作,我請汪先生為我們副刊畫幅畫,很快給我們畫了一幅墨菊,一大蓬菊花,極有生氣;我又請他給我們“文苑風(fēng)”寫刊頭,他一氣寫了好幾個供選用。再請他寫稿,他拿出兩篇新作給我(他有些磨蹭,有些舍不得,可是他好像又有些回不起面子,他就是這樣的人!這個有趣的老頭!我直想笑?。┙衲陝倓偝霭娴摹锻粼餍≌f》,在選用《不朽》和《名士與狐仙》兩篇時,還在文尾注名,原載《中國城鄉(xiāng)金融報》某月某日。其實汪先生不僅僅對我,他對所有的人,包括年青人,總是有求必應(yīng)。你訪問訪問凡與汪先生有過交往的人,哪一個不是說,汪老頭是個好人!
三
一九九六年底,我一次去汪先生家,為《中國當(dāng)代才子書·汪曾祺卷》跑腿,剛進門坐下抽煙,電話響了,沒說幾句,汪先生就沉下臉,顯得很生氣,他對著電話大聲說:“我知道他們來頭很簡單,就是沖著我汪曾祺來的!我可以向某某同志家屬道歉!他們以為我很有錢,算出來那些精神損失費,可是我們這些人的精神損失費,又有誰來賠?”我知道,是《沙家浜》的官司。江蘇文藝出版社將《沙家浜》收入《汪曾祺文集》時,忘了署名“根據(jù)文枚同志滬劇改編”,就惹出這樁官司。放下電話,汪先生還在那氣呼呼的,我說,都是小記者鬧的,別理睬就行了。汪先生說,《沙家浜》在《紅旗》雜志發(fā)表時,也沒有署我們的名,只署“集體創(chuàng)作”。我們這些人的名譽權(quán),又有誰來賠?汪先生,你真是,生的哪一門子氣?這又是何來由呢?現(xiàn)在有些人巴不得打官司呢!可是我們知道,汪先生是非常愛惜他的名聲的。像鳥兒愛惜自己的羽毛,它容不得別人去玷污。
一九九七年初,汪先生和丁聰聯(lián)袂在《南方周末》推出“四時佳興”專欄,一周一篇,丁聰畫,汪先生寫。汪先生寫得真快,只要有人逼,他肚子里的東西,是越擠越多。一次我過去,汪先生說,你把這幾篇稿子帶給丁聰去插圖。因為丁聰在昌運宮,我在公主墳,離我住處很近。我拿著幾篇稿子,就到單位去復(fù)印了。我把復(fù)印件送到丁家,手稿我留下了!你們可以說我有心!但我就是有心———我以后可以將它們捐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去!我實在是太喜歡汪先生了!我曾在《盛夏讀書記》中寫道:我雖不敢枉稱是汪先生的學(xué)生,但我可以說是讀汪曾祺最認真、最持久、最癡迷的一個,我喜歡汪曾祺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甚至是狂熱的、偏激的、排他的。就像少男少女為貝克漢姆、菲戈,為蕭亞軒,周迅、S.H.E瘋狂一樣,這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我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天下文章不能給姓汪的一個人給做光了??晌揖褪前V迷,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癡迷,誰又奈何得了我呢?
我給汪先生送的手稿是《聞一多先生上課》《面茶》《才子趙樹理》《詩人韓復(fù)榘》。汪先生的文字是再簡約不過了。它通俗明白,卻出神入化,仿佛有風(fēng),有雨,有雷電,有氣息。就是這么一個“巧思”(張兆和語)的人,卻突然說走就走了。汪朗(汪先生的兒子)那天從八寶山回來的路上對我說,老爺子可惜的是,他的思維還那么活躍,他越寫越有神了??墒朗戮褪沁@么無奈!
何嘗不是如此呢?打開《汪曾祺全集》最后幾年的作品,《小姨娘》《仁慧》《露水》《獸醫(yī)》《水蛇腰》《熟藕》《窺浴》,雖然短小,然生氣盎然。《窺浴》寫得多么大膽,可又是美;《露水》寫出了下層人的艱辛和不幸。汪先生晚年對寫性更大膽了,寫得很放開?!堆Υ竽铩穼懶裕?/p>
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門口,對呂三說:“你下午上我這兒來一趟?!?/p>
呂先生從萬全堂辦完事回來,到薛大娘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進了屋里。進了屋,薛大娘就解開上衣,讓呂三摸她的奶子。隨即把渾身衣服都脫了,對呂三說:“來!”
她問呂三:“快活嗎?”“快活?!薄澳蔷团桑赐纯炜斓嘏?!”薛大娘的兒子二十歲,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
薛大娘不愛穿鞋襪,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腳穿草鞋,十個腳趾舒舒展展,無拘無束。她的腳總是洗得很干凈。這是一雙健康的,因而是很美的腳。
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沒有被扭曲、被壓抑。舒舒展展,無拘無束。這是一個徹底解放的,自由的人。
這是寫得什么?是人,是人性的美。
《窺浴》:
“你想看女人,來看我吧。我讓你看。”
她乳房隆起,還很年輕。雙腳修長。腳很美。岑明一直很愛看虞老師的腳。特別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涼鞋,不穿襪子。
虞芳也感覺到他愛看她的腳。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點暈眩。
他發(fā)抖。
她使他漸漸鎮(zhèn)定了下來。
(肖邦的小夜曲,樂聲低緩,溫柔如夢……)
這仍然是寫人,寫人的美。他熱愛美好的東西,他生活在美中。生活中不完美的東西,他用文學(xué)加以彌補。他就是這樣倔強的、不管不顧的,謳歌美,謳歌人,謳歌人性。
四
從汪先生的晚年作品回觀他早期的習(xí)作,真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段膮R報》發(fā)現(xiàn)的汪曾祺早年作品,從內(nèi)容上來看,都是寫于昆明。汪先生在一篇不起眼的小文《芋頭》中說過:
“一九四六年夏天,我離開昆明去上海,途經(jīng)香港。因為等船期,滯留了幾天,住在一家華僑公寓的樓上。這是一家下等公寓,已經(jīng)很敝舊了……只是心情很不好。我到上海,想去謀一個職業(yè),一點著落也沒有,真是前途渺茫。帶來的錢,買了船票,已經(jīng)所剩無幾……”
這樣的文字是不會引起人們注意的,而我對照汪先生《文匯報》這一組佚文,能夠深切地感受到汪先生這給文字的氣息:空虛,苦悶,貧困,無著落;性;打水漂的感覺。
且看:
抽煙過多,關(guān)了門,關(guān)了窗。我恨透了這個牌子,一種毫無道理的苦味。
醒來,仍睡,昏昏沉沉的,這在精神上生理上都無好處。
下午出去走了走,空氣清潤,若經(jīng)微雨,村前槐花盛開,我忽然蹦蹦跳跳起來。一種解放的快樂。風(fēng)似乎一經(jīng)接觸我身體即融化了。
聽司忒老司音樂,并未專心。
我還沒有笑,一整天。只是我無病的身體與好空氣造出的愉快,這愉快一時雖貼近我,但沒有一種明亮的歡情從我身里透出來。
這是《花·果子·旅行》里的一節(jié),汪先生在文尾注明,一九四五年寫于昆明黃土坡,一九四六年抄于白馬廟。我們知道,汪先生在昆明待了七年,除北京和高郵,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時期———人生觀、世界觀逐步成形的青年時期。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五年,汪先生在黃土坡的一所中學(xué)教了兩年書,他的短篇小說《老魯》《落魄》都是寫的那個學(xué)校的事,他那個有點現(xiàn)代派味道的早期短篇《復(fù)仇》也是寫于黃土坡??赡莻€戰(zhàn)時的昆明,生活極其貧困。青年汪先生,人生的航向往哪去,他很迷茫,人生、愛情、理想等等,都在困擾著他。汪先生自己也在懷念沈從文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中說過:我一九四六年到上海,因為找不到職業(yè),情緒很壞,沈先生寫信把他大罵了一頓,沈先生說:“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
“筆會”上的這組佚文,特別是寫于昆明的那幾則,那種人生飄渺的感覺,無不留在了筆端。但通過這些文字,也看出了汪先生文風(fēng)的一些脈絡(luò),重細節(jié),不臆造情節(jié),意象的營造,但早期的文字明顯看出氣盛,如周毅所說“有靜穆與血性的密集交織”,我看到的則是,峻拔,決絕,用字用詞往“險”的方向而去,有“西洋油畫的瑰麗和掙扎于對象中的力度”。
晚年文字的中,卻沖淡平和得多,但那份靈動,人情的練達,集一生的觀察力及白描功夫,也是青年時所不能及。我手頭有一本《人間草木》,是汪先生談草木蟲魚的散文集輯,其中有一篇《下大雨》:
雨真大。下得屋頂上起了煙。大雨點落在天井的積水里砸出一個一個丁字泡。我用兩手捂著耳朵,又放開,聽雨聲:嗚———哇,嗚———哇。下大雨,我常這樣聽雨玩。
雨打得荷花缸里的荷葉東倒歪。
在紫薇花上采蜜的大黑蜂鉆進了它的家。它的家是在椽子上用嘴咬出來的圓洞,很深。大黑蜂是一個“人”過。
紫薇花濕透了,然而并不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麻雀躲在檐下,歪著小腦袋。
蜻蜓倒吊在樹葉的背面。
哈,你還在呀!一只烏龜。這只烏龜是我養(yǎng)的。我在龜甲邊上鉆了一個小洞,用麻繩系住它,拴在柜櫥腳上。有一天,不見了。它不知怎么跑出去了。原來它藏在老墻下面一塊斷磚的洞里。下大雨,它出來了。它昂起腦袋看雨,慢慢地爬到天井的水里。
這樣的透剔,跳躍,靈動和圓融,了不起的觀察力,頗能代表汪先生晚年文字的精神。
五
有一件事不能不提一下。是一九九五年的一天吧,我和朋友龍冬約好去看汪先生,黃昏時我們趕去時,汪先生出門了。我和龍冬便在和平門附近的一個小館子邊喝啤酒邊等。兩個窮困的文學(xué)青年,精神無聊和空虛,我家在南方小城,一人飄在北京,龍冬則剛從西藏回來,工作毫無著落,于是拼命喝酒。兩人喝了不下十瓶啤酒,之后又踉蹌著來到福州會館的汪先生家。汪先生還沒回來。于是我們倆著了魔似的(為什么要等汪先生回來?),又來到附近的宣武區(qū)工人文化館,在那打臺球。十點多了,我們又過去。汪先生回來了,我和龍冬便鉆進汪先生的書房,胡吹亂侃到半夜才走。這一節(jié)給汪先生的女兒汪明寫進《老頭兒汪曾祺》一書。汪明說我們半夜翻墻頭出了院子??晌椰F(xiàn)在是一點也記不起來,是翻了墻頭么?
我之所以扯出這一節(jié),是因為在汪先生去世后,有一次龍冬對我說:“汪先生去世了,我們也該長大了?!饼埗@番孩子氣的話,卻讓我一時語塞了。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說,“到了而立之年,在精神上還依附于一個人———不!是皈依著。想想也真是無趣?!笨捎惺裁崔k法呢?汪先生去世已十個年頭了,我們又何嘗不是依然在不斷重讀汪先生的作品呢?
汪先生自己倒是謙遜的。他多次說,我的作品數(shù)量很少,我不大意識到我是一個作家。他說:“過了六十歲,聽到有人稱我為老作家,我覺得很不習(xí)慣”;“我的一切,都是小品。就像畫畫,畫一個冊頁、一個小條幅,我還可以對付,給我一張丈二匹,我就毫無辦法?!钡瑫r汪先生又是清醒的、自信的,他對自己的評價也是準(zhǔn)確的。他說“我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詩人”,他多次對我們說過,我的作品少,寫得又短,短,其實是對讀者的尊重。短,才有風(fēng)格。短,也是為了自己。今天的事實,已證明了汪先生的預(yù)言。十年過去了,那些當(dāng)時風(fēng)流一時的作品,早已灰飛煙滅,而汪先生的文字,卻在潤養(yǎng)著一代一代讀書人。
是呵!這十多年來,我是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汪先生。不管是他何種版本的書,只要是剛出版的,我見到就買。新近的《說戲》《五味》《草木春秋》,編得真是好!由范用先生新修訂的《晚翠文談新編》也好!范先生的新版“小引”寫得也好:“日子過得真快,轉(zhuǎn)眼曾祺辭世五年,印這本書聊表懷念之情?!边@幾句,竟有歸有光的味道———可轉(zhuǎn)眼又是五年了!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時光又近二○○七年的五月。五月是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城市的街道、廣場、學(xué)校、橋頭到處一派生機勃勃。十多年前出生的孩子,已背著書包快樂地上學(xué)去了,十年前的鮮花,也是綻放的如此鮮艷??墒谴颐π凶叩娜藗儼。銈兛芍?,一個我們喜愛的作家,就是在十五年前的這樣一個鮮花盛開的五月,邃然離開了我們。十多年過去了,時間證明了他的不朽,他毫無疑問已載入了文學(xué)史。他的書,總是不斷地出版,不斷地出現(xiàn)在書店的書架上,和那些同樣偉大的作家,魯迅、沈從文、林語堂、徐志摩、郁達夫、張愛玲、蕭紅……排列在一起。
日子就這么過著。我被汪先生的文字包圍著,感到溫暖而又無邊無際,我這輩子大概是不會離開汪先生的。我包圍在汪先生彌漫而精靈般的文字中,就像身體彌漫在一汪溫泉的水中央;又像嬰兒沉浸在母體的無邊無際的羊水之中,那么的自足,那么的安穩(wěn)和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