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涼
女人在三十三歲那年離了婚,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的丈夫搬走了,她開始一個人住。女人不喜歡一個人住,就像書上說的,你和別人一起生活了以后,再獨自過日子就會變成一種苦刑了。
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少了一個人,空得仿佛只??諝?。雙人床上孤零零的一只枕頭讓她傷心,浴室里孤零零的一支牙刷也是一樣。女人整夜整夜地失眠,過于寂靜的孤獨,像是一只野獸一樣伸出尖爪,牢牢地把她攫住。
七月的第一個周末,女人去家具市場買回一張床,擺放在原來的書房里,然后在房產(chǎn)網(wǎng)上發(fā)布了招租信息。她想找一個人和自己合住,不是為掙房租,她只是不想那么孤獨。孤獨是一只吃人的野獸,她怕孤獨會要了她的命。
很快,女人找到了合適的室友。室友是個年輕漂亮、愛吃甜食的女孩。十九歲,中專畢業(yè)后從湘西小鎮(zhèn)來到上海,在咖啡館做女侍。長頭發(fā),細眉淡眼,皮膚完美無瑕,跟每個這種年紀的女孩一樣,看不出毛孔,嫩得幾乎可以掐出水來。
女孩愛笑,好動,生機勃勃。有她的房間里,好像所有的東西都重新釋放著活力。女人喜歡女孩,喜歡下班回家看到她盤坐在沙發(fā)上,穿著顏色鮮艷的吊帶背心和短褲,看著韓劇涂指甲油,然后嘻嘻地笑著說:姐姐,你回來了。
那天午后,女人身體不舒服,跟公司領(lǐng)導請了假。她打車回家,推開門,看到女孩和一個男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做愛。音響里放著Haggard,男孩騎在女孩身上,和著音樂的節(jié)奏猛烈震顫。他抬起頭看到她,立刻不動了,臉頰泛起紅暈,輕輕詛咒了一聲:靠。女人尷尬地僵在那里幾秒,然后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關(guān)上門,女人倚在門框上,整個人像癱瘓了一樣。她想著男孩過分好看的臉,他懵懂而鋒利的小虎牙,他亮晶晶的眼睛閃著青春的凌厲和不羈。所有的一切都像極了她的丈夫,那個年輕時候愛她愛到發(fā)狂的丈夫。
丈夫走了,過去回不去了,再沒有人愛她了,她在這個世上孤身一人。
她慢慢滑到地板上,傷心地閉上眼睛。
男孩是女孩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在一所重點大學讀大二,后來幾乎每個周末男孩都會過來。女人躲在自己的房間里,聽著兩個戀愛中的年輕人快樂地說話,嬉笑打鬧。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比一個人的時候還要孤獨。
她也曾那樣愛過,那樣被愛過啊。她和丈夫在大學相遇,多少春天的夜晚,他們徜徉在校園的水杉林中,他拉她的手,吻她的唇,對她說愛情的甜言蜜語,直說到她的心在柔情中融化。
青春真美好,愛情也真美好。畢業(yè)后她就嫁給了他,以為彼此這輩子就這樣定了,卻不想他會膩煩,開始東張西望,最終為了另一個女人棄她而去。
夏天很快過去了,女孩外出忽然頻繁起來。大多數(shù)時候,家里只有女人一個人。寂寞和無聊無從排解,她擦地板,洗衣服,在陽臺呼呼地抽悶煙。一天夜晚,她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樓下,女孩和一個老男人走下來。男人摸她的臉,吻她,吻得很貪婪。
幾天后的早晨,女孩對女人說,她要去臺灣了。她在咖啡館認識了一個臺灣商人,年屆五十,有妻有子,看中她的青春和美貌,愿意收她做小,而她則看中他的地位和財富。
她一直夢想著遇見一個像他一樣有錢的男人,給她買她想要的漂亮裙子,鉆石耳釘,讓她住她想要住的大房子,帶她去她想要去的地方旅行。而這一切,如今都實現(xiàn)了。
當天傍晚,女人下班回來女孩已經(jīng)走了。房間幾乎沒有變化,除了她自己,女孩什么都沒帶走。女人做飯,吃飯,然后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門突然咚咚地響起來,她打開門,看見男孩。他紅著眼睛,抓住她的手,囁嚅著:她走了嗎?走了嗎?女人點頭,他悲傷地呆站在那里,忽然撲進她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女人不知該把手和胳膊放在哪兒,就只好緊緊抱住男孩,她想抱他。她能聞到他有多么傷心,他的傷心讓她因心疼而心碎。他出身貧寒,給不了女孩想要的,可他愛她。年輕的女孩不會懂,人生最大的不幸,不是沒有錢,而是沒有愛。
沒有愛的人,才是真正的窮人,就像女人。
每個周末,男孩依舊會來,躲在女孩的房間里。很多次,女人都看見他把女孩的一條紅色連衣裙放在床上,然后側(cè)身躺在它旁邊,緊緊挨著它,輕輕撫摩著它,嘴里反復念叨著女孩的名字。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沒人要的小貓,瑟縮在冷風中,無助又可憐。
萬圣節(jié)公司聚餐,女人喝多了酒,到家已是午夜。她洗完澡,披著絲緞睡袍,坐在沙發(fā)上用風筒吹頭發(fā)。男孩突然來了,同樣喝多了酒,顫巍巍得連鞋子都脫不下來。
她站起來過去幫他,彎腰的時候,睡袍腰間的帶子忽然松開了。男孩看著她,眼神變得狂野起來,如同一只饑餓的小獸。他慢慢地,默默地,伸手抓住了她裸著的乳房。
女人杵在那里,微微喘著氣,心在胸膛里跳得厲害。她三十三歲,但她也是女人。她已經(jīng)兩年零七個月沒有做愛了,自從丈夫有了情人后就不再碰她了。她注視著男孩,他是如此好看,明亮又耀眼,一種強烈地想愛他也被他愛的欲望,像網(wǎng)一樣捕獲了她。
她托起他的下巴,先吻了他。他的嘴唇柔軟、清涼,像孩子般驕傲。他們擁吻著,踱進臥室倒在床上。
然后,男孩關(guān)了燈。
然后,男孩在黑暗中要了女人,有一點顫抖,混合著野蠻與粗暴。女人閉上眼睛,沉入情欲的海洋,彩色的水在她的身體周圍聚合。她覺得自己像一條長出翅膀的魚,撲騰撲騰地飛了起來,飛得很高,很自由,也很快樂。
她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如此快樂。
女人覺得自己戀愛了,愛情讓她變得快樂了,美麗了,每天都輕飄飄的。她給男孩配了一把家里的鑰匙,下班路上,充盈她內(nèi)心的,是男孩可能在等她的莫大喜悅和希望。
推開門的一瞬間是最緊張的,男孩不在她就會萎頓失落,在她就會神采奕奕,孩子氣的整個人撲向他,把頭枕在他的肩上。
然后她下廚做飯,和他一起吃飯。夜里,拉了窗簾,關(guān)了燈,她被他壓在身下,被他笨手笨腳,但妙不可言的撫摸,親吻,要了又要。她三十三歲,他十九歲,可就算身邊的這個男孩不是真正適合她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愛他,并且覺得他好像也有那么一點愛她,只要能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就夠了,她想要的就只有這么多。
很快男孩大三了,在一家物流公司找到了一個實習崗位。薪水不夠花,女人給他錢,還給他買衣服,買手機,買所有她認為他需要并喜歡的東西。九月,男孩生日,女人給他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是他向往已久的。他很開心,緊緊把她擁入懷中,喚了她的名字,然后迅速剝開了她,將她壓倒在床上。
是午后,陽光照進窗戶,灑在他們裸裎起舞的身體上,他們第一次在白天做愛。女人近距離地看著男孩,眼睛里全是愛、幸福,以及不可思議的溫柔。男孩也看著她,眼睛里卻突然閃過一絲錯愕。他扭過頭,伸手夠到另一邊的枕頭,蒙住了她的臉。
黑暗襲來,窮途末路的黑暗,像是一種獄。女人的心在瞬間沉落,碎成碎片。男孩總在黑暗中要她,她一直以為他是年輕,怕羞,現(xiàn)在才知道,他是不想看到她的臉。他不愛她,沒有一點愛她,他不過只是想找個替代品。
黃昏時分,男孩走了。女人走進原來女孩的房間,拿起男孩擺放在床上的那條紅色連衣裙換上,然后她站在鏡子前,凝視著自己。她風韻猶存,但憔悴而哀愁,皮膚不像女孩一樣光滑緊密,身材也不像女孩一樣窈窕。青春的美麗,花樣的年華,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從她的身上偷偷溜走了。
她已經(jīng)不再是女孩時的她了,她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老去了。她無力地蹲下身去,伸長手臂抱緊自己,哭得涕淚橫流。
在這個鐵石心腸的世上,她想要的僅僅是愛,卻偏偏得不到愛。
女人低價賣了房子,搬走了,沒有和男孩說再見。她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有過婚史,她比誰都清楚,像她這個年紀、這種經(jīng)歷的女人,現(xiàn)在最應該做的事,就是找個年齡相當?shù)暮媚腥思蘖?,然后安安穩(wěn)穩(wěn)地拉著手過日子。
女人開始相親,通過相親她認識了醫(yī)生。三十七歲,和她一樣,因被出軌離婚。醫(yī)生對女人很好,從他對她老老實實的好里可以感覺出來,就像她需要一個終身可靠的男人一樣,他需要的也是一個終身相伴的女人。交往半年后,他向她求婚,她答應了。
答應的第二天,女人和醫(yī)生去逛家居用品商店。逛累了在樓下的星巴克休息,女人突然看到了男孩。他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喝著咖啡,惡狠狠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將目光轉(zhuǎn)向別處。女人垂下眼瞼,心絞了一下。
夜里,女人回家,掏出鑰匙打開門,有人從背后猛地搡了她一下。她打了個趔趄,差點跌倒,回過頭,是男孩。
他用力抓住她,把她按在墻上,沖她吼:為什么不辭而別?
女人痛苦地搖著頭,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然后男孩忽然從牛仔褲后褲袋里掏出刀,徑直扎向她。她緊緊盯住他的眼睛,不解地看著他。他年輕的臉上半是憤怒,半是悲傷。
她驀然間明白了,他恨她,因為她拋棄了他。他已經(jīng)被拋棄了一次,他不能再被拋棄第二次,特別是被一個他一點也不愛的女人。
她是女孩的替代品,也是女孩給他的傷口的止疼片,她不該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她順著墻壁滑下去,癱軟在地板上,虛弱地對男孩說:
“走……”
男孩遲疑了一下,撒腿就跑。外面的寒風涌進來,女人仿佛墜入水底。在水下,她看見男孩,他就像另一個遙遠的世界,明亮、絢麗,閃著光輝。
而她,在那里短暫而快樂地生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