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金陵十三釵》故事展開的歷史背景是南京大屠殺,電影的聚焦點不在救亡圖存這類宏大話題,而是小人物在大歷史中的選擇,也就是刻畫人性。在這點上,《金陵十三釵》取得了突破,在表現(xiàn)人性的復雜性和全面性方面進行了新的藝術(shù)探索。
通過人性理解歷史
日本侵華戰(zhàn)爭是一場非正義的戰(zhàn)爭,南京大屠殺是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中最慘烈的一個片段。日軍大肆屠殺中國平民,無數(shù)中國婦女遭到強奸,這些暴虐超越了一般的戰(zhàn)爭罪,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反人類罪行之一。歷史為以此為背景所進行的人性刻畫提供了不可逾越的約束條件:施暴者的人性是惡的,即便其中包含了溫情和高尚的部分,也不能壓倒惡的因素,否則誰來為暴行負責,用什么告慰受害者?
從另一個角度看,關(guān)于中日戰(zhàn)爭和南京大屠殺的藝術(shù)作品不是紀錄片,而是以虛構(gòu)的方式闡釋歷史。那么,對人性的表現(xiàn)就成為理解歷史的鑰匙:日本侵略者總體上如果不是惡的,就制造不出駭人聽聞的暴行;中國人總體上如果不是善和堅忍的,就不會有艱苦卓絕的抗爭和民族血脈的延續(xù)與再崛起。概言之,表現(xiàn)人性與歷史觀緊密相聯(lián)。
《金陵十三釵》以南京大屠殺為敘述背景,通過南京城一隅發(fā)生的故事表達對大歷史的理解。影片圍繞一群未成年的女學生展開,她們在戰(zhàn)火中奔跑、求生,是所有無辜者的象征,保護她們乃是對罪惡的抵擋,是對家園的捍衛(wèi)。先是一隊中國軍人擔負起了這個使命,他們在無力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情況下,拼盡全力拯救這些女孩子,最終全部陣亡。電影里的李教官本可以換上便裝逃命,但他沒有那樣做,在掩護女孩子們進入教堂后,徹夜守護在外,以智慧和英勇第二次阻斷了日軍對女孩子們伸出的魔爪。在電影中,以李教官為首的軍人是完美無瑕的英雄。
最終的拯救任務是由一群風塵女子肩負起來的。起初,她們花枝招展,在亂世中闖入教堂求得自保,一副“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模樣,不但霸占了地下室,還色誘貝爾扮演的美國混混,讓他幫忙逃生。在教堂里避難的時間里,她們逐步找回了自我,被煙花之地掩蓋在心底深處的另一面復蘇了。首先,在日軍闖入教堂時,女孩子們?yōu)樗齻円_了日本兵,這讓她們心生愧疚;眼睜睜地看著受傷的軍人死去,更是讓她們的內(nèi)心受到觸動。最后,在她們救下準備以死解脫的女孩子們之后,玉墨提議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替女孩子去蒙難。在化妝的時候,她們哭了,想起曾經(jīng)的夢想,她們要保護的其實是自己被亂世毀掉的人生夢。玉墨們的人生有缺憾,也有缺點,但終歸是英雄,她們展現(xiàn)了卑微的靈魂也能發(fā)出人性的光芒。
反面人物的代表是那個日軍軍官,他表面上彬彬有禮,熱愛音樂,在殺戮中懷念著故鄉(xiāng),充滿人情味。但本質(zhì)上他是日本戰(zhàn)爭機器的一個部件,最終支配他的不是人道,而是獸性。
兩種人性的對照提供了一個合情理的、符合歷史邏輯的視角,既正視了敵人的邪惡和自身的弱點,也為民族的生生不息保留了希望??梢宰鳛閷φ盏氖莾深愖髌?,一種是傳統(tǒng)的主旋律抗日題材電影,另一種是引起爭議的《南京!南京!》式的片子。
前一類電影包括了《血戰(zhàn)臺兒莊》、《小兵張嘎》、《地雷戰(zhàn)》等,這些電影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厚,過于偏重宣傳功能,在表現(xiàn)手法上用力過猛。它把中國人表現(xiàn)得英勇而機智,缺乏對民族弱點的反思;同時,日本人是殘暴的,而且時常是笨拙的。這種表現(xiàn)形式使影片的感染力和對歷史的闡釋能力打了折扣。
《南京!南京!》似乎擺向了另外一個極端,影片中日本人不但是充滿人性的,而且在持續(xù)反省,他通過讓一個日本士兵飲彈自盡完成了對日本人罪行的救贖。讓很多人最無法接受的是片中為戰(zhàn)死的日本士兵舉行的祭奠儀式,儀式祭奠了日本人,誰為死難的無辜的中國人祭奠呢?
人性的低與高
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下去觀照人物自身,是人性審美的另一個維度。人性是什么?1000個人會給出1000個答案。但1000個人會在一點上有共識,即人性是復雜的、綜合的,既有低層次的動物性一面,也有高層次的使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一面。
傳統(tǒng)的主旋律作品在人性刻畫上臉譜化傾向嚴重,正面人物英姿颯爽、意志堅定、機智英勇,完美到讓人覺得不可信、不可愛;反面人物則一反到底,不但品格和能力低下,往往還相貌可憎。這類作品在藝術(shù)上是不夠成功的,不是因為方向錯了,而是度沒有把握好。“高、大、全”是通用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好萊塢就是這方面的高手,但好萊塢式的英雄是有缺點的英雄,更容易讓人接受。
在傳統(tǒng)的主旋律作品之后,文藝界迎來的是一個英雄退位、痞子橫行的時代。在鐘擺擺向另一個極端,人性的高尚一面被拋棄,自私、玩世、茍活、下半身的原始欲望等被等同于人性,充斥于各類文藝作品之中。
在《金陵十三釵》之前,張藝謀就一直在作品中嘗試刻畫人性,但都不成功?!洞蠹t燈籠高高掛》表現(xiàn)了舊禮教對人性的扭曲,卻無視人的反抗意識和突破人性牢籠的可能性;《滿城盡帶黃金甲》描繪了一個充滿了爾虞我詐、骨肉仇殺的宮廷,絢麗的色彩掩不住無盡的黑暗,糟蹋了《雷雨》的故事架構(gòu);迄今為止,評論界仍然認為《活著》是張藝謀最好的作品,可是《活著》講述的無非是個“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理兒,即便是在1950年代的背景下,影片也只表現(xiàn)了人性的荒誕,絲毫不見那個年代理想飛揚的一面。
這種新型的臉譜化人性刻畫不限于張藝謀的作品,也是過去若干年主流電影的通病,這種現(xiàn)象被概括為諸多種“靠不住”—人都是壞的,于是就什么都靠不住了。
《金陵十三釵》是對兩個極端的突破,人性終于在這部電影中找到了平衡點。貝爾扮演的入殮師一開始貪財、好酒、遇色則迷,但在日軍的暴行前意識到了責任的降臨,他走出藏身的柜子,擋在女學生們的身前,在有機會離開南京時,他選擇留下。那些風塵女子從只考慮自己,升華到殺身成仁,但她們沒有立地成佛,紅菱仍念念不忘在同一條花船上被玉墨壓了好幾年;她們并非沒有猶豫,“小蚊子”在上車前表現(xiàn)出了軟弱,喊著“我不是女學生”。還有陳喬治,他也是個未成年人,毅然決然地走向死亡,因為神父曾交待他照顧那些女孩子,一個小男子漢的肩膀扛起了他的責任。
被人惡俗渲染的床戲在片中也是順理成章的人性表達,約翰為玉墨化妝的那一刻是生離死別的關(guān)頭,二人相互之間有愛慕也有欽佩,于是有了身體上的纏綿,這可能是玉墨短暫的人生中唯一一次自主支配她的身體。這和《色戒》所表現(xiàn)的心靈被下半身支配何止天壤之別!
這就是《金陵十三釵》在人性刻畫上的成功之處:這些小人物是英雄,但他們都不完美;它不僅承認虛偽、懦弱、自私等品質(zhì)是人性固有的部分,而且承認人性中也包含著責任、擔當乃至舍生取義等光輝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