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
壹
我十二歲離開北京時,自認(rèn)讀過兩本書。一本是法布爾的《昆蟲的故事》,另一本就是《養(yǎng)禽學(xué)》。我們的畜牧業(yè)可以從此開始。你想,且不說雞生蛋、蛋生雞的壯麗前景,僅雞糞一項就蔚為大觀——可育樹,可賣,可產(chǎn)生沼氣做飯、取暖……
說了半天,保守黨謝燁終于投了贊成票,拿出了最后的錢。
四級投資:1.雞和小雞舍;2.大雞舍和雞運動場;3.實驗雞地(基地)包括雞糞收集處理使用系統(tǒng);4.沼氣池。
先實踐第一級投資。
釘子、樹干、一堆廢木板、一個舊窗子、銹鐵皮,第一個小雞舍在斜坡上站起來了,可以從后邊拿蛋,不用進(jìn)去踩雞糞,撞腦袋。
雞都裝一個籠里運回來,一掀就跑了只黑雞。我急忙和它比登山。
它穿梭自如時隱時現(xiàn)在黃玫瑰和斯里蘭針葉中間,我則沿著棵歪樹攀上一跳,跌進(jìn)個藤草坑,還沒站起,就聽山下雷喊聲異樣,心中一喜:抓住了?急急滾跌下山,雷的第一句話就是:“雞都跑了!”
天啊,怎么了?籠子開著,雞正自由自在,一個個地穿草過木,捉蟲采果。我一邊撒米,一邊絕望地咕咕叫著。
貳
雷去告訴賣雞老太太雞跑了。老太太說可在夜間上樹抓——只要天一黑,雞飛上樹。
天色漸暗,雞一個個飛起,隱進(jìn)樹蓋。
天黑了,全黑了,我們死死地記住一只只雞隱沒的位置。
手慢慢地伸過去,慢,極慢,突然一個觸覺,雞大叫,嚇?biāo)廊肆?。謝燁也叫,低聲叫:“抓住!”“快!”我把雞放進(jìn)網(wǎng)里,網(wǎng)被放進(jìn)桶,桶給扣進(jìn)大箱子。
真想不到,在樹上抓雞跟摘蘋果一樣,一只只抓,一只只大叫,蹲在邊上的居然不逃。
兩只黑雞不在其中!早上黑雞叫了,我們一齊跳起。雞沒走遠(yuǎn),但也是只聞其聲。
叁
下午五點半上山,謝燁先就等在那里了。我拿了漁網(wǎng)、漁叉,一路磕磕絆絆,一種纏不清的細(xì)草蔓老陰謀摔我跟頭。正藏貓貓的謝燁見我就蹙眉:“這個放下,沒用!”我放下了漁叉。“這個也沒用!”我放下了漁網(wǎng)。
謝燁臉色好了:“你來,看——”她聲音柔和極了。
我跟著她:“哪兒?”“那兒,那棵大樹這邊,再上邊一點兒,大石頭上邊,往下看——”她索性轉(zhuǎn)我的腦袋。
我這才看見,離我們約五十米的地方,有個紅紅的冠子。
那雞真安靜,在那發(fā)愣,聽山谷里大樹葉偶爾落下的聲音,冠子紅極了,我真沒看過雞那么美。還有另一只謝燁也看見了。
我們被這寂靜震懾,退下來;過一會兒再去看看,好像舍不得多看。暮色漸臨,那么明朗的云霎時暗了,一派金紅,天藍(lán)成墨綠,雞被暮色攪動,漸漸不安起來,咕咕嚕嚕叫著,忽然飛上一棵倒樹,向上走,又一飛。我說看不見了。真的,天暗得太快,老藤又纏滿了樹。但謝燁堅持說,她看得見,雞已經(jīng)上得很高了。
一陣晚風(fēng)襲來,大樹一陣嘆息。我貼近樹身聽到潮水的聲音。雞低低地咕咕叫了,我才知道它就在附近。捉一只雞,就像捉一條魚,把網(wǎng)伸過去,慢得不能再慢,你判斷不出距離。我覺到它在暗中不安,咕咕咕咕,于是一扣,網(wǎng)掛在樹枝間,它沖下去,連飛帶叫——我捉住了我沒看見的另一只。
跟著的兩個星期,謝燁一直失魂落魄,也顧不上娃娃哭不哭,一聽雞叫就沖出去。雞也不曾走遠(yuǎn),就在方圓一里的山坡山坳間漫游,在倒樹里挖蟲子,落葉中尋蚯蚓,還有一種叫聲是很清楚的——“那只雞在下蛋!”謝燁不無傷感地說。她每天不遠(yuǎn)不近地“跟蹤追雞”幾小時。
后來我開山擴建雞舍,在一塊大石頭下發(fā)現(xiàn)了這只雞用自己的軟毛鋪成的舒適空間,和十幾枚壞了的蛋??上菚r它已經(jīng)被我們吃掉好幾個月了。
(黃小美摘自《樹枝的疏忽》江蘇文藝出版社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