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二十年了。張家界不但一點都沒有進步,還不如二十年前。
這是我第三次到張家界的第一感覺。
1992年夏天,我和文匯報劉文峰夫婦同游張家界。那時可沒有“百龍?zhí)焯荨保瑳]有纜車、電瓶車,更沒有小火車,住在索溪峪一個什么賓館。
那時登山都靠人力,雖然累點,但野趣盎然,各個重要山頭轉(zhuǎn)一轉(zhuǎn),起碼四到五天,天子山是要一步步爬的,十里畫廊也是一步步走的,走之間,攀之余,可以體味山之脈搏、水之律動,時而山花不知春深淺,時而數(shù)莖瘦峰出岫來,步轉(zhuǎn)景移,聯(lián)想無窮,最大的意趣就是能邊走邊咀嚼前人詩心辭髓的妙處,可以久久地揣摩一個細部景觀而無惡客聒噪,四周安靜到只有幾聲山鳥。
那次印象絕佳。劉老師摩挲著他那光滑而肥潤的下巴,不停地吟誦舊詩,給我留下難忘的記憶。
第二次與周刊同仁潘文龍去張家界,下車就覺得它失去了純樸,景區(qū)到處是地攤和排檔,塑料袋和果皮,十里畫廊可以坐小火車了,但耳邊的喇叭說是導游,實為殺戮,那種不停歇的話癆不把你變得和他們一樣面目可憎是誓不罷休的。
百龍?zhí)焯莸拇_可以使人一步登天,但效率高了,樂趣沒了,如同沒有前戲的那事,不打一聲招呼就爆了。幸福不能太突兀。
最糟的是金鞭溪。一般而言,旅游需要游伴,但如果太惡則寧可獨游,和古人前賢邊走邊神侃,哪里會寂寞呢?問題是,你現(xiàn)在的糟糕不僅僅是一兩個俗伴,而是在導游十多個喇叭煽動下,成百上千不由分說便蜂擁上道的雞鴨粗胚,赤著腳,擼著袖,興奮了拉開嗓門狂嚎跑調(diào)山歌,懊惱了拔直喉嚨怒射隔宿濃痰,再不濟就溜下溪岸直接對著金鞭溪小溲了,無名男女,調(diào)笑雜處,寂靜的金鞭溪轟鳴著十多個喇叭,剎那間就是夜叉羅剎的巢穴。我曾對著文龍兄發(fā)誓:再不來了!無奈這誓言堅持不了。今年3月政協(xié)活動又去了張家界。第三次了,我心存僥幸,總覺得景區(qū)管理水平會與時俱進,孰料又是當頭一棒。
除了天梯,這回到處是纜車。上天門山是纜車,上天子山也是纜車,上黃石寨也是纜車,天梯破壞山體,纜車破壞視覺,只看到眼前腦后的纜車像舊時茶館酒肆的滾燙揩布一樣飛來飛去,感覺像個大賣場或者游樂場,詩情畫意蕩然無存。
金鞭溪更糟了,本應幽靜的山谷除了大喇叭依然聒噪外,所有山頭都被故事了:喏,這里是豬八戒背媳婦側(cè)影;喏,那里是蜘蛛精的肚臍眼……
但最終使你崩潰的還是“阿凡達”。來前新聞里知道,張家界官員不顧網(wǎng)上一片反對之聲,公然宣布“搭便車”,借助電影《阿凡達》促銷當?shù)芈糜?,此舉被網(wǎng)友們譏為“崇金媚利”。果然,如今無論黃石寨還是天子山、袁家界,觸目皆是《阿凡達》,似乎電影分會場,那海報比“老軍醫(yī)”還多,常常走著走著,一個藍色的外星人突然跳將出來,尖耳朵拖著一條袋鼠尾巴,捏著喉嚨說:各位游客請注意,美國大片《阿凡達》里所有的哈利路亞懸浮山、怪石都是在我們張家界拍攝的!
要不就是一只綠色怪鳥突然從你頭頂掠過,那也是《阿凡達》里的瑞獸,合影一張五元。而原名“乾坤柱”的奇峰,現(xiàn)竟然更名為“哈利路亞山”——反正在張家界,無論你走到哪里,漲破你鼓膜的是“阿凡達”、“哈利路亞”;“哈利路亞”、“阿凡達”……終于有人抗議了,一群韓國人——那是在黃石寨,一群韓國人通過翻譯責問正在“哈利路亞”的導游:你們知道“哈利路亞”是什么意思?可憐的導游瞠目結舌。那翻譯說:哈里路亞是希伯來語,中文意思是贊美耶和華。“哈里路”在希伯來語中是“贊美”的意思,而“亞”是“耶和華”的簡稱。哈利路亞即為你們要贊美耶和華。韓國游客的意思是,他們喜歡張家界,來瞻仰的是中國,而不是耶路撒冷,要了解的不是“哈利路亞”,而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比如道教三十六洞天福地……
導游很漂亮,但是臉忽然漲得通紅,而且不知何故,大群圍觀的人包括我們也陪著她尷尬臉紅。
畢竟,知恥近乎勇吧——哈利路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