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托卡列娃
維多利亞·薩穆洛芙娜·托卡列娃,俄羅斯當代著名女作家。1937年出生于列寧格勒,1964年發(fā)表短篇小說處女作《沒有謊言的一天》,之后相繼推出《沒什么特別的》、《飄蕩著的秋千》等多部優(yōu)秀作品。與塔·托爾斯泰婭、柳·彼得魯舍夫斯卡婭分別代表了俄羅斯女性文學(xué)溫柔、冷峻、殘酷三種各具特色的創(chuàng)作風格,被稱為“女性作家三劍客”。
托卡列娃長于心理分析,作品文筆冷靜,外枯中膏,深刻地展現(xiàn)出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的感情世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女性的命運以及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guān)的社會問題。
《不可制造偶像》是托卡列娃的代表作之一,發(fā)表于《星期》1995年第52期,之后多次收入同名小說集。小說題目引自《舊約·摩西十誡》中的第二條“不可制造并崇拜偶像”。
一
妻子一直在減肥,家里也就一直沒有面包。每天早上,特拉菲莫夫打開木頭的面包匣,看到干硬發(fā)霉的面包屑上爬滿細小的螞蟻,都會覺得,這些面包屑就像是他的全部生活:了無樂趣,索然無味,甚至是屈辱的。
妻子走進廚房,面帶愧色地問:“你不能自己買嗎?你知道我不吃面食?!?/p>
“你又不是一個人過?!碧乩颇蛱嵝阉?。
“就是一個人,”妻子輕聲反駁,“你眼里什么時候有我?!?/p>
這倒是實話。特拉菲莫夫心里愛著另外一個女人。她叫西利瓦娜,住在羅馬。
但他與西利瓦娜之間從來沒有,或者說幾乎沒有過未來,有的只是過去。而且老實說,這過去也僅僅屬于特拉菲莫夫一個人。
特拉菲莫夫第一次見到西利瓦娜是在意大利電影《她的一切》中,她演女主角。從那以后,莫斯科再沒放映過有她參演的電影。也許她已經(jīng)退出影壇,也許還在演電影,只是莫斯科再沒引進她的影片。特拉菲莫夫總共就見過她那么一次。那時,他才15歲,還在讀八年級。銀幕上的西利瓦娜身材高挑,像純種馬一樣雍容華貴。她剪水雙瞳、齒若編貝,美得不可方物。要知道大自然可不是珠寶匠,造物時難免留點兒瑕疵??晌骼吣群喼笔谴笞匀坏耐昝澜茏?!劇中,她抱著一個其貌不揚的家伙,雙手白皙修長;后來她絕望地哭泣,美目中滴落的淚珠是那么晶瑩剔透。
15歲是個躁動的年紀。特拉菲莫夫徹底被西利瓦娜打動了。他渾身發(fā)抖,幾乎不能從座位上站起來。
“你怎么了?生病了?”同班的朋友基爾卡·多多列夫問他。
特拉菲莫夫沒有回答。他無法開口說話,喉嚨莫名地疼痛。西利瓦娜像金黃色葡萄球菌一樣侵入了他的身體。醫(yī)生說,這種細菌很難甚至不可能從體內(nèi)清除,它將永遠依附于宿主。沉寂時,它好像根本不存在,但它又的確存在,并且總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刻發(fā)作。
中學(xué)畢業(yè)后,特拉菲莫夫考入了大學(xué)新聞系。他有個秘密的心愿,希望有朝一日能被派往意大利采訪西利瓦娜,然后一切從采訪開始。確切地說,之于他,一切開始得更早,從15歲就開始了。而之于西利瓦娜,一切卻將始于采訪。特拉菲莫夫?qū)W習了多種語言:意大利語、英語、日語——萬一西利瓦娜想用日語和他交談呢。
每一種語言都和它所屬的民族有相似之處。沉浸在各種外語發(fā)音中,特拉菲莫夫覺得自己通過聲音融入了其他民族,一會兒有點兒像英國人,一會兒又有點兒像日本人。
要去意大利,僅成為記者是不夠的,還要成為出色的記者。特拉菲莫夫開始勤學(xué)苦讀,廣泛涉獵。父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不再懶散度日,變得勤奮上進。漸漸地,對工作的需求成為習慣,他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無所事事了。
大學(xué)三年級期末,20歲的特拉菲莫夫第一次憑借出色報道獲得《接班人》雜志獎,他的照片被刊登在封底的內(nèi)頁。照片不甚理想,還有些發(fā)暗,但無論如何,那的的確確是他的臉,并且還印了幾千份。這張臉不再屬于特拉菲莫夫一個人,而是屬于所有人。這拉近了他和西利瓦娜的距離,他們現(xiàn)在幾乎是平等的了。特拉菲莫夫召集了整個年級到餐廳慶祝,氣氛很熱鬧,讓人心醉神迷。生活鄭重地承諾給每個人榮譽、愛情和不朽??墒?,在興致最高的時候,特拉菲莫夫卻突然感到失落。也許是體內(nèi)的金黃色葡萄球菌從最隱秘處鉆了出來并沿著主血管游走。特拉菲莫夫猛然明白,《接班人》獎和40舊盧布的獎金對西利瓦娜來說是多么微不足道。他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但還是努力不在朋友們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緒,不去破壞他們的興致。即便他嘗試解釋自己的事,他們也未必能理解,也許還會反過來打擊他。
繼第一次獲獎之后,特拉菲莫夫接著獲了第二次獎——保加利亞《金?!藩?,緊接著是第三次——聯(lián)合國獎,后來他就沒有再數(shù)過了。他已成為一名優(yōu)秀記者,人們笑稱他為“金筆桿”??墒?,這一切對西利瓦娜來說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特拉菲莫夫很長時間都無法戀愛、無法結(jié)婚,對他來說,所有的追求者和西利瓦娜這個海洋相比都只是小水洼或小溪流,最多也就是條小河。對西利瓦娜的愛使得特拉菲莫夫在其他女人眼中變得神秘莫測、難以接近。神秘感不僅讓女人更加美麗,也讓男人更富魅力。特拉菲莫夫像萊蒙托夫一樣英俊、神秘、憂傷。女人們不僅內(nèi)心為之傾倒,甚至直接拜倒在他的腳下。有一個追求者就干脆冒著受傷的危險,在溜冰場上拜倒在他腳下——要知道特拉菲莫夫當時的滑速為每小時60公里,和勝利汽車一樣快。勝利汽車的郵票當時很流行,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發(fā)行了。特拉菲莫夫撞上了那個姑娘,自己也摔倒了,結(jié)果不得不送她回家。姑娘名叫加利婭,當時這個名字就像現(xiàn)在的娜塔莎一樣常見?;氐郊?,加利婭請?zhí)乩颇蚝炔瑁⑻拱资枪室庾驳剿?。她再也無力承受單相思的煎熬,寧愿死在所愛的人手里,確切地說是腳下。原來,加利婭從八年級就愛上了特拉菲莫夫,一直到中學(xué)畢業(yè),暗戀了兩年;后來,這暗戀又持續(xù)了整整五年大學(xué)生涯。她和他中學(xué)時同校不同班,大學(xué)時同校不同系。特拉菲莫夫卻對她毫無印象,或是說幾乎毫無印象。對他而言,整個女性世界分為兩半:西利瓦娜和西利瓦娜之外。前一半中只有一位,而后一半則包括其他所有女人。如果他注定娶不到西利瓦娜,那么他的妻子可以是后一半中的任何一位。為什么不能是加利婭呢?既然她那么渴望。
婚禮是在加利婭家中舉行的。來客很多,熙熙攘攘的。桌子都不夠用,只好分成兩撥入席,像在人滿為患的少先隊夏令營。但不管怎樣還是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
加利婭幸福得有些發(fā)懵,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她的鞋子擠腳。她長了一雙大腳,穿39碼的鞋。她為此感到很難為情,便穿了雙小兩碼的鞋,想讓腳看起來精致些。那時候以腳小為美。多年之后,加利婭為走路舒服,去買更大碼的鞋,她不穿39碼,穿40碼,對周圍人的看法也無所謂了。盡管他們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都沒有注意她腳上的鞋碼,都是她自己心中在意。年輕和不再年輕的區(qū)別就在于——你是否還在意別人的看法。僅此而已。
婚禮上沒人留意到加利婭的犧牲,大家都在縱情作樂。她覺得自己像是硬把腳塞進玻璃鞋的后母的女兒。后來她干脆把鞋脫了,光腳走路。不知誰打碎了酒杯,加利婭踩上碎玻璃,腳給劃破了。特拉菲莫夫飛奔著找來毛巾,跪在她面前給她擦拭,但就在此刻他又感到一陣熟悉的失落。他不是跪倒在西利瓦娜面前。西利瓦娜在羅馬,和自己的丈夫而不是他特拉菲莫夫在一起。她丈夫是某個百萬富翁、自來水筆或電子表工廠的老板、旅行社或旅館老板?,F(xiàn)在的老板還少嗎!而他,特拉菲莫夫所有的,只是公共住宅中的婚禮、番茄汁拌腌鱈魚、涼拌菜和肉凍兒、穿著擠腳鞋的加利婭和手上的血,仿佛是自己親手毀掉了夢想。
客人們圍著他倆拉起手來,特拉菲莫夫跪在環(huán)舞的中心,卻陷入了孤單的深淵。
后來他喝醉了,在洗手間里睡了過去。人們進不去,就把門給撞開了 。
時光飛逝。50年代迎來了60年代,隨之又迎來了70年代。60年代,國家開始開發(fā)處女地和撂荒地,作曲家為之作曲,詩人們?yōu)橹x詩,記者們?yōu)橹濉!伴L路蜿蜒,你好,處女地?!?0年代又開始建設(shè)貝加爾阿穆爾鐵路干線。長著雙下巴的老歌手在電視上唱著:“貝阿,貝阿,貝阿,貝阿,貝阿——千百萬人民歌唱你?!?/p>
特拉菲莫夫緊跟祖國步伐。他去過處女地,也到過貝阿鐵路干線。秋明市發(fā)現(xiàn)了石油,他又飛到那個連魚都沒有的薩莫特洛爾湖去。魚都不在那兒生活,不愿意。特拉菲莫夫坐在直升機上,看到地面上鼓出的沼澤,覺得它們是大地身上的膿腫。但科學(xué)家們卻證明,大自然需要沼澤,甚至不可或缺。抽干它們就意味著強行干涉大自然,會遭到報復(fù)的。大自然最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而且,人也不是上帝,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和沼澤一樣。
特拉菲莫夫和時代步伐一致,偶有分歧,有時也會超前,這正是天才的特征。天才和一般人的區(qū)別就在于超越時代一百年甚至兩百年。
特拉菲莫夫始終沒去意大利,西利瓦娜也沒來莫斯科。特拉菲莫夫倒是用日語、英語和其他人交談過。不過,由于西利瓦娜的緣故,更確切地說出于對她的愛,特拉菲莫夫還是習慣埋頭工作,從不關(guān)注女人,不拈花惹草,更不荒廢時光。
加利婭擁有一切認為自己幸福的理由。可是徒有幸福的理由,卻沒有幸福。她只得到了特拉菲莫夫這個人,卻得不到他的心,也不知道該怎樣去贏得。她擁有他,卻又得不到他。滿心的糾結(jié)令她發(fā)胖,胖了又不得不長期節(jié)食。饑餓折磨中的她看起來饑腸轆轆,郁郁寡歡,哪里還有什么幸??裳裕?/p>
西利瓦娜不僅讓特拉菲莫夫工作出色、生活嚴謹,還讓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金黃色葡萄球菌同他一起老去,不再那么頻繁、肆意地在體內(nèi)流竄。但它仍然存在。特拉菲莫夫明白這一點,覺得自己有些不正常。用眼下流行的一個術(shù)語說是:綜合征。特拉菲莫夫患上了“西利瓦娜”綜合征。他怕別人看出來,就用傲慢來掩飾。許多人都覺得他高傲。
70年代過去,80年代到來。意大利非現(xiàn)實主義已經(jīng)過時,創(chuàng)始人切薩雷·扎瓦西尼去世,吉娜·勞洛勃麗吉達開始從事攝影。明星也新人換舊人:先是斯蒂芬尼婭·桑德雷莉,后有奧內(nèi)拉·穆蒂。然而,再沒有一個人像西利瓦娜那樣打動特拉菲莫夫。也許因為15歲是躁動的年齡,而45歲不是。45歲的人只會為近在眼前的生命危險所動,比如,開門時看到一把手槍對準自己,就像近些年意大利的政治偵察片那樣。而其他種種情愫心緒都會隨時間的流逝化為云煙。但像他這么忠于所愛,怕是另有原因。特拉菲莫夫是個執(zhí)著的人。執(zhí)著是種天性,是品行端正的表現(xiàn)。特拉菲莫夫不喜歡挪動室內(nèi)的家具,數(shù)十年來穿同一件大衣,在一個地方工作,只有一個妻子,一個鐘情的女人西利瓦娜,一個休假月7月,一個朋友基爾卡·多多列夫——他們從六年級就開始要好,還一起看了《她的一切》。也正是基爾卡,不是別人,讓他把假期改在8月,因為7月莫斯科將舉辦國際電影節(jié),屆時意大利影星西利瓦娜會出席。
西利瓦娜來了。特拉菲莫夫終于夢想成真。夢想雖已老去,卻依然活著。
基爾卡·多多列夫打電話宣布了這則新聞并等待他的反應(yīng),特拉菲莫夫卻沒有出聲,他突然間喉嚨劇痛,無法開口講話。他放下話筒,即刻回家去了。到了家,發(fā)現(xiàn)廚房的水龍頭壞了,水無休止地滴著,發(fā)出惱人的滴答聲,像啄木鳥一樣叩擊頭部。特拉菲莫夫擰著嗓子叫來修理工。他覺得水、西利瓦娜和他的健康之間有種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但自來水管道工維塔利卻給出了很清楚的解釋:水龍頭的墊圈壞了,得換一個。
“您有墊圈嗎?”特拉菲莫夫問道。
“咋會沒呢?有?。 ?/p>
維塔利打開自己的小箱子,拿出個小橡皮圈。
“就是這個?!本S塔利給他看了看,就開始修水管了。特拉菲莫夫很吃驚,他已習慣管道工和房客之間的相處模式——要在從前,管道工肯定會說墊圈一年前就脫銷了,根本找不著,他也是通過熟人才搞到的,他自己倒無所謂,但別人的勞動是要回報的。房客說盡好話,點頭哈腰,還要為只值11戈比的墊圈塞給管道工5盧布。
維塔利真是不一樣,可能這就是新時代的修理工,也可能只是維塔利這個人比較正直,和時代變遷沒什么關(guān)系。
“您多大年紀?”特拉菲莫夫問。
“45歲了,”維塔利回答,“怎么了?”
特拉菲莫夫吃了一驚。維塔利看起來像個不修邊幅的技校實習生。塔季婭娜·拉林娜的丈夫格列明將軍也是45歲,卻被普希金寫成“花白頭發(fā)”的老頭。也許是因為20世紀科技進步了,生活條件改善了——50歲之前人的容顏還未滄桑;也許是戰(zhàn)爭前和戰(zhàn)爭初期出生的人都顯年輕;再也許,顯年輕只是維塔利的個人特征,取決于他的基因。誠實也是。
維塔利如果梳洗打扮一下,外表可以像通訊院士、旅行家或是攔路的強盜。
特拉菲莫夫記得有次看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在現(xiàn)場觀眾面前放了一張大肖像照,告訴他們這是一位世界知名的科學(xué)家,讓觀眾根據(jù)外貌推斷其性格。觀眾的答案是聰明、謙虛、專注和才智過人。這時主持人坦白,這個人不是什么科學(xué)家,而是個罪犯,還是個劣跡斑斑的慣犯,讓大家再認真端詳。觀眾們審視一番后,又一致在這張臉上看到了弱智、愚蠢和殘忍。后來,主持人又道歉說這個人的確是位科學(xué)家、理論物理學(xué)家、某項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讓大家再細看究竟。結(jié)果,觀眾又從這張臉上看到了聰慧、力量和才智。最有意思的是,特拉菲莫夫也是這樣先入為主地看人長相。所以說,一切都是心理作用。
特拉菲莫夫頗有好感地看著維塔利,他甚至想跟他說一說電影節(jié)和西利瓦娜。這么大的事兒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圍,他需要傾訴,哪怕只說出來一點也行。向妻子傾訴是不可能的,和妻子談?wù)搫e的女人不合適。向兒子傾訴也不可能:在兒子那個年齡,人與人之間的所有關(guān)系都是單純而具體的,是能夠用語言表達的。用什么樣的字眼來形容他和西利瓦娜之間的關(guān)系呢……兒子不會明白的。他只能寄希望于外人了。
“7月有電影節(jié)?!碧乩颇蚬首麟S意地說。
維塔利放下手中的活兒,向窗外看了看。外面還下著雪,離7月遠著呢。維塔利目光回到盥洗池,不吭聲地繼續(xù)手中的活。
“媒體招待酒會要開整整一晚?!碧乩颇蛳?,說不定還能和西利瓦娜坐同一張桌呢。
“在哪兒?”維塔利突然問道。
“什么‘在哪兒?”特拉菲莫夫有些不明白。
“媒體招待酒會在哪兒開?”
“在莫斯科賓館。怎么了?”
“沒什么。”維塔利答道。
“您看過《她的一切》嗎?是50年代的影片,您應(yīng)該記得吧?”
“嗯……”維塔利嗯了一聲。
“看過嗎?”特拉菲莫夫又問了一遍。這個細節(jié)很重要。
“不記得了?!?/p>
“那就是說,沒看過了。不然您一定記得。里面那個女演員……她也來參加電影節(jié)。”
“說不定已經(jīng)是個老太婆了?!本S塔利說。
“怎么會呢?”特拉菲莫夫有些驚慌。
“電影是50年代上演的,現(xiàn)在都80年代了。您算算,她現(xiàn)在該50歲了,說不定60歲了呢。”
這許多年來,特拉菲莫夫第一次意識到時間是公平的。他的年華逝去,西利瓦娜也一樣。只有兩種人永遠不會老:死去的人和夢想中的人。特拉菲莫夫呆呆地望著維塔利,表情木然。維塔利這會兒已靜靜地干完活兒,開始檢驗勞動成果了。水龍頭開關(guān)自如,墊圈也的確管住了漏水。
“搞定!”維塔利宣布,開始往小箱子里收拾工具。
特拉菲莫夫突然想到些什么,掏出了錢包。以前這點活兒是要給1盧布小費的,現(xiàn)在盧布不值錢了,1盧布什么也買不著。特拉菲莫夫想,給多少呢?3盧布還是5盧布?5盧布太多了:可能會腐化工人,以后沒小費他就不干活了,喪失做人的尊嚴?!肮と俗饑馈钡母拍钔耆橄蠡?,這很大程度上是知識分子的錯。處于兩個社會階級中間的人應(yīng)該走在社會前列,而不應(yīng)輕視工人,3盧布都不給。特拉菲莫夫這么一想,就抽出3盧布,遞給維塔利。
“不用?!毙蘩砉ぞ芙^道。
“為什么?”特拉菲莫夫著實吃了一驚。
“為什么要收呢?我有工資啊。”
“怎么,你們房管處在競爭榮譽稱號?”特拉菲莫夫猜測。
“什么榮譽稱號?”維塔利不解地問。
“共產(chǎn)主義勞動隊?!?/p>
“我才不爭什么榮譽稱號。只是工作罷了。”
“你們那兒像你這樣的人多嗎?”特拉菲莫夫很感興趣。
“我這樣的只有一個。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為什么要一概而論呢……”
特拉菲莫夫為這3盧布感到不好意思,說:“那好吧,多謝您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隨時找我?!?/p>
“我就想?yún)⒓右淮蚊襟w招待酒會。”維塔利坦言。
窗外下著雪,7月還很遙遠,但此刻特拉菲莫夫很想滿足維塔利的愿望。
“沒問題!”特拉菲莫夫高興地答應(yīng),“愿意效勞。”
維塔利走了。特拉菲莫夫意識到,階級間的界限正在消失。今天的農(nóng)民和工人、工人和知識分子已沒什么分別。大家都一樣讀書,看電視,穿隨便什么商店都可以買到的牛仔服。這是好是壞呢?他無法簡單地回答這個問題,就給自己布置了個任務(wù):好好想一想!也許會冒出個值得專門研究的有趣課題呢。
二
媒體招待酒會允許吸煙。場地不大,煙霧繚繞,一層層像天空的云卷。女人們坦胸露背,佩戴著各種首飾,在煙霧中游走。分不清她們哪些是外國的,哪些是本國的,反正看起來都像外國人。侍者們倒是練就了一雙慧眼,能敏銳地分辨出來。
特拉菲莫夫透過煙霧看著鏡中的自己,不僅和外國人沒什么分別,甚至比外國人還外國人:冷峻,優(yōu)雅,身著白色鹿皮西服,胸前扎著紫紅手絹、系著紫紅領(lǐng)帶,渾身散發(fā)著名貴煙草和古龍水的香味兒。
他一眼就看到了西利瓦娜。她坐在靠墻的小桌旁,比周圍人高出一頭。還是那么的高挑,華貴,光彩奪目,一如30年前。她身邊坐的——他也一眼認出——是無所不在的“蝴蝶結(jié)”。這個綽號出自他的職業(yè)——“蝴蝶結(jié)”是個女裝裁縫。“蝴蝶結(jié)”相貌英俊,卻十分滑頭,哪里有熱鬧哪里就有他。特拉菲莫夫一輩子都夢想著能坐在西利瓦娜身邊,而“蝴蝶結(jié)”此刻就坐在那兒往她的大高腳杯里倒香檳。西利瓦娜的另一邊坐著個外國人,是一家貿(mào)易公司駐莫斯科的代表。也許,他在充當西利瓦娜的翻譯,這是個一年中有九個月呆在莫斯科,其余三個月在各國間飛來飛去的人物。他身材矮小,有張漂亮臉蛋,在我們看來富得流油,但在西方人眼里僅僅是有點兒錢罷了。他很有女人緣,也許正因如此他才一直呆在莫斯科。俄羅斯女人在西方頗受好評:真誠,浪漫,比較容易滿足。
“蝴蝶結(jié)”看到特拉菲莫夫,招手示意他過去。目前來看,一切都很順利。
走近些,特拉菲莫夫看到桌邊還坐著一位俄羅斯著名電影導(dǎo)演。導(dǎo)演顯然很無聊,一臉什么都做不了的無奈?;疖囌镜溶嚨娜顺S羞@種表情。
特拉菲莫夫沒有看西利瓦娜。他在拖延。他害怕這一刻的到來??墒且呀?jīng)無法再拖下去了。
“認識一下,”“蝴蝶結(jié)”興致勃勃地介紹,“這位是意大利影星……”
“我認識?!碧乩颇虼驍嗨?,直直地看了一眼西利瓦娜,頓時渾身發(fā)燙。
“這位是我們的大記者,資深記者,記者中的記者?!薄昂Y(jié)”向她介紹特拉菲莫夫。
商人翻譯完后,西利瓦娜問了些什么:好像不明白“記者中的記者”是什么意思。
“著名記者,”“蝴蝶結(jié)”解釋道,“行業(yè)精英?!?/p>
西利瓦娜微微點點頭,向他伸出白皙修長的手,特拉菲莫夫看著,卻不敢去碰。
“坐呀!還站著干嗎?”“蝴蝶結(jié)”感到奇怪。
這是張六人桌,只坐了四個人,還剩兩個空位。這是“蝴蝶結(jié)”為自己選擇的圈子。和特拉菲莫夫同坐是相當有面子的。雖然特拉菲莫夫不是菲利尼,但也很……“蝴蝶結(jié)”像所有圈里人一樣對圈子處心積慮。
導(dǎo)演給西利瓦娜伸出的手中遞了杯香檳。她不明白,這個“行業(yè)精英”怎么不和自己握手,也許是俄羅斯人的習慣吧。西利瓦娜把香檳送到美麗的唇邊,一雙大眼睛端詳了他好一會兒。特拉菲莫夫覺得自己像是站在曠野的火里。
“坐下?。 薄昂Y(jié)”催促道。
特拉菲莫夫拉出椅子,正要坐下,一個戴臂章的人向他走來。
“有人找您?!?/p>
“找我?”特拉菲莫夫有些奇怪。
“是找您。”門衛(wèi)肯定地說,向門口指了指。
特拉菲莫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煙霧彌漫,什么也看不清。
“馬上回來,”他看了看西利瓦娜,又用意大利語說了一遍,“馬上回來。”
西利瓦娜微微點了點頭。她一舉一動都是個職業(yè)美女。美女也正是她的職業(yè)。職業(yè)美女不會在席間高談闊論,也不會拉起對方的手表示信任和好感。她不必如此。談話和拉手是吸引注意力的手段,還略帶些進攻的意味。而美女總是處在積極防御的狀態(tài)。她的防御手段就是在自己和周圍世界間放置一堵墻。這堵墻是透明的,卻也是存在的。并且特拉菲莫夫還撞上了它。盡管和西利瓦娜還沒說上兩句話,特拉菲莫夫卻感到心骨涼透,忐忑不安。
“馬上回來?!彼f了第三遍,才跟著門衛(wèi)走了。
門口的煙霧沒有那么濃烈,特拉菲莫夫看到管道修理工維塔利正被兩個年輕的彪形大漢攔在門外。維塔利穿著灰色的工作衫,戴頂扁平的紅褐色人造皮鴨舌帽。看來他是在上夜班,沒有人報修,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管處坐著無聊,想起2月的約定,就到這兒來了。
“就是他!”維塔利認出走過來的特拉菲莫夫,大喊起來,“我跟你們說,你們還不信,”他數(shù)落著值班的保安們,“你告訴他們。”
特拉菲莫夫有些不知所措。維塔利的出現(xiàn)很不合時宜,他之于特拉菲莫夫,就像俗話說的傘之于魚,毫無益處。但維塔利并不知道這一點,他不會想到自己扮演了傘。有人相邀,他就如約來了。
“好,我進去了?!本S塔利跟門衛(wèi)說了一聲就鉆進了酒會,“謝謝你幫我找人。”
維塔利走到特拉菲莫夫身旁,四處張望。
“煙味太重了,”他察覺到,“哎,咱們坐哪兒?”
“蝴蝶結(jié)”從層層煙霧中鉆了出來問道:“你不是要溜走吧?”
“不是,不走?!碧乩颇蚧卮?。
“你帶錢了吧?”
“帶了。”
“那我們走吧,要不就不好辦了?!?/p>
特拉菲莫夫跟在“蝴蝶結(jié)”的身后,維塔利又跟著特拉菲莫夫。
都入座后,維塔利夾在了特拉菲莫夫和導(dǎo)演之間。西利瓦娜用疑問的目光看著維塔利,這是張新面孔,而且明顯與周圍格格不入。
“我是他的朋友?!本S塔利自我介紹說,還拍了拍特拉菲莫夫的肩膀。
“對,”特拉菲莫夫確認道,突然又補充了一句,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是我國的阿連·博姆巴爾?!?/p>
“啊!”西利瓦娜驚叫出來,一下子忘了自己職業(yè)美女的身份,“這不可能!”
“是的,是的?!碧乩颇虼_認說,“我國的阿連·博姆巴爾?!?/p>
“這是誰?。俊本S塔利悄聲問。
“意大利人。”特拉菲莫夫也悄聲回答。
“不是,我是問你把我說成誰了?”
“待會兒再說?!碧乩颇蚧卮?。
“俄羅斯也有人做這種嘗試嗎?”同桌的貿(mào)易代表吃驚地問。
“當然有。在任何領(lǐng)域我們都不落后?!碧乩颇蜃院赖卣f。
“我也沒說什么?!辟Q(mào)易代表為自己辯解。
“很可怕吧?”“蝴蝶結(jié)”問,似乎要親自檢驗一下真假。
維塔利看了看特拉菲莫夫。
“跟他說很可怕。”特拉菲莫夫小聲提示。
“你想想……簡直不能再可怕了?!本S塔利演得很像。
“這正是可貴之處啊,”導(dǎo)演開口了,“不可怕就不可貴了?!?/p>
音樂響了起來。他們的桌子緊挨著樂隊。貿(mào)易代表邀請西利瓦娜跳舞,她站了起來,一襲玫瑰茶色絲質(zhì)長裙,特拉菲莫夫聞到了微帶苦味兒的茉莉花香。
西利瓦娜和貿(mào)易代表走進舞池,他只到她肘部那么高。但這在西方也許并不重要。只要有錢,只到膝蓋也行。
“嗬,大母馬!”維塔利評價西利瓦娜。
“蝴蝶結(jié)”帶著一個小巧的金發(fā)女郎,柔弱得像拇指姑娘。
“嗬,”維塔利感嘆,“裝口袋里都行?!?/p>
特拉菲莫夫并沒有因為西利瓦娜而怨恨維塔利。相反,用“母馬”來形容她,反倒讓她像一個人,也似乎縮短了平凡的他和高不可攀的她之間的距離。最終所有人都只是人,每個人都是人。僅此而已。
“你最好把衣服換了?!碧乩颇驕睾偷卣f。
“為啥要換?”維塔利詫異地問,“我這樣不也挺好的嗎?!?/p>
“你倒是沒什么。你又看不到自己。對別人就不妥了,他們要看你啊?!?/p>
“俗氣,”維塔利滿不在乎地說,“那個家伙是誰?。俊?/p>
“哪個?”特拉菲莫夫不明白。
“你把我說成誰了?”
“阿連·博姆巴爾。”特拉菲莫夫一字一頓地說。
“韃靼人?”
“法國人。他坐氣墊船橫渡了大洋。”
“圖什么呀?”
“為了證明人類的能力?!?/p>
“怎么證明?”
“為了弄清楚,單獨一個人留在大洋上,可能發(fā)生什么。”
“可能發(fā)生什么?”
“可能死掉,也可能活下來。要看他自己了?!?/p>
“要是這個法國人被鯊魚吃了怎么辦?”
“有這個可能,很冒險的?!?/p>
“圖什么?有什么崇高目的?”
“你已經(jīng)問過了?!碧乩颇蛱嵝阉?,“他想證明,遭遇船難的人是因恐懼而死,僅僅是因為恐懼。他證明了這一點:如果不害怕,就可以活下來??砍陨~,喝海水活下來。”
“他怎么了,遭遇船難了?”
“沒有,他沒有?!?/p>
“那他做這些圖個啥?”
“他不是為自己去努力,是為了別人。他想證明,人在任何困境中都可以找到出路?!?/p>
“哦……”維塔利沉思著,“他有報酬嗎?”
“不清楚??赡苡校部赡軟]有。這不重要?!?/p>
“那什么才重要?”
“信念?!?/p>
“什么是信念?”
“你不明白?”
“明白,但我想聽聽文化人的看法?!?/p>
“信念是個抽象范疇,就像夢想和希望一樣。”
“愛情呢?”
“單相思是?!碧乩颇虼鸬溃约阂蚕萑肓顺了?。
男女相愛,一起生兒育女,愛情就變得具體,不再抽象了。而單相思卻永遠像夢想一樣高高閃爍。像是一切,卻又什么都不是。
“我很寂寞,”導(dǎo)演突然說,“我只會工作,卻不會生活。會生活也是一種本事啊?!?/p>
維塔利一點也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特拉菲莫夫雖然明白,但卻沒有同感。只有親臨其境才會有共鳴。特拉菲莫夫此刻就像西利瓦娜煎鍋上的魚兒,只能聽之任之。
西利瓦娜和貿(mào)易代表跳完一曲,坐了下來。她直直地盯著維塔利,像是他額頭上有需要譯出的阿拉伯文字。
“她干嗎盯著我?”維塔利奇怪地問。
“你自己問她。”
特拉菲莫夫拿出跳傘的勇氣,邀西利瓦娜共舞。
西利瓦娜起身,跟著特拉菲莫夫走出來。眾人圍著樂隊,跳著慢舞。特拉菲莫夫把手放在西利瓦娜的腰間,她的腰堅硬得像是打了石膏。“可能是緊身衣的緣故?!碧乩颇蛳搿K男夭扛呗?,偶爾碰到,也像塑膠一般堅硬。“她也沒那么高,”特拉菲莫夫和西利瓦娜面對面跳著舞體會到,“最多一米八?!?/p>
西利瓦娜眼角沒有一絲皺紋,皮膚像鼓皮一樣緊繃。
“這不可能啊,”特拉菲莫夫想,“她不可能一輩子不哭不笑?!?/p>
西利瓦娜面無表情,不冷不熱。特拉菲莫夫突然覺得,自己在和一個大木偶共舞,木偶的背上還有上發(fā)條用的小孔。
舞曲結(jié)束,兩人回座。
“您還記得您演的那部《她的一切》嗎?”特拉菲莫夫問西利瓦娜。
“我不知道這部片子?!蔽骼吣却鸬?。
“怎么會……”特拉菲莫夫慌了神,“是您演的……很久以前的?!?/p>
西利瓦娜臉上露出微微的不解。
“她這是說什么呢?”維塔利問。他們在用意大利語交談。
“她說她不知道《她的一切》?!?/p>
“說不定,根本就不是她演的?!本S塔利猜測。
特拉菲莫夫悵然若失。他夢想中的西利瓦娜和眼前的西利瓦娜長著一樣的臉龐。但夢想中西利瓦娜是真實的,而眼前這個卻是人造的,像是前者的標本。
“可能這部影片在意大利不叫這個名字吧,”導(dǎo)演猜測道,“你們的電影公司有時也會給電影重新起名,起些看起來更經(jīng)典的名字?!?/p>
“真奇怪?!碧乩颇蛘f。
與其說他在和周圍人說話,不如說他自言自語。他感到奇怪的不是那些電影商們給電影臆造片名,而是夢想實現(xiàn)得著實奇怪,像是自己的抽象范疇也具體化了。
如果金黃色葡萄球菌此刻像往常一樣鉆出來問他:“那又怎樣?”或許特拉菲莫夫還可以輕松些,可以藏到習慣的失落感中。然而連金黃色葡萄球菌也不出聲,沒有動靜。也許它已經(jīng)消失了?難道是西利瓦娜30年前將它放了進去,30年后又將它清除了嗎?
西利瓦娜起身邀請維塔利跳舞。維塔利卻坐著未動。
“邀請你呢?!碧乩颇蚍g道。
“我不會跳?!本S塔利嚇了一跳。
“隨便轉(zhuǎn)圈就行?!碧乩颇蛘f。
他突然間平靜下來。他已經(jīng)厭倦了當煎鍋中的魚,驚慌緊張。想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放松放松,看一看,聽一聽,也可以不看不聽,干脆起身走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維塔利生平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在電影節(jié)媒體招待酒會上與意大利影星共舞。他矮她一頭,眼前晃動的全是她胸前的飾物,感覺像是進了珠寶店。
西利瓦娜的兩只大手搭在他肩膀上,像兩只熨斗一樣又燙又重。這個意大利女人讓他恐懼,如同進了房管處旁邊那個畫有骷髏像的高壓電房。維塔利擁著西利瓦娜,卻有些擔心自己的性命。這條命是沒那么重要,但他維塔利卻只有這么一條。
西利瓦娜俯首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
“一個字也聽不見!”維塔利喊道。
意大利女人諦視著他,像聾啞人想從口型上看出他說的什么。
維塔利指了指樂隊,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在面前搖搖手表示聽不見。這一連串手勢的本意是:一個字也聽不見。
西利瓦娜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并指了指門。維塔利猜想:她是請他去外面聊聊,外面更安靜,空氣也清新。
“走吧?!彼硎就?,挽起西利瓦娜走出酒會。
他們穿過許多張桌子,經(jīng)過特拉菲莫夫和貿(mào)易代表。導(dǎo)演不知哪兒去了,想來是回家睡覺了?!昂Y(jié)”換到另一張桌旁,挨著那個像拇指姑娘的金發(fā)女郎。他看到西利瓦娜和維塔利,目光立刻離開了金發(fā)女郎,看著他們離開。想喊些什么,卻沒喊出來。
“哼,鄙視他們?!彼莺莸卣f。
“誰?。俊蹦粗腹媚锵雴柷宄?。
“他們,所有人,嘩眾取寵的家伙們?!?/p>
拇指姑娘得意地聳了聳小鼻子。“蝴蝶結(jié)”鄙視除她之外的所有人。也就是說,她比別人強,比所有人都強?!昂Y(jié)”卻感到痛苦。一個駕船橫渡了大洋,一個是行業(yè)精英,第三個又是外國人。所有人都亮出自己的王牌,而他“蝴蝶結(jié)”能拿出的卻只有錢,盡管不少,但僅僅有錢還是不夠分量。
“別難過了,”拇指姑娘察覺到他的沮喪,卻不明所以,安慰他說,“你還年輕,他們都已經(jīng)老了呀。”
“蝴蝶結(jié)”又振奮起來。他怎么沒算上這張王牌呢:年輕,未來!他還不明白,一天很漫長,而十年卻轉(zhuǎn)瞬即逝。兩個“瞬間”之后他就不再年輕,就需要去贏取更持久的王牌了。
三
西利瓦娜繞到正門走進莫斯科賓館,走過那個小國總統(tǒng)般儀表堂堂的門衛(wèi)。維塔利在門衛(wèi)那看似無意實則犀利的目光下感到有點心虛,但西利瓦娜回望他一眼,像是檢查同伴是不是好好地跟在后面,維塔利于是昂首挺胸地跟著她走,盡管他也不知道去哪兒,去干什么。
他們走進寬敞的電梯——這里也暗示著另一種生活的開始。維塔利高攀到另一種生活。
西利瓦娜房間的屋頂很高,將近六米。要是在中間做個夾層,可做成兩層樓,一層高三米,和設(shè)計精美的現(xiàn)代住房一樣。
“真高啊?!本S塔利往上伸伸手。
西利瓦娜抬起頭,沒發(fā)現(xiàn)什么感興趣的東西。這是她習慣的高度。想必她家的屋頂如果不是更高的話,也是這么高。她不明白,什么讓俄羅斯的博姆巴爾這么驚奇。
“嗯?”她問道。
“算了,沒什么?!本S塔利坐到沙發(fā)上,受不了屋里的味道。盡管西利瓦娜的房間很寬敞,她的香水味還是濃得讓人窒息?!拔米佣冀o熏死了。”維塔利想,這是香水唯一的好處了。莫斯科的夏天很熱,是蚊子的好季節(jié)。蚊子現(xiàn)在很猖獗,城市里、柏油馬路上到處都是。連飛蛾都成了精,學(xué)會啃噬合成材料了。換句話說,它們還能吃什么呢,現(xiàn)在又不生產(chǎn)天然絲線。要么純粹是合成材料,要么就對半摻。人們不知不覺地開始習慣合成材料。據(jù)說連黑魚子醬都有合成的,肉眼根本看不出來。
但這會兒說蚊子、飛蛾做什么呢?西利瓦娜向維塔利伸出雙手,開始了自己的傾訴。她說得很快,字字句句像圓潤滑溜的桌球一樣從嘴里彈出來。維塔利并不明白她在說什么,但能猜出來,這個意大利女人在說一些對她自己很重要的事。她的眼中涌出淚水,但衣著光鮮,皮膚光滑,一看就吃得好,說不定還成勺成勺地吃天然魚子醬呢。
“你沒受過苦啊,”維塔利對她說,“你要是過得像我的娜季卡那樣,就明白了。瞧瞧你…… 這天花板,這項鏈……”
“???”西利瓦娜問。
“算了,沒什么。我說你是吃飽沒事干。人必須經(jīng)歷困難,離了困難可不行,會崩潰的。你懂嗎?”
西利瓦娜語速更快了,她的字句像球一樣彈出來,相互撞擊又四散而去。眼圈下面黑得像個小丑。維塔利又開始可憐她了。
“別這樣,”他說,“你有孫子了吧?現(xiàn)在上了年紀,和孫子們多呆呆,時間就過去了。生活是什么?不就是消磨時間嗎。要是開心,時間也就過得快些。要是無聊——那就慢多了。和我倒班的家伙姓庫賈耶夫。昨天我去和93號房說好,把洗衣機直接連到水管上收25盧布,我倆一人12盧布25戈比。我和他都說好了,他卻又找了尼古拉。把我踢到一邊了。你說,這公平嗎?不公平。但是我根本不在意。我比他們層次高。明白嗎?你說……”
西利瓦娜像個小女孩一樣聚精會神、完全信賴地傾聽著維塔利說話。在她看來,他的話至關(guān)重要,可以解決她的問題。他的異國腔調(diào)和自信滿滿都能讓她得到安慰。
兩個人各說各話,但西利瓦娜覺得這個人比任何人都理解她,和他在一起可以推心置腹,暢所欲言。
“我都50歲了,”西利瓦娜說,“還演不好自己的角色,找到屬于自己的愛人。一無所成,一切都還像20歲時遙遙無期,而我卻已經(jīng)50歲了?!?/p>
俄羅斯人說了些什么?
在她聽來是:“身體比心靈衰老得快。心靈是不會衰老的。它永遠都只有20歲。所有人都這樣,你也不例外。”
“我還是可憐自己。我用一生的時間尋覓真愛,卻沒有找到。”
“那就是說,是你自己錯了。”
“我知道我錯了。我錯就錯在妥協(xié)。就算不是那個他也就認了。我是個膽小鬼,害怕孤單。想找個人陪著等他出現(xiàn)。這是行不通的,要敢于冒險。瞧!你敢拿生命冒險——你就戰(zhàn)勝了自我。”
“你這么想?”
“當然。你是性情中人。我認識的那些人都過于擔心自己金貴的生命,你就不擔心。我認識的那些人都注重外表,愛打扮,你就不講究這些,不趕時髦,甚至連指甲都不清洗。你這樣做,因為你是性情中人。那些又系領(lǐng)帶,又扎手絹拎包的人在你身邊是多么可笑啊?!?/p>
“你不是愛上我了吧?”
“不是。我只是覺得你和我是一類人。我也是性情中人,卻還是單身?!?/p>
西利瓦娜的眼中再次飽含熱淚。
“哎,你怎么了?”俄羅斯人輕輕碰了碰她的手。
“我很憂傷,無法平靜下來。好像一場轟轟烈烈的真愛等了我一輩子,而我卻錯過了一樣。我想拍電影成名、擴大交際圈,最終能找到他。但美貌和名氣都沒用。我知道我很有天賦,我能感覺到,但女人最大的天賦就是能找到可以無悔共度一生的他。而我的時間都已經(jīng)溜走了?!?/p>
“你沒有什么不同?!倍砹_斯人冷淡地說。
“但我對自己來說是獨一無二的?!?/p>
“每個人對自己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p>
“那你說怎么辦?”
“認了吧?!?/p>
“不行。我覺得生活還長著呢。我覺得一切都還在將來,一切都會有的?!?/p>
“這是老年人的看法。年輕人總覺得什么都過去了。老年人才會覺得一切都還在將來?!?/p>
“你待人真殘忍。”
“我對自己也殘忍。要勇于對自己說真話?!?/p>
“天才是不會老的。天賦是童年的特質(zhì)?!?/p>
“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吧。但要是問我,我會說:要順從自己的年齡?!?/p>
西利瓦娜皺了皺眉。
“這是什么意思?”
“要像樹木、河流一樣?!?/p>
“但樹會落葉,河會結(jié)冰。”
“就是說,落葉就落葉,結(jié)冰就結(jié)冰。不要害怕。重要的是要有尊嚴。沒有尊嚴的人是可笑的。別損害自己的尊嚴,別去做拉皮手術(shù)。老也要老得有尊嚴。”
西利瓦娜瞪大雙眼看著這個俄羅斯人。他的表情有些傻乎乎的,但正是這種傻氣莫名地讓她心安,像是在說:怎么?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也要遵從自然規(guī)律。所有人,除石頭以外的所有事物都一樣。
“可是落葉和結(jié)冰是冬天的事,而我還在秋天啊?!?/p>
“準備迎接冬天吧,一步一步地?!?/p>
“那你呢?”
“我也是?!?/p>
他和她屬于同一梯隊。龐大的隊伍正在朝著冬天甚至更遠的未來緩緩而去。
西利瓦娜心里忽然明朗了,這種清醒讓她平靜下來,端正心態(tài)。危機消失,心情也好了起來。早上她還不明白為什么來這里,現(xiàn)在明白了:跑這么遠是值得的,清楚了自己沒有未來,只剩下冬天。這也好,可以靜下心來,看看四周,回想已逝的歲月和擁有的現(xiàn)在。當所有人、所有事連成一軸連續(xù)的畫卷,她再也不用東奔西跑、糾結(jié)速度了?,F(xiàn)在,終于可以停下來,四處看看:瞧,這是房子,這是人間,這是我自己。
水龍頭嗡嗡作響。維塔利聽出毛病,起身向浴室走去。他掀起槽蓋,這兒緊緊,那兒松松。
西利瓦娜跟著進來,站在一旁看著。
“咋了?”維塔利問。
“你就是那種人,和你一起到哪兒都不用擔心。不管是水里,還是陸地上。”西利瓦娜用意大利語說。
“不用付錢,”維塔利拒絕道,“你畢竟是客人……”
天色還早。門衛(wèi)還沒有換崗,精神抖擻地盯著前面。他之前肯定美美地睡過一覺。
“再見。”他對維塔利說。
維塔利沒有答腔。他顧不上理門衛(wèi)。
他眼前晃動著那個意大利女人的臉,確切地說,是各式各樣的表情。她像襁褓中的嬰兒一樣瞬息萬變:一會兒號啕大哭,一會兒又笑逐顏開。他的娜季卡也是這樣。所有女人都一樣:不管是俄羅斯的還是意大利的,百萬富翁還是窮苦百姓,想要的東西都一樣:愛與被愛。有句俗語說“情人眼里,山羊也是美男”。不過,這只是個比喻。山羊當然是可以愛的,但這樣的愛卻不會持久。過些日子還是會明白,愛上的是只山羊。
意大利女人把他當成了別人,當成了那個橫渡大洋的法國人。而他,維塔利,也沒有反駁。那就是說撒了謊。又撒謊了。一做事就撒謊,不說實話。有沒有必要都習慣性地撒謊。那個法國人為了別人喝咸水,吃生魚,在鯊魚群里過夜。而他,維塔利,哪怕是所有水管都壞了,整個小區(qū)的人都泡在沒膝深的水里,他除了分內(nèi)事也不會為任何人多做什么。
維塔利不知不覺向亞烏扎河走去。晨曦中,安德龍耶夫修道院的白色墻壁閃著亮光,墻角下有一只黑色的卡車輪胎。
維塔利把輪胎滾到河中,想都沒想就坐了上去,以手當槳在河里漂流起來。
后來,他在挪威被人撈了出來。
四
特拉菲莫夫從酒會出來時已近凌晨。行走在深夜的城市,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走過古樸的建筑,特拉菲莫夫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的城市多美啊!以前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
他以前對太多事情不注意,像是用一只眼看世界,用一個肺呼吸。而今天他在做深呼吸,用雙眼看世界,這要好上兩倍。
西利瓦娜沒再回來,管道修理工也不知跑哪兒去了。但這沒什么。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會認清方向的。說到西利瓦娜,他已經(jīng)釋懷了,現(xiàn)在的他,特拉菲莫夫,心里有了更多的牽掛。那些是城市,是空氣,是生活的意義。
“不可制造偶像”這條戒律與“不要殺人”、“不要偷盜”并列。這意味著,制造偶像和殺害生靈是同樣的罪過:獻出自己的一部分用于供奉偶像。就是說,一半屬于自己,一半不屬于自己。整整少了一半。
特拉菲莫夫沿著阿爾巴特大街前進,此刻他是完整的,身體里再也沒有別的什么人、什么東西了:沒有西利瓦娜,沒有金黃色葡萄球菌,沒有啃噬心靈的不滿足感,沒有對得不到的他人生活的嫉妒。他感覺自己才剛滿15歲,全部生活還都在未來,可以像登山運動員一樣重新去奮斗、去征服,不過不是從山腳下,而是從一定的高度——更高更穩(wěn)的地方開始,直達頂峰,然后站穩(wěn)腳,觀察四周,樹起自己的旗幟。
30年來,特拉菲莫夫從未消磨時光。他像是凍在冰箱里,剛晃悠悠走進夏天,感受著噴薄的生命,對世界充滿信任。
妻兒都在被窩里沉睡,他們連在睡夢中都有被保護的安全感:沒有人來欺負他們,因為有男主人的保護。特拉菲莫夫心中突然泛起陣陣柔情,他感激他們的存在,感激需要他保護的兩個人:女人和孩子。這是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們需要他。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口之家的一分子。
家里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面包,還是那些爬滿螞蟻的發(fā)霉面包屑。小螞蟻們忙碌著,它們很渺小,卻很壯觀,像是打字機里一節(jié)節(jié)的破折號帶。讓人驚訝的是,這些小東西有著駭人的名字——白蟻——它們能吃掉一座木頭房子。
妻子像個幽靈一樣,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
“要不要我去買面包?”特拉菲莫夫提議道。
“我自己能去?!?/p>
“那一起去吧?!?/p>
“干嗎?”妻子疑惑不解。
“一起,”特拉菲莫夫又說了一遍,像是在解釋“一起”這個詞的含義。
妻子羞澀地望著他,依稀是當年滑冰場上跌倒在他腳下的少女。她倚著門框站著,不敢進來,好像這不是她的家。
“進來啊,”特拉菲莫夫邀請她,“還站著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