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弗洛里安(Mike Florian),曾在20世紀(jì)60年代后期發(fā)表過一篇非虛構(gòu)文章,此后一停就是40年。這期間他在西北太平洋做漁業(yè)生意,之后又在一家大型漁業(yè)公司做了多年的首席執(zhí)行官,近20多年來,擁有并經(jīng)營著一家魚餌和寵物食品加工廠。近年來,弗洛里安的寫作興趣被重新喚醒,開始陸續(xù)在加拿大和美國的一些期刊上發(fā)表小說。他自稱習(xí)慣在夜深人靜時寫作,因為那時候他的思維異?;钴S。
弗洛里安現(xiàn)和妻子居住在加拿大的北溫哥華市,養(yǎng)有兩條狗和一只貓。
他們一行十一人被帶到一幢白色建筑物后面,帶隊的人吩咐他們停下,讓他們挨著墻根坐下來等待。建筑物的大片墻皮已經(jīng)脫落,露出紅磚和白色的墻體。窗戶上連玻璃也沒有。三月的雨一直下著,地面上積了一個個小水坑。有兩個俘虜坐在泥地里,低頭盯著自己的膝蓋。因為有一只手被一根粗粗的繩子和旁邊站著的伙伴的手緊緊地綁在了一起,所以他們不得不舉著它。
一百米開外處,一個黑衣女人站在一輛馬車后面默默地看著他們。那匹沒有上套的馬背風(fēng)站著,長長的馬尾被風(fēng)吹得飄了起來。女人把馬拴在村中央一口老井的手柄上,朝這群俘虜走來。
獲勝一方的十個士兵和他們的隊長全身也都被雨淋透了,制服上沾著泥水和血漬。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佩帶手槍,有些人端的是左輪手槍,還有幾個人的身邊放著步槍。隊長的左肩上縫著一塊黃色肩章。右肩上的衣服撕破了,露出光光的皮膚和血淋淋的傷口。這個孤單的黑衣女人朝他走來。
很久以前戰(zhàn)斗剛打響時村民們就離開了這個名叫羅斯多夫的小村莊。村子里有二十所小房子、一座東正教教堂、一口井和幾條泥濘的小道。一百公里之內(nèi)看不到別的女人。隊長幾天前就注意到她了,她牽著馬車,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
“同志。”女人走到隊長身邊用俄語喊道。隊長吃驚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并不漂亮。她上身穿著黑罩衫,腳上是一雙平底寬靴子。一只靴子的前頭磨破了,露出烏黑的指甲和彎曲的腳趾。她的兩只手共用一只手套,抵御著冰冷雨水的襲擊。她的頭上頂著一塊破布,眼睛和她的靴子一樣黑,四周有深深的黑眼圈。
“就是那個人,”她指著其中一個俘虜說,“他不屬于他們的隊伍,我要把他帶回家。我已經(jīng)把馬牽來了。他不會給你們?nèi)锹闊┑?。?/p>
隊長低頭看看她的靴子,轉(zhuǎn)過身對他的士兵們說:“準(zhǔn)備列隊。”
“他和他們不是一類人,”她又重復(fù)了一遍,“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是俄國人,和我一樣,他是我的丈夫?!?/p>
隊長沒有搭理女人,而是背對著她命令手下:“站好隊,每個人瞄準(zhǔn)一個人頭?!?/p>
“我已經(jīng)跟蹤你們五天了,他真的不是和他們一伙的,他是一個詩人。”她用俄語說。
隊長仍然沒有轉(zhuǎn)過身來,他的士兵們排成了一行。
這個陣勢把女人嚇壞了。她看著丈夫,那一排被繩子連在一起的人中的倒數(shù)第二個。他站在那里,是唯一一個沒有倚著墻的人。他的兩只手臂被旁邊或坐或躺的人直直地朝下扯著。有些俘虜在抽泣,有些在祈禱,還有幾個也像她丈夫一樣沉默地站著。
她用一種被克制的急促腔調(diào)說著克羅地亞語、匈牙利語、奧地利語、斯洛伐克語等等,甚至嘗試了俄語和捷克語。當(dāng)她用斯洛伐克語說“他和他們不是一伙的”時,她似乎看到隊長動了一下,因此她就繼續(xù)用那種語言說:“我丈夫兩邊的隊伍都幫。他沒有槍,只是給兩邊的傷員們提供藥品和酒。他是一個和平主義者,只是正當(dāng)他在那邊的隊伍里時被你們抓到了,是運氣不好。同志,他不是你們的敵人?!?/p>
隊長仍然背對著她坐著。女人不敢接近他或碰他。她繼續(xù)說:“他救了很多你們的人,也救了很多你們的敵人。他就像一個傻瓜一樣帶著酒精不顧一切地穿越前線去救那些傷員。當(dāng)他的馬被一顆地雷炸死之后,他就以步代行。
“我跟著他翻過一座座高山。他想阻止殺戮和死亡,這個傻瓜。他是一個詩人,而不是一個士兵???,這里有他寫的詩。”她輕輕地挪到隊長跟前,把一摞寫滿字的紙放在他身邊的泥地上,紙上有不知是被雨水還是被淚水沖出的一道道水漬。
隊長站起來走開了,那些寫滿詩行的紙被他的靴子踩進泥地里。他走向那個人——女人的詩人,她的愛人,丈夫,傻瓜,她的生命。他從槍套里拔出左輪手槍,命令士兵們站在每個俘虜?shù)纳砗笳罩臉幼幼觥?/p>
當(dāng)他發(fā)布槍決令的時候,黑衣女人目擊了這幕情景。但是她的眼里只有隊長、隊長手里的槍以及她的丈夫。當(dāng)藍(lán)色的硝煙在一片血淋淋的尸體上方飄浮的時候,她的男人卻沒有倒下。
“離開這里?!标犻L對士兵們說。
“他怎么辦?”他們問。
“丟下他。”他說。
黑衣女人把馬拴在二輪馬車上,向丈夫跑過去。當(dāng)她來到他身邊時,他正屈膝跪下。她解下他手腕上的繩索,幾乎是把他拖到了馬車旁,而后扶他上了馬車,讓他躺下。士兵們的身影剛剛消失在山那邊。而白色的墻根下還躺著一具具尸體。
女人爬上馬車,緊緊地?fù)肀е煞?,不顧他身上發(fā)出的熏人的臭味。兩人抱頭痛哭。
戰(zhàn)爭結(jié)束幾年后,詩人患肺癌而死。之后女人一直寡居,直到多年后追隨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