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靜
在KTV里,在各類音樂震耳欲聾的轟炸下,忽然之間聽到有誰在唱: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驚異,更無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當年初見這首詩,我還很小,立刻對它一見傾心。想不到的是,隔了這么多年之后,在急管繁弦的城市KTV里再度來品味它,我忽然好難過:這是那個時代的才子、多情的浪子寫下的一首詩,里面充斥著無情、傲慢、居高臨下的心態(tài)!——毫無疑問是寫給一個仰慕他的女子的。
是他前往歐洲的航行中碰到的吧?
她一定很美,美得讓他動了心。
她也一定有一點才華,像星光一樣照映到他的眼眸。
兩人瞬時都?;罅恕?/p>
女子必定如飛蛾般撲向燈火。
那如燈火般炫目的男人,怎會拒絕飛蛾的舍身?
如夢如幻如癡如醉??上炜傄?,男人也定然早醒。宿醉之后起來,腸胃肯定不適,看到什么都覺得惡心……川端康成曾經(jīng)寫過,第二天早晨醒來,回想起昨夜懊悔得差一點要去自殺——這就是永恒的男人的心態(tài)。
所以他說:“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這交往時互放的光亮”——他就不替她想想,她看到這些話,會是啥滋味?
那女子,那孤零零的女孩子,她不是錢鐘書筆下的鮑小姐,面對大西洋亙古的沉默,她該多么黯然?
誰人汲得千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她在哪里下船?馬賽?利物浦?臨行前,她該會有怎樣凄涼傷感的一個轉(zhuǎn)身?
那男人躲著不見,打發(fā)侍者上岸替他寄了封郵件給國內(nèi)的雜志。這首名為《偶然》的白話文新詩,引起了不俗的反響,成為他的代表作之一。
后來,他的新娘陸小曼問他:“她是誰?”
他說:“她?一個夢而已……”
她既然只是一個夢,那必定再也沒能見過他。盡管這只是在這殘酷的人世間,她的一個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愿望。然而一個女子怎能沒心沒肺地像他忘記她一樣來把他忘記?活到八十歲,她也不會忘記那一天:“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人生,很多時候是要靠記憶來支撐下去的。靠著那一點殘存的回想,我們才有可能感到自己曾經(jīng)有愛、被愛。
不然,怎么來熬下去呢?
若有人來問她,你可后悔?她必是溫柔地搖搖頭。
一次偶然的經(jīng)典的邂逅,必定同時包括了聚和散。邂逅的故事無論怎么講,都注定要從喜不自禁走到低回婉轉(zhuǎn)。邂逅的快樂是出其不意的。因為快,所以剎那間就過去了;而邂逅的悵然,更是綿綿不絕的——始料不及這樣的開始,更始料不及這樣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