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春節(jié)過后,去城里打工的大人們如候鳥一般飛走了。
大塊頭、尿殼郎、洋蔥頭等小伙伴三三二二聚在村頭的香樟樹下,爭相炫耀著各自的快樂:
“你們嘗嘗,我爸從杭州買的花生巧克力。”洋蔥頭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包著金色錫紙、撲克牌樣大小的花生巧克力。
“好看不?我穿的這套牛仔服是我爸去廣東打工時買回來的?!蹦驓だ蓴[著“亮相”動作說。
“沒出息,老是穿呀、吃呀的,你們看我爸給我掙回來什么了?”大塊頭高高地擎著一個拳頭,請伙伴們猜。
伙伴們猜了好一陣后,大塊頭才松開拳頭自豪地說:“是新學期的學費!”
躲在籬笆邊的阿興頭本想如平日一樣,走上前去湊熱鬧,但一聽伙伴們如此這般的炫耀后,只得灰溜溜地掉頭。因為,他爸沒去城里打工掙錢,他也就沒有好吃的花生巧克力和帥氣的牛仔服,更沒有上學念書的錢。
“阿興頭,你別走呀?!贝髩K頭以友好的口氣叫住阿興頭。
阿興頭猶豫了一下后,終于重新轉過身去。
“阿興頭,你也嘗一嘗花生巧克力的味道?!毖笫[頭掰給阿興頭的花生巧克力比赤豆還小。
阿興頭客氣地搖了搖頭,然后從衣袋里掏出七、八顆野荸薺。
野荸薺是他爸去田頭坌地時撿回來的,香樟樹籽似的嬌小個頭,黯紅色、纏幾個小圈,還沾著斑斑點點的泥巴。
“洋蔥頭,你的花生巧克力不多了,還是吃我的野荸薺吧?!卑⑴d頭反過來把野荸薺遞給洋蔥頭。
不料,洋蔥頭誤會了,伸手把阿興頭手心里的野荸薺扔向空中?!班辍币拜┧j四分五裂地滾落在地。
阿興頭受不了,將憤怒的拳頭掄向洋蔥頭。
洋蔥頭出手回擊。
最后,兩個人在泥地上扭作一團。倒霉的野荸薺被碾得稀里嘩啦。
幸好,大塊頭、尿殼郎立即上前勸阻。
阿興頭扯起被撕破了的衣角,擦了擦嘴角邊的血痕,然后慢吞吞走回家去。
可又是不快。才進門,就聽到媽在嘀咕:“如今村上的男人都闖天涯掙錢去了,哪有像你老窩在家里死種地的?!”
爸一如既往地低著頭沉默著。
“媽,你別嘀咕了?!卑⑴d頭走到媽身邊哀求說。
媽把哀怨惆悵的目光投向阿興頭。
阿興頭敏感地用手捂住嘴角邊的傷痕,可是終究逃不過媽的目光。
“跟誰打架了?”媽驚訝著問。
阿興頭不想在媽的心火上澆“油”,于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著。
“問你哪,跟誰打架了?!”媽瞪著眼厲聲追問。
阿興頭憋了憋難挨的嘴角,掀了掀酸溜溜的鼻根,最終,還是嗚咽著說了跟洋蔥頭打架的前前后后。
果然,媽越發(fā)地難受,委屈的淚珠如斷線珠子一般墜落。
爸也按捺不住了,將手指間的卷煙頭狠狠地扔在地上。
第二天,晚霞滿天時分,阿興頭照例站在小河邊,一眼不眨地盼望著爸的小船搖回家來。
可是,阿興頭始終沒有盼到爸,直到夜幕降臨。
媽急了,打著手電帶上阿興頭跑到田頭去找,一看,爸不在,河岸邊泊著一條孤獨的小船。
“水根——”媽的呼喚穿越陰森森的晚風,而回應媽的,是夜鳥們掠過星空時留下的幾聲怪異的鳴叫。
鄰居們聞訊而至,大呼小喊幫著尋找。
夜深了。被人扶回家中的媽一頭癱在床上。
阿興頭悄悄地坐到媽身邊,然后,一邊安慰著媽,一邊伸手去扶正橫斜在媽脖頸底下的枕頭。
無意間,阿興頭瞥見枕頭底下壓著一個折疊得方方正正的香煙殼紙條。
“媽,你看!”阿興頭驚呼。
媽“倏”地起身,接過紙,打開一看,紙的空白面上留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去天牙(其實是‘涯)了?!?/p>
媽一聲長嘆,煞白如紙的臉蛋上驚喜莫辨!
“你爸不太會寫字,所以把‘涯寫成‘牙了。你爸說的‘天牙,正是我嘀咕時常掛在嘴上的‘天涯??梢粤隙?,你爸這次是憋著氣走的……”媽神情恍惚地念叨。
阿興頭興沖沖跑到香樟樹下,把他爸也去城里打工掙錢的消息告訴伙伴們。
“騙人?!毖笫[頭不信。
“誰騙人了?!”阿興頭急了。
“那你說說,你爸去哪個城市打工了?”尿殼郎問阿興頭。
“天涯?!卑⑴d頭脫口而出。
“哇哈哈——”伙伴們捧腹大笑。
“怎么啦?”阿興頭漲紅著惶惑的臉。
“傻瓜,‘天涯哪里是城市?”尿殼郎帶著諷刺意味說。
“‘天涯肯定是城市,我爸在字條上寫著的呢?!卑⑴d頭反駁。
“那我問你,‘天涯在哪個省?離我們有多遠?”尿殼郎追問阿興頭。
阿興頭一時語塞。
“你們別吵了,還是去我家查一查《中國地圖》吧?!贝髩K頭建議說。
伙伴們一致贊同。
大塊頭家的客堂里熱鬧開了——伙伴們嚷嚷著爭相站到一張吱吱嘎嘎的長條板凳上,然后,睜大急切而好勝的目光,對著墻上的《中國地圖》指指點點,左看右看。
“這里是北京。”
“這里是上海?!?/p>
“這里是廣州?!?/p>
可惜,阿興頭始終沒有聽到誰說“天涯”這個城市。
“阿興頭,這下你該信了吧?”尿郎得意地說。
“全中國大大小小的城市那么多,這地圖上哪會寫得周全?”阿興頭靈想一動,依然不服輸。
下雪了,村里的人們又開始忙過春節(jié)的事了,而外出打工的“候鳥”也要陸陸續(xù)續(xù)地飛回村來了。
媽梳著光溜溜的發(fā)髻,閃著充滿期待的眼神,在阿興頭面前喃喃自語:“你爸也快回來了?!?/p>
“你爸回來后,就有錢買年貨、添新衣了?!卑⑴d頭和伙伴們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頂著刺骨的寒風去村頭香樟樹下的道口翹首盼望。
伙伴們的爸一個接一個回來了,唯有阿興頭,一次次地嘗著失望的滋味。
大年三十那天,家家戶戶的灶鍋里煮著香噴噴的菜肴,蒸著熱騰騰的年糕?;锇閭兏吒吲d興地聚在香樟樹下,一邊炫耀著爸們帶回來的禮品。一邊劈劈啪啪地燃響鞭炮禮花。
阿興頭情緒低落地呆在家里,冷冰冰的鍋灶邊傳來媽失望而憤怒的罵聲:“看你有本事。永遠不要回來!”
天還沒黑盡,阿興頭和媽草草地用過年夜飯后,早早地熄燈睡覺了。
朦朧間,阿興頭終于盼到爸了。阿興頭“嚓”地從樹上跳下來,然后,開開心心地從爸手里接過一大堆鮮亮的衣服、香甜的食品,還有一只漂漂亮亮的新書包。阿興頭擎著書包,一邊撒開狂喜的腳步奔跑著,一邊張嘴大喊:“大塊頭,你們快來看,我有新書包了!”
夢醒后,阿興頭仿佛聽到有人在嘁嘁喳喳地說話,于是,探出被窩,揉開惺忪的睡眼,一看,燈光里站著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男人!
直到媽喜滋滋提醒后,阿興頭才大喊一聲:“爸——”
屋里的燈光忽地亮堂起來,媽那張陰沉了一年的臉頓時化了妝似地好看。
“水根,你真去天涯了?像個男人!”媽一邊用空握的拳頭輕輕地捶著爸的肩背,一邊親昵又心痛地著說,“看你瘦了一圈,在城里打工一定挺辛苦的?”
爸默不吱聲,疲憊的身影一動不動地定格在燈光里。
“爸,‘天涯在哪里?有多遠?”阿興頭終于當著爸的面又說了這句早已念叨爛了的話。
爸無奈地搖了搖頭。
“水根哪,你可要急死我們娘兒倆了,怎么今天才回來?”媽一邊埋怨一邊問。
“別說了!”爸終于氣鼓鼓開口說話了。
“看你這個當爸的,從城里回來也不給兒子買點什么?”媽換個話題說。
“哪有錢!”爸生硬地說。
“那你打了一年工的工錢呢?”媽不解地問。
爸猛地一愣,干裂的嘴唇頻頻發(fā)抖。
“水根,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媽急著追問。
爸這才唉聲嘆氣地訴說:“臨近回家的二十來天,我和一幫子打工兄弟們一直急著向建筑工程老板要工錢,可是老板一拖再拖。最后,我們操起鐵棍木棒沖向老板辦公室,可是,老板早已開溜了。幸虧,我的口袋里一直有心地留著購買回家火車票的那點錢!”
周遭死一般寂靜!
“爸,這工錢還能要回來嗎?”阿興頭又插話問。
“明年再去打工時一并討?!卑终f。
“明年?”阿興頭愣著眼,一時記不得什么時候是明年。
“當——當——。”
遠處傳來祈禱新年的鐘聲!(責編/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