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柴靜
1
同行聽說我要采訪黃小山,有點擔心,說:那可是個混子。所以我對黃小山的形象有心理準備,不過見面時還是被他鮮紅的褲子給震了一下。上身是鸚哥綠的毛衣,外頭套一件蠟黃色的羽絨服,這個49歲的男人轉(zhuǎn)了一下身子:怎么樣,像紅綠燈吧?
他現(xiàn)在沒單位、沒身份,連大名都不怎么用,外號 驢屎蛋。比起本名黃小山,他更喜歡 驢屎蛋 ,就像他親手塑造出了另一個自我。
開會時,他拿著講稿上去發(fā)言:今天我的發(fā)言題目叫屎要拉在自家門口。
臺下的干部們哄笑。
他講的是北京各個區(qū)垃圾分責的事,講完后各區(qū)負責人覺得挺清楚——他把局中人不好講、容易吵的事講明白了。
黃小山說自己 吃著火鍋唱著歌 、住著別墅、當著律師,突然一天一下被直接扔進了垃圾堆。從區(qū)政府女廁所門口的小黑板上,他知道家門口要建亞洲最大的垃圾焚燒廠。他覺得 這就要住在最大的公共廁所邊上了。
黃小山給自己起名 驢屎蛋 ——這是律師 的諧音。他說,老百姓就這點自嘲的能力,那也要發(fā)出聲音。他認為焚燒垃圾會產(chǎn)生化學物質(zhì)傷害人,于是在網(wǎng)上發(fā)帖反對焚燒,組織各種會議。
他們給支持焚燒的市政市容管理委員會的總工程師王維平起外號叫王焚燒 王自焚 ,不信他們,利益不一樣,不聽他們的。
政府與他們座談,發(fā)了一些小冊子,雙方都不說話,臉都擰著,劍拔弩張。
溝通是否可能?黃小山說:政府就要建,我們就不讓建,不管是誰,總說這個就字,我就要怎么怎么著,那就沒任何調(diào)和的余地了。
我問:你看他們的論據(jù)嗎?
他說:不看。
2
溝通不暢的結(jié)果,就是事態(tài)的激化。小區(qū)四五十人站在全國環(huán)境博覽會門口,舉著反對垃圾焚燒的標語。
黃小山站在第一排,雨澆得透濕,他當時打扮得比在電視上更出位:頭兩邊禿著,頭上一叢頭發(fā)染得像朵雞冠花,好認得很。他聽見警察悠悠地說:就是那個黃毛。
他在雨里渾身都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
王維平其實也怕。第一次與居民見面的時候,他兒子開車帶他到了地方,放下他就走了,他直埋怨:你說你把我扔下就走了,你好歹陪會兒我呀。
我問:你擔心什么?
我怕他們揍我。老爺子的神色中有點天真的滑稽。
那你為什么要去冒這個險?
因為你不能不邁過這個坎兒。中國法律規(guī)定了公眾參與的權利,你開工前要做環(huán)境影響評價,周圍老百姓不同意你就不能開工。你這坎兒邁不過去,還建不建垃圾處理場了?
我問王維平:你為什么要請黃小山跟政府考察團一起去日本?
他笑了:當時無奈,跟你說實在話,被他折騰得夠戧,垃圾處理廠沒法建,政府也著急。其實努力地解決問題,是一件利民的事兒,為什么不敢跟老百姓溝通?
黃小山說起當時接到電話的興奮之情:劍拔弩張的情況下 那就像lady gaga突然說請我喝杯咖啡,有毒我也得一口悶,那可是gaga呀。
大家都笑場了:您倒是叫得挺親。
王維平跟他睡一個房間,他等王睡了,三更半夜接受采訪、發(fā)帖子。王維平惱火,因為睡不成覺,但也不去管他:黃小山這個人,路上見著漂亮姑娘使勁看,目不轉(zhuǎn)睛的。我覺得他很真誠,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高興的時候就罵。真的人好交往,沒有偏激和成見。
3
日本國土狹小,90%的垃圾全靠焚燒,全國1300多個垃圾焚燒場,有的就建在市中心。黃小山說進去參觀要換拖鞋,怕你把人家垃圾廠搞臟了。
他看了幾家,再安排他看,不看了,不用看了。
他看明白了,垃圾焚燒的技術百年來已經(jīng)很成熟:都像東京一樣,大家還反對什么? 重要的不是燒不燒,而是燒什么,怎么燒。
采訪中有一個細節(jié)我印象很深,他問日本主婦:你們不擔心垃圾焚燒會污染啊?
對方說:我們相信政府一定會讓我們生活在安全的環(huán)境里。
驢屎蛋 這么個混不吝的人,聽了這句話居然哭了。
其實全世界哪個國家的老百姓不想說這句話啊。垃圾焚燒,政府的真實想法是做好事,但中國現(xiàn)在處于一種無解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焚燒廠究竟怎么樣,其實大部分老百姓心里是明白的,但就不愿意。也不是源于什么理由、什么科學數(shù)據(jù),就是不買賬。我覺得這種信號是非常危險的
王維平說,這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就是滿足公民的知情、參與、表達、監(jiān)督的權利,讓居民代表、專業(yè)人士、政府官員共同組成監(jiān)督小組。
我問王維平:也許在人們以往的印象當中,覺得行政事務越快越有效率?
不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如果你方向錯了,那就會兜大圈子;如果你方向?qū)α?,不怕慢?/p>
不怕慢嗎?
不怕慢,走一步就是一步的效率。
4
之前兩年里,全國各地因為興建垃圾焚燒廠引起的爭議眾多。黃小山說日本之行是一個分水嶺。既然我們每一個公民都是垃圾的生產(chǎn)者,這個時候,也可以反思我們自己應該做點什么。
在日本,他說最吃驚的是東京大街上見不著垃圾筒。女孩用紙巾擦完汗、喝完一瓶水,都放在包里帶回去。每天早上,上班的人下電梯,手里都是一袋垃圾,因為每天只有一個時段可以倒,倒的還是不同類的垃圾,錯過就沒機會了。
在1989年之前,日本也像我們今天一樣,人口越來越多,城市不斷擴大,垃圾產(chǎn)生量也越來越大。但是到了1988年,東京都政府實行了一套垃圾減量的行動計劃,從1989年開始,垃圾逐年減少。到了2010年,垃圾的產(chǎn)生量是1989年垃圾峰值的56%,減少了44%的垃圾,可以砍掉一半垃圾處理場。
但中國垃圾要減量,面臨的是全世界獨一份的難題——全世界沒有像中國人這么吃飯的,也沒有處理大量廚余垃圾的技術。黃小山被逼出這么一個辦法,先在小區(qū)里試,給大家垃圾筒、垃圾袋,實名制扔垃圾,把含水和不含水的垃圾分成兩袋。他在研制一個機器,像洗衣機脫水一樣,把垃圾給甩干 ,水凈化了再流入地下,干物質(zhì)交給大型垃圾處理廠。
王維平說:黃小山這種做法只是一個開始,等到了垃圾站、大型轉(zhuǎn)運站、垃圾處理場,一步一步分選,就使得我們的垃圾焚燒量極大地減少,環(huán)境風險、處理的成本就極大地減少,可以回收更多的資源,這就叫做可持續(xù)發(fā)展。
5
留言里有人問:黃小山看上去是一個從自私角度出發(fā)維權的人,為什么后來有這么大的轉(zhuǎn)變?
我想起兩會的時候,有位廣東人大代表連續(xù)數(shù)年跟蹤銀行跨行收費不合理事件。我采訪時問她為什么堅持,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還不是被你們媒體逼的。
是,像曾國藩說的:世間事,一半是有所激有所逼而成。
黃小山辭了工作,自己投錢搞研發(fā),一再失敗,他恨恨地說:環(huán)保真他媽是條不歸路。
我問他:你是被推著走的?
他說:所以才叫慣性。什么叫慣性?它后面一定要有推力,有政府的力,有民眾的力,有媒體的力,有我自己的力,反正就把你推上去了,而且現(xiàn)在想剎都剎不住。沒辦法,只能碎步往前跑。
采訪快結(jié)束的時候,黃小山的臉凝固了一小會兒,說:我挺喜歡這句話——你怎樣,中國便怎樣,你墮落,中國便墮落;你光明,中國便不灰暗。我們要推動社會的進步,這種進步從哪兒來,我認為來源只有一個,那就是行動。
我說:有人說,等有一天我也當了律師,也掙了錢,像你一樣自由的時候,我才來行動。
只要我們是一個活著的人,拿著身份證的人——身份證上沒有職務,就是你的照片、你的名字、你的出生日,后邊還有一個國徽,在這個國徽下我們大家都是平等的——你是一個有尊嚴的、有法律地位的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