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青

18歲那年春天, 我讀高二。

偶然的一天, 我在街上看到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鞋跟高高的、細細的。鞋面上還有一根長長的、窄窄的綴有蝴蝶結(jié)的帶子。陽光照耀著它, 泛著微微的光澤, 仿佛在朝我微微地笑著。那一剎那, 我覺得它美艷無比。于是, 我買下了它。買回后, 我把它放在了床下的最深處。正在讀高二的我穿高跟鞋, 老師與父母是不允許的。因此, 我深恐別人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

但在夢中, 我卻時常穿上那雙綴有蝴蝶結(jié)的紅鞋子走在兩旁生長著土槐樹的水泥路上。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細細碎碎的槐葉, 點點滴滴地嵌在濃濃淡淡的綠蔭上, 時而也在風(fēng)的追逐下掠過我的紅鞋子。長長的路上, 只有我的紅鞋子在歡快地歌唱。

小時侯, 媽媽有幾雙高跟鞋。趁媽媽不在家時, 我就在鏡子前面穿上高跟鞋, 然后在屋里走來走去,聽它歌唱。稍稍長大后, 我就更喜歡聽高跟鞋在地上發(fā)出的那種帶有清脆節(jié)奏的聲音了。那聲音像春雨從瓦屋檐落在石板上, 滴答滴答, 悅耳極了；又如從遠處的高樓上飄下的鋼琴聲, 叮咚叮咚,清脆、舒爽。

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 我多么渴望能穿上自己的紅鞋子, 聽它如石崖流下的泉水般的聲音啊! 然而, 身為高中生的我, 被老師時時叮囑著:“不許穿高跟鞋！ 不許穿高跟鞋！”要沖破這道籬笆, 需要多大的勇氣呀!

可是, 年輕的我, 在夢的憧憬下, 還是沖破了那道籬笆。在一個陽光稍微灼熱的午后，別人都還在午睡的夢中, 我穿著那雙蝴蝶翩翩起舞的紅鞋子, 從家里悄悄地向教室走去。剛上路時, 那種初嘗新事物的歡喜之情沖擊著我, 只覺得那雙紅鞋子在路上敲出的聲響, 猶如春風(fēng)里迎面而來的嗒嗒的馬蹄聲。

然而, 沒過多久, 這種美好的感覺便消失了。接著而來的便是雙腳的疼痛, 仿佛誰在鞋底裝了一把尖刀, 透過我那可愛的紅鞋子, 使我的腳每走一步,就被割一下。那一段短短的路, 終于讓我對海的女兒在刀尖上為心愛的王子跳舞的那種切膚疼痛有了丁點的體會。我猛然覺得她好偉大, 挨著刀割, 還要對王子不停地微笑、微笑、 微笑……

而我, 一個渺小的美神的追隨者, 此刻, 只想哭泣、哭泣、哭泣……

疼痛還能忍受, 我最擔(dān)心的是怕遇到老師、同學(xué)。一個平時極乖、極低調(diào)的女生, 竟然公然在校園里穿高跟鞋……如果真的遇上了, 我都不敢去想結(jié)果。

忍著刀刀割肉的疼痛, 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 我咬著牙關(guān), 一步一步挨到了教室門口, 伸頭往里一看, 老天, 感謝上帝, 教室里居然一個人都沒有! 看來,上帝并沒有虧待我這個受苦受難的子民。我不顧疼痛, 快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 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那天下午的課, 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我盯著窗外的樹葉, 開始不斷地懷念那雙讓我無論在崎嶇的山路還是平坦的大道上, 都能隨興自由奔跑的平底鞋。我心中長久以來的那個美麗的夢, 終于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被我的紅鞋子, 被我那踩出滴滴答答、叮叮咚咚聲音的紅鞋子粉碎了。

3節(jié)課, 整整3節(jié)課, 穿著紅鞋子的我, 坐在座位上, 紋絲未動。當(dāng)放學(xué)的電鈴聲鼓動我的耳膜時, 大家開始雀躍、歡呼, 我一動不動?？粗瑢W(xué)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教室, 我默默地等待著。終于, 安靜如花朵開滿了整個教室, 我才站了起來。我腳上的蝴蝶早已窒息了。此刻, 心里那個被深埋了一下午的愿望拼命地往上躥:“脫掉紅鞋子！脫掉紅鞋子!”

在對曾經(jīng)的快樂和自由的懷念里, 紅鞋子載著我向教室外移動, 只是它不再歌唱了, 只留下了聲聲呻吟徘徊在我的耳旁。

當(dāng)我邁出校園門口時, 一張熟悉的臉映入了我的眼簾——我的前任同桌。我的手握得緊緊的, 臉上冒出了一絲絲的汗。我用手拭拭汗, 然后朝她微笑。忽然, 她驚叫著向后退了一步,盯著我的腳看了好半天后, 她的眼睛笑成了一彎月牙, 然后拉著我的手說:“你的鞋子真漂亮, 真佩服你, 竟然敢把它穿出來! 我也有一雙很漂亮的高跟鞋, 但我只敢在自己的房間里穿?！?/p>

我忍住了自己的驚叫。沒想到那樣保守的她, 竟然也有一雙美麗的高跟鞋!

又有班里的兩名男生迎面朝我走來, 雖然我們很熟悉, 但我的心還是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我硬著頭皮走過去。一名男生在看到我的同時, 目光立即就落到了我的紅鞋子上, 然后, 對我微笑道:“你的鞋子很漂亮啊!”

“謝謝。”我淑女般地微笑著說。

在微笑里, 我們擦肩而過。

腳下的疼痛在贊美中消失了。我抬頭望了一下天空, 覺得天空格外藍, 白云輕柔無比, 鳥兒的鳴叫分外婉轉(zhuǎn)清麗, 連周圍那些平時熟視無睹的破舊建筑物, 在我的眼里都變得可愛起來了。原本沉重的腳步突然變得輕盈了, 快樂溢滿了我的全身, 好想踮起腳尖, 與紅鞋子在清風(fēng)里一起旋轉(zhuǎn)、共舞……

回到家, 我重新?lián)Q上了昔日的那雙平底鞋。從此, 我再也沒有穿過那雙紅鞋子, 只是常常在夢里看見它的舞蹈。也許, 在以后的某個風(fēng)清云淡的日子里；或者, 在某個閃亮的星星灑滿深藍色的夜空下, 我會想起18歲的這個午后, 那雙美麗的紅色高跟鞋帶給我的痛苦和快樂。也許,想過以后, 我會悄悄地微笑,或者悄悄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