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
我定義的知識分子,是在一群人里面你的知識比大家多一點點,可是你會把多的那一部分奉獻給大家,那才叫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很少,現(xiàn)在知識都是拿來賺錢的。你看現(xiàn)在書店里的書,都是講要在三十歲之前賺到一億之類,你的知識比別人多就會比他們更發(fā)達?;蚴侵v孩子你不要輸在起跑線上,從沒有說孩子你要在起跑線上讓人家一點點,或者你要把知識跟人家分享。
我們村莊里有一個人,他到底念了多少書我們都不知道,可是他很多東西都很清楚。那個人常常知道礦工的各種事務,坐在礦坑邊看書,他看的書是《文藝春秋》,日文的,說明他有奇怪的知識我們不知道。他會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在日文雜志上看到盤尼西林,就會跟人家講這個消炎很管用。小孩子在夏天被蚊子咬,傷口爛了,晚上哇哇哭。他就去買了盤尼西林,跟大家說要交錢,又說這個不能直接用,要試驗。大家就圍著看他怎樣試驗。他用針頭加一點水,然后注射,看皮膚有沒有腫脹。最先打針的是他兒子,他兒子很疼,就大哭。大家都說會死,他說書上說不會死。那天晚上他兒子沒事了,第二天所有小朋友都把褲子脫下來打針。類似這樣的新知識,他會跟大家分享。
他會幫全村人寫信,經(jīng)常有很多女人在村口拿著信紙等他。大家都對他很恭敬。他幫人家寫信,端正地坐下來,很注意形象,頭發(fā)亮亮的,拿出一支很舊的派克筆,然后問人家要寫什么。你知道村里的媽媽說話很粗魯?shù)?,就會說你跟我那個在臺北的死小孩講,他自己在臺北逍遙沒關(guān)系,全家都快餓死了,他弟弟妹妹的學校要注冊了,如果再不寄錢回來,全家上吊,我真的死給他看……
他就開始寫,寫完后還會念給人家聽,說你看我這樣寫對不對。他會寫,比如說,念真吾兒,最近家中有一點困難,如果有一點余錢就寄回來,弟妹也要念書要注冊,都是父母無能才造成今天這樣的。然后祝平安,講身體要保重。然后問媽媽,這樣寫對不對。媽媽說,對。他通常扮演這種角色。
有一天,他把我們小孩全部叫過來,讓我們寫信。他認識每一個小孩,他說你寫信給嘉義的伯父,請他中秋節(jié)來;你寫信給宜蘭的姑姑。叫每個小孩都寫,比考試還厲害,寫完交給他也不知道要干嗎。
過了幾天,他看到我,就說過來。我就過去。他說,有一天我會老,會死掉,就沒有人幫鄰居寫信了,我給你們考試,發(fā)現(xiàn)你最會寫,你要接替伯伯幫大家寫信。然后掏出一樣東西,用報紙包得好好的。我打開看,是《尺牘》,古代的應用文,第一封是寫給祖父的,都是文言文,都要背,“祖父大人尊前”“敬稟者”什么的。問候語不用懂,但是要寫。我念小學三年級,真的看不懂,可是村子里的人知道我被他訓練著寫信,看到我就問,你出師了沒?其實才一兩個禮拜而已。
從此我就過著一種比其他小朋友更被尊敬一點點的生活。有很多人找我寫信,有人跟伯伯說,你的徒弟現(xiàn)在可以寫信了,寫得很好。他就說,這樣啊,他很認真,我就可以輕松一點了。有一天我寫完,他說給他看看,他看完后大笑,因為我根本背不完《尺牘》,所以不管寫給誰都是“某某大人尊前”“敬稟者某某”,寫給兒子也是“吾兒大人尊前”。
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影響了我一輩子。
我們那邊是礦區(qū),很多人的女兒十五六歲就去工廠做工;要掙更多的錢養(yǎng)弟弟妹妹,就會去妓女鋪或者茶室。我姑媽的女兒2010年才去世,她的一生很辛苦。我媽很喜歡她。有一次她帶了個男人回來說要結(jié)婚,姑媽就勸她:希望你再忍耐幾年,讓弟弟妹妹都念完書,你再結(jié)婚好不好。她說好,就哭著回去繼續(xù)工作。兩三年以后,她又帶了一個男人回來。這次我有參與,因為那個男的是外省人,講國語,我們那邊都講臺語。因為是比較私密的事情,要我翻譯。他是一個公家單位的秘書,他來跟姑媽講,請求把女兒嫁給他。他陪長官去應酬的時候,認識了我姑媽的女兒,認為她很單純,想跟她結(jié)婚。
那天村里的男人們陪他在外面喝酒,女人們在廚房忙。姑媽跟女兒說,那個人很好,但是媽媽也求你,弟弟還小,再等兩年。后來那男人就走了。過了五六天,他寄來一封信,我還記得是公家用的黃色信封,上面的毛筆字非常漂亮。打開后是很長的國畫宣紙,行書。我真的看不懂,前面講被我們招待得很好,很感謝,后面我看到幾個字,非常清楚,“虎毒亦不食子”。我就跟姑媽說,老虎再兇也不會吃自己的小孩。我姑媽聽了就開始撞墻,開始哭。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可是她必須要拜托女兒幫家里,結(jié)果一個男的竟然寫信來指責她。最后所有女人都來抱著她勸,說我根本看不懂,是亂看的,罵我。
后來教我寫信的伯伯回來了,看了信對大家說,他受到招待,很感謝,這一群人這么誠懇,每個人都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疼愛,他也了解,不管怎樣,他都默默等待。沒有“虎毒亦不食子”。于是大家都罵我,姑媽也罵我,說差點被我害死??墒俏艺娴目匆娏税?,我就哭著回家。
有一天,我不曉得他是蓄意等我還是怎樣,他把我叫到一棵樹下,坐下來說,你沒有看錯,但是要知道,話可以這樣講,也可以那樣講。他的意思是,姑媽的女兒會不會嫁給這個男的,誰也不知道;那個男的會不會等,誰也不知道,反正都不知道,就慢慢等嘛。這樣解釋就好了啊,你干嗎要去講那個“虎毒亦不食子”,讓你姑媽去撞墻,萬一死了不是多死一個嗎?
那時候不覺得怎么樣,長大了才知道,那才是知識分子的典型。他不但知道奉獻,還知道傳承,還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把苦難轉(zhuǎn)化。除了他之外,我所受的教育,包括老師、教授,從來沒有跟我講過這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