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砣爺拖著他的白蠟棍,在秋月的清輝里逡巡。他不時地用棍子重重地戳地,把靜夜戳得支離破碎。他還時常地干咳,響亮得像篩鑼,能鎮(zhèn)住所有天籟。
鐵砣爺是生產(chǎn)隊的護(hù)林員,一片茂密的樹林以及樹下叢生的野草,還有河邊成片的蘆葦香蒲,都是他的領(lǐng)地。那年月一草一木都是姓“公”。
我和母親潛伏在圍堰下的灌木中,大氣不敢喘。鐵砣爺巡完這一圈,就會回到他那間護(hù)林房里抽煙,我們要趁機(jī)越過圍堰,偷割生產(chǎn)隊的蘆葦。我們家缺柴燒,人口多,飯量大,母親每天要比別人家多攤一盆煎餅,這就意味著要多燒一捆柴草。我們冒險來偷生產(chǎn)隊的柴草也是迫于生計,一家人總不能老啃生的!
鐵砣爺?shù)目人月曔h(yuǎn)遠(yuǎn)地消失了。我們越過了圍堰,就像游擊隊越過了封鎖線。
母親快樂的鐮刀扳倒了成片的小茅葦,十二歲的我將它們聚攏,碼到麻繩上,等待打捆。我們要不時地停下手中的活計聆聽周圍的動靜,像兔子一樣警覺。落在鐵砣爺手里準(zhǔn)沒好,他曾經(jīng)用白蠟棍打斷了一個偷樹壯漢的腿。更要命的是鐵砣爺鐵面無私六親不認(rèn),逮著誰都不會輕易放過。那年月偷生產(chǎn)隊東西可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chǎn)”,弄不好上綱上線,會被劃成階級敵人!
??!一聲尖叫刺破了夜幕,是我稚嫩的聲音。一根尖尖的葦茬生生地刺進(jìn)我的腳掌,幾乎洞穿!我疼痛難忍,癱坐在地下。
母親扔下鐮刀,撲過來捂住我的嘴。這一聲慘叫如果叩擊鐵砣爺?shù)亩ぃ蔷鸵馕吨粓稣嬲臑?zāi)難。
可是,像獵狗一樣警覺的鐵砣爺不會放過這刺耳的慘叫聲。遠(yuǎn)處傳來了鐵砣爺響亮的咳嗽。
鐵砣爺雪亮的手電筒毫不費力地把我們捕捉到了。
鐵砣爺二話沒說,過去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我從地上揪起,頭沖下,腳朝上,將我箍在胸前,甩開大步噔噔地上堰,朝護(hù)林房走去。
“他爺,放我們一馬吧,孩子傷成這樣了,您老可憐可憐……”母親緊跟在后面哭訴。
我和母親的心里卻是涼透了——等待我們的,將是無情的批斗和鄉(xiāng)鄰鄙夷的目光……
鐵砣爺真是鐵石心腸,黑著臉往前直蹽,一個屁不放。
到了護(hù)林房,鐵砣爺把我輕輕地撂在泥炕上,把馬蹄燈撥亮了些,頓時小屋里生出更多溫暖。
“孩他娘,到屋后水缸里舀瓢水,給孩子沖沖腳?!辫F砣爺終于說話了。
沖完腳,鐵砣爺摸出自制的止血藥,涂在我的傷口上,又從一個破包袱里扯出一條白布,把我的腳結(jié)結(jié)實實地裹住,然后才摸出他的煙袋桿點著,吸了兩口。
“孩他娘,剛才把孩子頭沖下抱著,是為了止血。傷在腳上,這樣血就流不上去。”鐵砣爺緩緩地說,“以后干這事,別帶著孩子,他還小呢,遭罪!”
母親這才感激萬分,點頭如搗蒜。但她還是心有余悸,問:“他爺,你不會把我們娘倆交給生產(chǎn)隊吧?”
“這年月,誰家沒個難處?生產(chǎn)隊是有規(guī)定,可也不能逼死人!”鐵砣爺用煙袋桿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谎亍?/p>
“小子,你有口福,今晚爺爺給你開開葷!”鐵砣爺說著揭開炕頭灶上的鍋蓋,霎時一股濃濃的肉香溢滿小屋。
“爺爺剛打的野獾。秋天的獾,肥著呢。
“不過呀,光吃肉可不行,你那小細(xì)腸子怕抵不住這么大油水。他娘,去屋后地里扒幾個土豆蛋兒,一鍋燉了?!辫F砣爺似乎無所不懂,我真的既怕他,又崇拜他。
母親刨了七八個土豆,洗凈,切塊,扔在鍋里,蓋上蓋,添柴,很快就聽到了咕嘟咕嘟的聲音,這聲音美妙極了,勝過任何天籟。
鐵砣爺表面上鐵面無私,暗地里卻對像我們這樣的人家網(wǎng)開一面,讓我們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那個朔風(fēng)漸起的陰冷的夜晚,留給我的,是長久的溫暖的記憶。
(李蘇杰摘自程剛的新浪博客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