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旗吹得豁喇喇亂卷。在帳篷里,項羽,那馳名天下的江東叛軍領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撐著膝蓋,右手握著一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著。
“米九石,玉蜀黍八袋,雜糧十袋。虞姬!”他轉過臉向那靜靜地立在帷帳前拭抹著佩劍上的血漬的虞姬,他眼睛里爆裂的火花照亮了她正在帳帷的陰影中的臉。“是的,我們還能夠支持兩天。虞姬,三天之后,我們江東的屯兵會來解圍的?!?/p>
“一定一定會來解圍的?!庇菁в脠F扇輕輕趕散了蠟燭上的青煙。
“大王倦了,先休息一會兒吧?!笔毯蛩酥螅团弦患放?,一只手拿了燭臺,另一只手護住了燭光,悄悄地出了帳篷。
她托著腮凝想著。十余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她的壯志,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么,他活著,為了他的壯志而活著,和他的江東子弟去獲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亢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漸漸輕下去,輕下去,終于死寂了。
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jiān)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陰沉古暗的房子里,領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她突然停住了。從山腳下的敵兵的營壘里傳出低低的,懶洋洋的歌聲。很遠,很遠,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風正朝山上吹,聽得清清楚楚的楚國民歌《羅敷姐》。先是只有一個顫抖的,孤零的喉嚨在唱,但,也許是士兵的懷鄉(xiāng)癥被淡淡的月色勾上來了吧,四面的營盤里都合唱起來了。
她匆匆地回到有著帥字旗的帳篷里去?!按笸酰笸酢彼犚娮约荷硢〉穆曇粼诮?。
項王一驚,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來。
“怎么了,虞姬?有人來劫營了嗎?”
“沒有,沒有??墒怯斜冗@個更可怕的。大王,你聽?!?/p>
他們立在帳篷的門邊。《羅敷姐》已經(jīng)成了尾聲,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簡單的節(jié)拍從四面山腳下悠悠揚揚地傳過來?!笆墙瓥|的俘虜在懷念著家鄉(xiāng)?”在一陣沉默之后,項王說。“大王,這歌聲是從四面?zhèn)鱽淼??!?/p>
“啊,漢軍中的楚人這樣——這樣多嗎?難道——難道劉邦已經(jīng)盡得楚地了?”
“給我點兒酒?!彼鹧蹃碚f:“虞姬,我們完了。我們現(xiàn)在只有一件事可做——沖出去。”“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著頭,用手理著項王枕邊的小刀的流蘇,“我不會跟在您的背后,讓您分心,顧慮我,保護我,使得江東的子弟兵訕笑您為了一個女人失去了戰(zhàn)斗的能力?!?/p>
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項羽沖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p>
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后,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來,咬著牙,用一種沙啞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喊叫:“軍曹,吹起號角!吩咐備馬,我們要沖下山去!”
(蓮心摘自《張愛玲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圖/孫紅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