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澧
剛到美國時,覺得很奇怪:美國人講話怎么那么小心翼翼?黑人永遠正確,女人永遠正確,窮人永遠正確,這三大“政治正確”,似乎是不可違犯的天條。19世紀小說里描寫的他們的祖先,不是這樣的嘛。那時的美國人,腦筋很粗放,哪來這么多心思?
某次參觀黑人區(qū)小學,見到學生在唱一首歌,《黑人是美麗的》。校長介紹說:他們每天早上都會唱一遍,以此提高學生的自尊心。對儒家文化出身的敝人,這種想法實在有點匪夷所思。按我們祖先的傳統(tǒng),美麗根本不算回事。傳說中,諸葛亮的太太丑得很呢。
后來,讀到美國第一位黑人女性國務卿康多莉扎·賴斯的傳記《雙倍優(yōu)勝》(Twice As Good)。賴斯父親曾經告誡她:對于種族歧視,Dont deny it, but dont be defined by it. Be twice as good, and you can make it(不要否定,但也不要被它鎖定。力爭雙倍優(yōu)勝,你一定會成功),不由得拍書喝道:這才是創(chuàng)建了美國的新教精神?。≠囁沟母赣H到底是牧師,賴斯不愧是她父親的女兒。
賴斯父親的說法,也符合孔老夫子的教導: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2011年10月2日的《中國青年報》有篇報道,《貧困生“競選”:有了公正沒了隱私?》,說是某高校讓助學金申請者“上臺陳述自己的家庭狀況,由全專業(yè)的同學投票,票數高者為特困生,其余為貧困生”。據報道,這事引發(fā)熱議,一些網友認為:“這種自揭傷疤的做法太不人性,傷害了貧困生的隱私權?!?/p>
“競選”助學金是否妥當,可以討論。不過,把家庭經濟狀況當作必須蓄意保護的隱私,以為瞞得住天天一起生活的同學,是不是低估了廣大人民群眾的炯炯目光?有句話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文革”以此挖階級敵人,那是極左路線,階級斗爭擴大化。如今大家向錢看,雪亮的眼睛改為估量你兜里的票子,這可是一看一個準。
比如,敝人讀書時,就算放棄助學金,難道同學們就猜不出經濟狀況?看你去洗澡時臉盆里一塊肥皂(但沒有洗發(fā)香波),一條毛巾(而不是洗臉洗腳分兩條),就知道這家伙是個鄉(xiāng)巴佬。如果蓄意保護“隱私”,時時留心,改掉中學里男生人人如此而養(yǎng)成的習慣,裝作出身富裕家庭的樣子,本人豈不累死?有這工夫,還不如去圖書館多讀一本英文小說,爭取學業(yè)上twice as good。
美國女作家柯蒂絲·西頓費爾德根據親身經歷寫過一本小說《預科生》,被《紐約時報》評為美國2005年十大好書之一。故事寫中部小鎮(zhèn)女孩莉偶然進入東部一家私立精英中學——這相當于中國內地農村的一個貧困生來到北京上大學,同學都是經濟狀況優(yōu)越的城市家庭的孩子。莉有個黑人女同學麗特爾,單獨住一個房間(通常應是兩人同住)。據說麗特爾的父母是醫(yī)生和律師。雖然莉本人未透露,但她驚奇地發(fā)現,麗特爾居然知道她是憑著獎學金進來的。麗特爾提醒她:“你的床罩?!痹瓉恚鳛楠剬W金一部分,學校發(fā)給莉的床罩是兩面都能用的,一面紅一面藍(美國習俗,男孩用藍色,女孩用紅色,作者暗示學校發(fā)的床罩男女生通用,自己老媽準備的當然不會這樣)。莉恍然大悟,原來她的相對貧窮早被人民群眾看在眼里了,只是他們遵照美式“政治正確”,當面不提而已。這也解釋了同樣拿獎學金(因此用同樣床罩)的麗特爾為什么申請住單間,而且從不邀請同學進房。結果麗特爾在學校里獨來獨往沒朋友。
麗特爾因為偷竊被學校開除。她說那些同學錢太多了,不妨分一點。所謂醫(yī)生和律師的父母,自然也是編出來的。或許她也唱過《黑人是美麗的》那類歌,但沒聽過賴斯父親的教誨。麗特爾不該被自己的相對貧窮所鎖定,考慮問題都從這一狹隘角度出發(fā)。
莉的誠實,不允許她像麗特爾那樣回避現實。她為自己家庭難堪過——父親來訪時,非要與一位不相識的參議員攀談,以示他和自己女兒的同學家長都是平等的,但莉覺得他的話很土——不過她跌跌撞撞地也走過來了。進入大學后,莉在精英中學四年期間所學到的講話方式、衣著品位,包括選用的香波牌子,處處使她鶴立雞群。莉變得熱情大方,迅速贏得同學信任并成為系里知名人士。作者說:莉像一朵花似的突然開放了。
如果莉能窮得坦蕩一些,將精力集中在學業(yè)的twice as good,或許,這朵花早在中學時代就嫣然開放了。
(摘自《南方周末》2011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