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祝淳翔
革命導師卡爾·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圓形穹頂圖書室有固定座位的說法,出處不詳,卻由來已久,英國作家戴維·洛奇筆下,就有中國人到大英博物館圍觀馬克思固定座位的場景(《大英博物館在倒塌》,張楠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據(jù)說連蘇聯(lián)領(lǐng)導人戈爾巴喬夫訪英時也曾問及(《劍橋流水:英倫學術(shù)游記》,劉兵著,河北大學出版社,2003)。中國還流傳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地板上踏出腳印的故事?!肮潭ㄗ弧焙汀澳_印”之間,顯然有因果聯(lián)系,能相互印證。早年,人們往往對此深信不疑。近年來,出國者漸多,眼界大開,開始出現(xiàn)一些不同的聲音,例如:
圖書室是公共場所,會給某個讀者長期保留固定座位?水泥地板難道質(zhì)量有問題,會磨出印跡?還有人說現(xiàn)在地上鋪有地毯,會不會當時也是地毯,時間一長或許就磨出腳印來?抑或是“木質(zhì)地板”被踏出凹槽?(李國文:《馬克思腳下的地板》,載《北京青年報》2004-02-27)
一些實地踏訪者,常引大英博物館圖書管理員的說法來證實或證偽。試想時隔百年,館員無從目睹,其說法如何令人信服?查檢相關(guān)文獻,所謂固定座位的具體方位,至少有如下幾種:
1、右手最后一排第一張(陶大鏞:《我怎樣學習政治經(jīng)濟學》,載《學習》1949年第1卷第2期);
2、D行第二號(蘇藍:《在馬克思生活過的地方》,載《人民日報》1957-05-05);
3、G-7,即入口處向右第五張(《馬克思文獻傳記》,[德]克利姆著,李成毅等譯,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84頁);
4、左側(cè)第五排頭兩個(新華社記者:《上海雜技團在英國》,載《人民日報》1973-07-30);
5、M4(Francis Watson:The year of the wombat:England,1857,London:Gollancz 1974,P185);
6、07(《馬克思在倫敦》,[英]勃里格斯著,陳叔平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52頁);
7、15排 7號(陳特安、李云飛:《沿著馬克思的足跡》,載《人民日報》1986-06-11);
8、從K排到P排,每排最外邊的座位(唐紹略:《這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大英圖書館印象》,載《人民日報》1994-08-06);
上述說法,各有憑據(jù),但只要任意兩種靠譜,“固定座位說”便深陷自我矛盾的泥沼。
至于“腳印說”,筆者所見,共有兩個版本。據(jù)馬克思二女婿保爾·拉法格說,馬克思踏出來的“腳印”,并不在大英博物館,而是在家里的書房:
他的休息就是在室內(nèi)來回走動,以致在門與窗之間的地毯上踏出了一條痕跡,就像穿過草地的一條小路一樣。(《回憶馬克思恩格斯》,蘇共中央馬列主義研究院編,胡堯等譯,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71頁)
另一版本,很可能來自著名經(jīng)濟學家陶大鏞(1918~2010):
我還曉得一件事,就更足證明他的勤奮好學了:從1850年起,他經(jīng)常埋頭于大英博物館,總喜坐在圖書室右首最后一排的第一張位子上,前后共有25年之久。他讀到歡奮的時候,常常要用右腳在地上拖幾下,這樣,就把座位下邊的那塊水門汀磨掉了一層。他死后,這塊凹下去的地方,已重新填平了。直到今天,這塊痕跡還保存在那邊。(陶大鏞:《我怎樣學習政治經(jīng)濟學》,載《學習》1949年第1卷第2期,第34頁)
陶大鏞教授的描述,令人產(chǎn)生身臨其境之感。多年以后,陶教授補述:
我1947年留英期間,為了紀念《共產(chǎn)黨宣言》發(fā)表一百周年,急于寫《社會主義思想史》,足足有兩個多月,也天天到這座圓拱形大廳來參閱圖書,覺得借書實在是方便。還曾向當時的一位年邁的管理員探詢過這個足跡的故事,他彬彬有禮地告訴我:“傳說確有其事,可惜經(jīng)過多次整修,現(xiàn)在已看不到留下的腳印了?!蔽以那牡卣业紻行第二號座位,并俯身去尋索桌下的痕跡,還用手去摸了摸地面,雖看不到明顯的痕跡,卻隱約覺得地面并不那么平滑,我那時的心情是如此激動,至今還留下難忘的印象。(《從學習〈資本論〉談利用圖書館》,載《著名學者談利用圖書館》,莊煥先主編,山東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33頁)
陶教授1947年到達現(xiàn)場時,馬克思已經(jīng)逝世六十多年了。仔細推敲,仍有疑點:首先,腳印的位置變了,從最初的“右首最后一排的第一
張位子”變成了“D行第二號”;其次,馬克思讀書之“歡奮”,“右腳”在地上拖幾下,又是誰告訴他的呢?
1978年5月5日《人民日報》報道“馬克思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說大英博物館閱覽室在二戰(zhàn)期間遭到希特勒德國空軍的轟炸,戰(zhàn)后曾經(jīng)多次修繕。則陶教授看到的“不那么平滑”的痕跡,未必一定是腳拖的結(jié)果。
依據(jù)筆者所掌握的文獻,國外只傳說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有固定座位,還從未傳說有腳印的?!澳_印”最早的來源,可能就是陶大鏞教授1949年發(fā)表的那篇文章。他大概是把馬克思書房里的“腳印”,誤記作大英博物館里的了。
此后,“陶版腳印說”被大量引用。其中影響較大的,是用作教師教材的《心理學》(邵鶴亭等編著,人民教育出版社1953年版,下冊第65~66頁)。此書的藍本是蘇聯(lián)捷普洛夫教授所著《心理學》,中國的編者“用比較通俗的文字和我國學生習見的事例,把蘇聯(lián)普通中學用的心理學課本改編成適合我國師范學校用的心理學教材”。蘇聯(lián)人寫的這本教材中并未提到馬克思的“腳印”。
此后,《高級小學歷史課本第四冊教學參考資料》(江蘇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和青年談讀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革命領(lǐng)袖勤學的故事》(福建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天才出于勤奮:革命領(lǐng)袖學習的故事》(貴州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馬克思恩格斯的故事》(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等書,都照搬此說。
到了1982年,“陶版腳印說”發(fā)酵為“兩個深深的腳印”(《語文基礎(chǔ)知識復習與練習》,北京市西城區(qū)教育教學研究中心編,中國農(nóng)業(yè)機械出版社1982年版,第334頁)。1988年,“深深的腳印”進入初中語文教材。(于慶明:《成功的秘訣》,載《中學生課外閱讀叢書·初中語文第二冊》,北京市海淀區(qū)教師進修學校主編,機械工業(yè)出版社1988年版,第218頁)
筆者查到的西文文獻中,有兩本出版于上世紀50年代民主德國的書,記述了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的兩組對話并提及固定座位,不過均無具體座位號。其一是瓦爾特·維克多《卡爾·馬克思》(馬度譯,中國青年出版社1954年版,第42~43頁),原是柏林童書出版社出版的兒童讀物;另一是西格里斯特《為人類工作:馬克思生活記述》(羅章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65頁),只是一本學術(shù)性不強的普及讀物。翻閱原書,對話并無出處。如果對話真的發(fā)生過,必有親歷者,但翻遍國內(nèi)出版的所有正規(guī)傳記及權(quán)威的《回憶馬克思》(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編,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收入馬克思的戰(zhàn)友親屬和學生等同時代人所寫的回憶,還有一部分反映馬克思生平活動的文章和書信),都查無出處。
1970年,民主德國學者曼弗雷德·克利姆編著的《馬克思文獻傳記》出版,他搜羅了包括19世紀下半葉歐洲一些國家的官方文件、檔案、信件和某些絕密材料,以及親友和崇拜者乃至政治反對者的私人筆記、書信和追憶等文獻共217種。但當涉及具體座位號時,居然也是來自圖書管理員的口述,沒有文獻依據(jù),使其可信度大打折扣。
“固定座位說”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陶教授如此解釋:
因為圓廳規(guī)模大,座位多,固定下來一則便于前往檢索目錄卡片;二則易于找到自己的座位,三則圖書管理員也樂于將你所借的書刊送到原位置上。如果今天念不完,明天續(xù)借,只要聲明仍坐原位,出納員可以為你保留下來,不送回書庫,省得明天填條重借,手續(xù)要便捷得多。(《著名學者談利用圖書館》,第134頁)
這也許能解釋一段連續(xù)時間內(nèi)的狀況,不過很難解釋馬克思的固定座位能保留25年之久。查《馬克思年表》(載《馬克思傳》,戴維·麥克萊倫著,王珍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他有過多次離開英國的出境記錄。1863年11月母親去世,12月赴故鄉(xiāng)特利爾;1867年4到5月為《資本論》出版事宜去漢堡……離境期間圖書理應會歸架。等下次再去,座位很可能會被別的讀者占用。更何況,閱覽室的格局還曾多次改變。退一步說,即便一段時間內(nèi)馬克思真有過較固定的座位,恐怕也未必只有一處。如今,大英博物館閱覽室里特設(shè)有一塊看板,稱“當年馬克思常在 L、M、N、O、P行就坐,因那里靠近參考書架”(《大英博物館日記》,陳平原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頁)。這種折衷的做法,也許更接近事實。但同時也進一步反證:既然座位無法固定在某一處,腳印說恐怕也就不能成立了。
“踵事而增華,變本而加厲”,是歷史演義、文學虛構(gòu)的慣用手法。而馬克思“不僅從不引證一件他還未十分確定的事實,而且在他尚未徹底研究好一個問題時,他決不談論這個問題。他決不出版一本沒有經(jīng)過他仔細加工和認真琢磨過的作品?!薄盀榱藢憽顿Y本論》中關(guān)于英國勞工法的二十來頁文章,他曾把整個圖書館里載有英國與蘇格蘭調(diào)查委員會和工廠視察員的藍皮書都研究過?!保ā痘貞涶R克思恩格斯》,第77~78頁)。與之對照,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的上述傳說或軼事,不啻畫蛇添足,更與馬克思為學嚴謹?shù)拿婺勘车蓝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