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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筆記(節(jié)選)

2012-08-02 00:00:00張曉風
初中生世界·八年級 2012年5期

我喜歡那些美得扎實厚重的花,像百合、荷花、木棉。但我也喜歡那些美得讓人發(fā)愁的花,特別是開在春天的,花瓣兒菲薄菲薄,眼看著便要薄得沒有了的花,像桃花、杏花、李花、三色堇或波斯菊。

花的顏色和線條總還比較“實”,花的香味卻是一種介乎“虛”“實”之間的存在。有種花,像夜來香,香得又野又蠻,的確是“花香欲破禪”的那種香法。含笑和白蘭的香是葷的,茉莉是素的。水仙更美,一株水仙的倒影簡直是一塊明礬,可以把一池水都弄得干凈澄澈。

梔子花和木本株蘭的香總是在日暖風和的時候才香得出來,所以也特別讓人著急,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沒有了。

樹上的花是小說,有枝有干地攀在縱橫交叉的結(jié)構(gòu)上,俯下它漫天的華美,“江邊一樹垂垂發(fā)”“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那里面有多層次、多角度的說不盡的故事。

草花是詩,由于矮,像是剛從土里蹦上來的,一種精粹的、鮮艷的、凝聚的、集中的美。

散文是爬藤花,像九重蘿、酴醾、紫藤、蔦蘿,乃至牽?;ê徒z瓜花、扁豆花,都有一種走到哪里就開到哪里的渾灑。爬藤花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等開完了整個季節(jié)之后回頭一看,倒也沒有一篇是沒有其章法的——無論是開在疏籬間的,潑灑在花架上的,嘩嘩地流下瓜棚的,或者不自惜地淌在坡地上的,乃至于調(diào)皮刁鉆爬上老樹,把枯木開得復(fù)活了似的……都各有其風格。真的,絲瓜花有它自己的文法,牽?;ㄓ兴约旱男揶o。

如果有什么花可以稱之為舞臺劇的,大概就是曇花了吧。它是一種徹底的時間藝術(shù),在絲帷的開闔間即生而即死。它的每一秒鐘都在“動”。它簡直嚴格地遵守著古典戲劇的“三一律”—— 一時、一地、一事。使我感動的不是那一夕之間偶然白起來的花瓣,也不是那偶然香起來的細蕊,而是那幾乎聽得見的砰然有聲的拆展的過程。

文學批評如果用花來比喻,大概可以像仙人掌花,高大嚇人,刺多花少,卻大剌剌地像一聲轟雷似的拔地而起——當然,好的仙人掌花還是漂亮得要命的。

水生花的顏色天生的好,是極鮮潤的潑墨畫。水生花總是使人驚訝,仿佛好得有點不合常理。大地上有花已經(jīng)夠好了,山谷里有花已經(jīng)夠好了,居然水里也冒出花來,簡直是不可信,可是它又偏著了邪似的在那里。水生花是荷也好,睡蓮也好,水仙也好,白得令人手腳無措的馬蹄蓮也好,還有一種紫簌簌的漲成滿滿一串子的似乎叫做布袋蓮的也好,都有一種奇怪的特色:它們不管開幾里地,看起來每朵卻都是清寂落寞的,一種伶伶然的仿佛獨立于時間空間之外的悠遠。水生花大概是一闋屬于婉約派的小詞吧,在管弦觸水之際,偶然化生而成的花。

不但水生花,連水草像蒹葭,像唐菖蒲,像蘆葦,都美得令人發(fā)愁。一部《詩經(jīng)》是從一條荇菜參差水鳥合唱的水湄開始的——不能想了,那樣干干凈凈的河,那樣干干凈凈的水,那樣干干凈凈的草,那樣干干凈凈的古典的愛情——不能想了,想了讓人有一種身為舊王族被放逐后的悲慟。

我們好像真的就要失去水了——干凈的水——以及水中的花。

一到三月,校園里一些熬耐不住的相思樹就“嘩然”一聲把那種柔黃的小花球在一夜之間全部釋放了出來。四月以后,幾乎所有的樹都撐不住了,索性一起開起花來,把一整年的修持都破戒了!

我一向喜歡相思樹,不為那名字,而是為那滿樹細膩的小葉子,一看到那葉子就想到“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句子。

相思樹的花也細小,簡直有點像是不敢張揚的意思,可是整球整球的看去,整樹整樹的看去,仍然很艷很逼人。

跟兒子聊天,他忽然說:“我們班上每個人都像一種花?!?/p>

“謝婉貞是哪一種?”謝婉貞是他覺得最不同凡俗的一個女孩。

“她是荷花?!?/p>

“為什么?”

“因為一個夏天都是又新鮮又漂亮的?!?/p>

“那你自己呢?”

“我是玫瑰?!蓖A艘幌滤忉屨f:“因為到死都是香的?!?/p>

這樣的以香花自喻,簡直是屈原,真是出語驚人!

春天,我總是帶小女兒去看令人眼花的杜鵑。

她還小,杜鵑對她而言幾乎是樹。

她不太專心看花,倒是很專心地找那種紡錘形的小蓓蕾,找到了就大叫一聲:“你看,花Baby!”

她似乎只肯認同那些“花嬰”,不厭其煩地沿路把那些尚未啟封的美麗一一灌注上她的歡呼!

旅行美國,我最喜歡的不是夏威夷,不是佛羅里達,不是劇場,不是高速公路或迪斯尼樂園,而是荒地上的野花。在亞利桑那,高速公路上車行幾小時,路邊全是迤邐的野花,一徑開向天涯,倒教人懷疑種的是一種叫做“野花”的農(nóng)作物。

多么奢華的使用土地的方法,不蓋公寓,不辟水田,千里萬里的只交給野花去發(fā)展。

在芝加哥,朋友驅(qū)車帶我去他家,他看路,我看路上的東西。

“那是什么花?”

“不知道?!?/p>

“那種鳥呢?”

“不知道,我們家附近多的是?!?/p>

他興沖沖地告訴我,一個冬天他怎樣被大雪所困,回不了家,在外面住了幾天旅館;又說西爾斯大廈怎樣比紐約現(xiàn)有的摩天大樓都高一點。

可是,我固執(zhí)地想知道那種藍紫色的、花瓣舒柔四伸如絹紗的小花。

我愈來愈喜歡這種不入流的美麗。

一路東行,總看到那種容顏。終于,在波士頓,我知道了它的名字——藍水手。

知道你自己所愛的一種花,歲歲年年,在異國的藍天下安然地開著,雖不相見,也有一份天涯相共的快樂。

中學在南部念書,校園大,每個學生都分了一塊地來種。那年我們種長豇豆。

不知為什么,小小的田里竟長出了一朵小野菊——也許它的前身就跟豇豆的前身同在一片田野,收種子的時候又仍然混在一起,所以不經(jīng)意時也就播在一起。也許是今春偶過的風,帶來偶然的一抹色彩。

后來,老師要我們拔野草。

“為什么不拔掉那棵草?”

“它不是草!”我抗議,“它是一朵小野菊!”

“拔掉!拔掉!”他竟動手拔掉了它,“你不知道什么叫草——不是你要種的東西就是草!”

我是想種豇豆的嗎?不,我并沒有要種豇豆,我要種的只是生命。

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那叢被剝奪了生存權(quán)的小野菊。

花,長在菜圃里,或者真是不幸的。

有一種花,叫爆仗花,我真喜歡那名字——因為有顏色,有聲音,而且還幾乎是一種進行式的動詞。

那種花,香港比較多見,屬于爬藤類,花不大,黃澄澄的仿佛千足的金子,開起來就狠狠地開滿一架子,真仿佛屋子里有什么喜事,所以那樣一路噼里啪啦地聲勢壯烈地燃響那歡愉的色彩。

還有一種花的花名也取得好,叫一丈紅,很古典,又很潑悍。

其實那花倒也平常,只是因為那么好的名字,看起來只覺得是一柱仰天躥起的紅噴泉,從下往上噴,噴成一丈,噴成千仞,噴成一個人想象的極限。

……

我只愿意愛鮮花,愛那明天就握不住的顏色、氣息和形狀——由于它明天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必須在今天用來不及的愛去愛它。我要好好地注視它,它的每一剎那的美其實都是它唯一一次的美,下一剎那,或開或闔,它已是另一朵了。

(選自《步下紅毯之后》,張曉風著,湖南文藝出版社1996年,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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