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在雨天,在荒涼的平原上見到一匹老馬,沒有什么比這更令人痛苦的了。
有一天,冬季的天空使我感傷,我在蒙魯吉的荒地上散步。如果大地的一角呈現(xiàn)永恒的憂傷、苦難和凄涼的詩意,那正是這些在巴黎的門前延伸的坑坑洼洼和泥濘的田野,它們構(gòu)成這座世界王城一道爛泥門檻。地面到處都有可怕的裂口,露出像打開的內(nèi)臟似的灰白和深陷的昔日的露天采礦場。沒有一棵樹,在低垂和陰暗的天際只現(xiàn)出卷揚(yáng)機(jī)的巨大的輪子。土地顯出我說不上的臟樣子,道路凄涼地彎曲、伸展,在一條條小路的每一個轉(zhuǎn)彎處都出現(xiàn)倒塌的破屋、成堆的石膏殘塊。風(fēng)景,由于其病態(tài)的色彩、突然被破壞的近景遠(yuǎn)景和裂開的傷口,顯出被人手四分五裂的悲傷。
當(dāng)我向前走時,在一條道路的拐彎處,我看見一匹老馬拴在一根樁子上,它的頭低垂,鼻孔對著地喘氣。可憐的牲畜不停地顫抖著。這匹灰白色的瘦馬對著陰暗的天空直起身,天上落下的細(xì)雨順著它的肋骨往下流淌。
在這匹馬、這冬季的天空和這凄慘的田野之間存在著和諧。這樣的不幸與這凄涼的風(fēng)景是非常適宜的。這里,創(chuàng)造物和原野都有各自的痛苦,我對您肯定,這個活物和這些瓦礫的嗚咽是令人心碎的。
我感到一種深深的憐憫在心中油然而生。
在我走近老馬時,它揚(yáng)起了脖子,晃著頭,用混濁的眼睛看著我。
在它面前,我被它似乎用來打量我的痛苦神色所打動,我忘記了自己。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做夢,但下面就是這匹老馬對我說的話:
“明天我將死去,因此今天晚上我可以放松我的心。我不相信可以改善我的弟兄們的命運(yùn),但至少我將告訴你一個真理,這真理是逆來順受的馬整整一生的成果。
“這真理就是:勞動使我們富裕,勞動把馬送到屠宰場。這是極端的不公正。我愿意相信上帝給了你們更多的智慧,但是它給你們這種智慧為的是要你們使它的創(chuàng)造物幸福。
“看看我吧。你的弟兄們?yōu)E用了我的力氣,我愈為他們效力,他們愈對我無情。今天,我可憐的身體要求復(fù)仇。
“有一項正義的法則要求勞動者按照完成的工作得到報償。我們要求按照這條法則對待,并且要求在我們的盛年獲得我們老年需要的休息和照料。
“不要說我們牲口是為人的最大的樂趣造出來的,適于挨打。我們是你們的兄弟,頭腦簡單的兄弟,你們有朝一日要匯報你們對我們的利用。那時,我們的每一個痛苦都將算作你們的一樁罪惡。既然我們俯首帖耳,請你們善待我們;既然我們同意為你們服務(wù)終生,請你們同意給我們一種更加溫和的死。
“如果你有一副軟心腸,從這條路上走過的你,把我剛剛對你說的話重復(fù)給你的弟兄們聽。他們不會聽你的話,但至少我將不會把我用我的一生提煉出來的哲學(xué)真理帶走。啊!我這苦難的牲畜。”
老馬默不作聲了,或者是我醒過來了。細(xì)雨始終在下,我對這陰沉的風(fēng)景、這匹駑馬和這片污泥投去最后的一瞥,然后我回到巴黎,它喜悅地點(diǎn)亮了千家萬戶的枝形吊燈,不把霧靄和寒冷放在眼里。
我對我們的冷漠和自私感到憤慨,我想到要滿足一個可憐的牲畜的最后的愿望,它正確地認(rèn)為真理總是該說出來的。
我并不怎么同情蒙魯吉平原,照我們這樣做下去,明天,它將會只是高大華麗的建筑物和公共花園。但是我憐憫這匹老馬的命運(yùn),我為它要求屠宰場外的另一處收容所。
“什么?真的,一座養(yǎng)老院嗎?”
“為什么不可以呢?”
(歸雁生摘自湖南出版社《左拉短篇小說選》一書,圖選自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國際藏書票藝術(shù)》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