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未白

南懷瑾有沒有“常識性錯誤”?

生前,南懷瑾早已不乏爭議。他被一些人視為當代大儒、道家隱士、禪宗大師,而被另一些人看作高級策士、“野狐禪”。他的辭世并沒有帶走這些爭議,反使它們又一次順勢集結(jié)。當然有些人只是議或憶,并沒打算爭。比如新東方董事長俞敏洪的微博:

“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于昨天在蘇州太湖大學堂去世,享年95歲。我曾經(jīng)在太湖大學堂聽過大師講課,因為口音重有一半聽不懂,但依然感到大師魅力,最記得當時大師朗誦的‘槽雞有米刀湯近,野鶴無糧天地寬兩句詩。大師認為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大師仙逝,精神不滅!”

一向熱愛放炮的華遠地產(chǎn)董事長任志強的微博異常端正:“一代大師,一路留香,一身傲骨,一股正氣。”

演員李亞鵬轉(zhuǎn)了自己數(shù)周前的微博。6年前他帶女兒赴美求醫(yī)時讀南懷瑾的書而萌生成立嫣然天使基金的念頭。后來他在拜訪南懷瑾時提及此事,南懷瑾欣然為基金捐款10萬,在座南門弟子也紛紛解囊,籌得善款三十余萬。此前免費午餐基金也曾公布:收到以南懷瑾名義捐助的15萬元人民幣。

對南懷瑾的非議,主要集中在他是不是國學大師這個問題(科學松鼠會的瘦駝是少數(shù)從科學立場質(zhì)疑的,他仔細讀過南懷瑾的《小言黃帝內(nèi)經(jīng)與生命科學》后認為“滿嘴妄語”),有人認為他連基本的文史常識都欠缺。青年學者徐晉如稱,“我?guī)熢谂_灣讀大學時去看一位老師。那位老師正拿著一本書,毫無節(jié)操地大笑著對他說:‘你來得正好,給你看一本“錯誤萬出”的書!我?guī)熞豢?是南懷瑾氏的《論語別裁》……”

香港詩人廖偉棠轉(zhuǎn)發(fā)徐晉如微博后說,“南大師這些事,港臺知識界皆知。這就是為什么大師去世一事在港臺幾無反響,因為我們早已不當他大師?！迸_灣作家楊照轉(zhuǎn)發(fā)廖偉棠微博時說,“剛剛被問到臺灣有誰能評論南懷瑾,我只能回應:‘難啊,他最近二十年在臺灣幾乎沒有讀者。臺灣知識界這點評斷能力幸好還有?！彼蟮牧硪粭l微博稱,對歷史應該老老實實盡量還原,解釋古人究竟是面對什么情境試圖要表達什么,別太多自己的創(chuàng)意主張。他無法接受南懷瑾的許多說法。

這樣的批評向來不少。比如作家李敖曾批評南懷瑾注《周易》“連斷句都斷不出來”;作家張中行說南懷瑾的《論語別裁》“讓人哭笑不得”,原因有三:一是迷信孔子的學說;二是南懷瑾的解說只要義理、辭章,不要考據(jù);三是有一些解說不管語文規(guī)律,高興怎么講就怎么講。

南懷瑾的著述中有沒有常識性錯誤或者牽強附會的說法?試看張中行舉的例子(據(jù)說張先生跟南先生有個人恩怨,但這對舉證無妨礙):《論語·八佾》篇“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一般認為“亡”是通假字,通“無”,解作“沒有”。南懷瑾直接把“亡”解釋成了“亡國”。《學而》篇“無友不如己者”,一般解作“不交不如自己的朋友”,南懷瑾解釋成了“不要認為任何一個人不如自己”。

歷史學家朱維錚曾說:“他有勇氣講出他思考過的東西,盡管他未必懂。”他認為南懷瑾是一個“傳道者”,和國學研究者是“兩條路子”。南懷瑾本人其實說過類似的話。據(jù)歷史學家許倬云說,當年自由主義思想家殷海光得癌癥后,曾找南懷瑾學打坐、運氣,希望能治愈。他還陪許去找南看殘疾的腿?！澳蠎谚瞧嫒?有一股吸引力,交游廣闊,佩服他的人也很多……殷海光陪我去看他,他就說:‘許先生,我們的路子不一樣的,我是另外一條路。他跟我說這句話,意思是關(guān)門不談,至此為止。他清楚得很,聰明人?！蹦蠎谚慕】狄擦钏泽@,“我見他的時候,我三十多歲,他五十來歲,身體健康的情形如同二十來歲?！?/p>

許倬云對南懷瑾受人推崇的解釋是:“大概是傳統(tǒng)嚴謹?shù)膶W問,大家覺得太枯燥,他講的有許多很方便的途徑?！?/p>

“我從來不是正統(tǒng)主流”

1993年初,自稱南懷瑾“半個學生”的練性乾收到“南老師”(他這么稱呼南)的信,信中寫道:

我正在旅途中,獲悉有關(guān)《歷史人生縱橫談》一書事。我就不必再看了,免得自己臉紅。我的書,臺灣已出版了三十多種,大陸也出了十幾本,其實我自己都不滿意。

你既然已花了這么多時間,整理出這本《縱橫談》,又有出版社愿意出書,那就隨緣吧!這本書如果能給人貢獻一點有關(guān)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方面的知識,你的好意也就達到目的了。

但希望讀者們,從此能更上層樓,探索固有文化的精華所在,千萬不要把我看作是什么專家、權(quán)威、學者。我從來把自己歸入旁門左道,而非正統(tǒng)主流。我只是一個好學而無所成就、一無是處的人。一切是非曲直,均由讀者自己去判斷。

把自己歸入旁門左道,并不只是南懷瑾自謙。對這個自學而成的怪才,“正統(tǒng)主流”原本就未必愿意接納,他更未必愿意為了“正統(tǒng)主流”而受許多的約束。他的著作因此常自稱“別裁”、“旁通”、“他說”、“諵譁”、“臆解”。

“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經(jīng)綸三大教,出入百家言?！碑斈昴蠎谚谂_北租的公寓,掛過這樣一副對聯(lián)。就像坐在“人民公社”飯桌前面的,除了有少數(shù)“常委”,也有各種來來往往的過客。假如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把南懷瑾的思想比作飯桌,“百家言”是出出入入的過客,儒釋道三大教大概是“常委”。

我們不妨先來看看他講過哪些典籍或主題。

1955-1975年,關(guān)于禪學、《楞嚴經(jīng)》、《楞伽經(jīng)》、修道與長生不老等,佛學為主。1976-1985年,關(guān)于《論語》、禪學、《孟子》、歷史人物、道家、密宗、詩詞等。1986-2005年,關(guān)于中國文化、《素書》、《太公兵法》、《陰符經(jīng)》、禪學、《華嚴經(jīng)》、《老子》、佛教發(fā)展史、道教發(fā)展史、《易經(jīng)》、佛法、《圓覺經(jīng)》、《金剛經(jīng)》、《藥師經(jīng)》、《大學》等。2006-2012年,關(guān)于《莊子》、《黃帝內(nèi)經(jīng)》、生死問題、禪學、生命科學、《老子》、《參同契》、《列子》、兒童經(jīng)典教育等。(以著作出版年份排序)

南懷瑾說他解讀經(jīng)典的主要方法是“以經(jīng)解經(jīng)”、“經(jīng)史合參”。所謂“以經(jīng)解經(jīng)”,就是撇開后世各家注解,貫通原文以求獲得清晰義理。所謂“經(jīng)史合參”,就是將經(jīng)典原文和同時代的相關(guān)史料結(jié)合起來看。

在他看來,中國思想的演變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階段。第一階段是先秦的諸子百家,以儒、墨、道三家為代表。唐代之后的第二階段變?yōu)槿?、釋、道三家。關(guān)于儒釋道他有個“三家店”的比喻:

“佛學像百貨店,里面百貨雜陳,樣樣俱全,有錢有時間,就可去逛逛。逛了買東西也可,不買東西也可,根本不去逛也可以,但是社會需要它?！薄暗兰覄t像藥店,不生病可以不去,生了病則非去不可。生病就好比變亂時期,要想撥亂反正,就非研究道家不可……”“儒家的孔孟思想則是糧食店,是天天要吃的。‘五四運動的時候藥店不打,百貨店也不打,偏要把糧食店打倒。打倒了糧食店,我們中國人不吃飯,只吃洋面包,這是我們不習慣的,吃久了胃會出毛病的。”

南懷瑾本人是儒家、道家還是佛家呢?有人曾當面說他是儒釋道大師,他笑笑說,“什么儒釋道,都是亂講的?！睂ψ约旱膶W生,他很少表示贊許,卻反復叮囑他們:不要把儒釋道只當作學問,要緊的是努力做實修的功夫。

南懷瑾一生下功夫最多的是佛學。他的著述中,關(guān)于佛學(包括禪宗)的占到了一半。但他信佛而不入佛門,說,“純粹的宗教,那種拘束是令人不好受的?！狈鸾套⒅亟淇跇I(yè),但他經(jīng)常罵人,又愛說笑,即使有女性在場,也葷黃不避。他不主張信佛非吃素不可,更不贊成學佛避世。他說,學佛也好,學禪也好,首先必須學做人。學佛學禪的目的是濟世,所以也不必出家。

南懷瑾認為儒家的王道政治、大同思想是古今中外最高的政治理想。在他說來,中國歷史的關(guān)鍵就是,每逢變亂的時候,撥亂反正都要靠道家人物;天下太平,則用儒家思想來治國。對于儒家,除孔子、孟子、曾子等先秦人物,他很少表示贊許,而更推崇一些他所認為的道家人物:伊尹、姜尚、鬼谷子、黃石公……他所認為的“道家”,包括一般說的兵家和縱橫家。他甚至認為,《莊子》中蘊含了“帝王之學”、“權(quán)力之學”。

他對謀略極有興趣,但認為必須以儒家的道德和道家的清心寡欲為基礎,謀略才不會用歪。他最贊賞道家“天人合一”、“順其自然”的思想和“功成、名遂、身退”的灑脫,而他自己時有退身不得的勉強感。

關(guān)起門來,在“人民公社”的飯桌旁,他有時擁有無上的權(quán)威。兩位學生在底下說悄悄話時,他可以怒斥,“你們在干什么?我在講話,你們?yōu)槭裁床宦?我是皇帝,皇帝講話是要有人聽的?！钡鄷r候門是關(guān)不上的,他必須見許多不想見的人,聽許多不想聽的話,做許多不想做的事。

他經(jīng)常會說幾句話:一是說自己是“圣賢”——“剩下來的閑人”;二是“玩玩”,他教學生打坐、修禪、學佛,常說:“我是陪你們玩玩的。”

他有個說法,過去讀書人“學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現(xiàn)在讀書人“學會數(shù)理化,賣給資本家”。他自己無疑也是讀書人,又如何?他似乎能夠做到“合作帝王家,指點資本家”,這樣就夠了嗎?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他又抵達了何種境界?旁觀者眼中,仍然是一個大問號。

他曾寫過一首《狂言十二辭》:“以亦仙亦佛之才,處半鬼半人之世。治不古不今之學,當談玄實用之間。具俠義宿儒之行,入無賴學者之林。挾王霸縱橫之術(shù),居乞士隱淪之位。譽之則尊如菩薩,毀之則貶為蟊賊。書空咄咄悲人我,弭劫無方喚奈何。”

像不像一個“自我鑒定”?

(本文參考了《南懷瑾選集》、練性乾《我讀南懷瑾》等書,實習記者張丹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