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碩
中國西部邊陲,我跟隨著上汽榮威W5“丈量邊關(guān) 致敬英雄”的活動車隊行駛到紅其拉甫,再向西是世界海拔最高的邊境口岸,向南則是蜿蜒在帕米爾高原崇山峻嶺中的吾甫浪溝——公路在這里消失。
正是在這條接近人類極限的邊境線,榮威車隊發(fā)現(xiàn)了一支特殊的高原巡邏隊。對于巡邏隊的隊員來說,任何一條路都沒有盡頭。
8月31日,一支由邊防戰(zhàn)士、塔吉克護邊員組成的共10人的巡邏隊從紅其拉甫出發(fā),踏上了吾甫浪溝巡邏的征程。這是全國惟一一條汽車、馬匹無法通過,需要騎行“高原之舟”牦牛背上巡邏的防線,巡邏往返近百公里,蜿蜒在帕米爾高原至喀喇昆侖山中巴邊境的冰山雪嶺中,50%的路段處在懸崖峭壁,30%的路段要蹚過冰河。
連長張國亮已是第二次進入吾甫浪。他不知道,63年來,到底有多少戰(zhàn)士曾像他一樣騎著牦牛,踏上這條荒無人煙的巡邊路,他只知道:“每一次過吾甫浪溝,都是對生命的考驗?!?/p>
“死亡之谷”
紅其拉甫海拔最高的前哨班里,一只蒼蠅不停飛舞著。班里的戰(zhàn)士說,那家伙跟著汽車上來的,用不了一會兒,就會死去。
對于普通人來說,紅其拉甫其實已經(jīng)是絕境。我們到達連隊的第二天,便趕上大雪封山。從窗外望去,只剩下孤零零的幾間營房——整個世界都仿佛被橡皮抹去,留下一片空白。在早些年,遇上這樣的天氣,給養(yǎng)無法及時運到連隊,戰(zhàn)士們只能吃儲存的干菜。那時候連隊里的軍網(wǎng)還沒有接通,戰(zhàn)士們看的常常是一個禮拜前的報紙——紅其拉甫仿佛與世隔絕。
連隊的條件今非昔比,但每每此時,紅其拉甫,還是只剩下寂寞。
塔吉克語里,紅其拉甫意為“血染的通道”。這里平均海拔4700多米,含氧量不足平原的一半,風(fēng)力常年7級以上,紫外線輻射量超出平原50%。由于古時候常有駝隊被暴風(fēng)雪活埋于此,所以當(dāng)?shù)厝艘步兴八劳鲋取薄?/p>
4年前,剛剛從軍校畢業(yè)的張國亮是主動要求來到紅其拉甫的。上軍校之前,他所在的部隊在海拔只有三千多米的縣城,每周末都可以上街轉(zhuǎn)轉(zhuǎn)。而在紅其拉甫,只有四面的高山。在曾經(jīng)的部隊里,他跑上5公里都不會喘,但在這里,僅是快走上幾步便可能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
新來的戰(zhàn)士要熬過幾個月的高原反應(yīng)——那感覺讓你胸悶、嘔吐,頭痛欲裂。幾年前,有一支地方施工隊承包了連隊防區(qū)的鐵絲網(wǎng)架設(shè)工程,但由于高原條件過于艱苦,一心想掙大錢的民工們沒干幾天就都悄悄溜走,戰(zhàn)士們只好自己施工。
以前連隊的條件更為艱苦時,不少戰(zhàn)士患上了心臟病、肺水腫、腦積水等高原性疾病。2011年,張國亮的妻子從陜西來看他,嚴(yán)重的高原反應(yīng)讓妻子吐個不停,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痘。營教導(dǎo)員王烈也是2012年牦牛巡邏隊的成員之一,他不久前下山做了檢查,醫(yī)生說他因為常年在高原,耳膜已經(jīng)下陷。
幾年前,有人曾為這支高原上的部隊拍了紀(jì)錄片,取名《帕米爾之戀》;還有劇組來到這里拍了電影《中尉》——那部電影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像界碑一樣站立》。張國亮覺得,那些演繹“其實都來自帕米爾真實發(fā)生過的故事”。
連隊的每個人都知道,從紅其拉甫進入吾甫浪,更是一場與死神的游戲。這里夏季洪水洶涌,冬季風(fēng)雪肆虐。巡邏隊惟一可以通行的時間,只有每年9月初洪水與風(fēng)雪的間隙。
2012年8月29日,牦牛巡邏隊就曾試圖走進吾甫浪溝,但出發(fā)不久便趕上風(fēng)雪,只好原路返回。直到8月31日,這支由10個人、14頭牦牛組成的隊伍才再次出發(fā)。
這一次,他們趕上了好天氣。牦牛隊的塔吉克族向?qū)ЮR尼說:“往年,這里有厚厚的一層雪了,但今年夏季氣溫偏高,所以達坂(山嶺)上沒有積雪?!?/p>
作為年輕的一代,張國亮們其實幸運得多,如今的吾甫浪溝巡邏路線往返不到100公里,只要4天就可以返回。同樣在紅其拉甫當(dāng)過指導(dǎo)員的丁心同,如今已是塔什庫爾干縣武裝部部長,十多年里曾4次深入吾甫浪溝。那時候連隊防區(qū)還未調(diào)整,紅其拉甫牦牛隊負責(zé)的巡邏線往返全長392公里。從紅其拉甫一直走到喬戈里峰,牦牛巡邏隊一走就是半個月。
丁心同說,即便是那個時候,“每次巡邏大家還是都想去。從干部到戰(zhàn)士都要寫申請,有的戰(zhàn)士寫完了把手指頭咬破按手印。”
如今,危險依然存在。張國亮拿出一個紅色的本子,那是兩年前,他第一次騎著牦牛巡邏時記下的感受:“人生中第一次走這么險的路”、“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有生命危險”……
“中國,巴亞克”
在如今的行程里,第二天是最為危險的一天。
此時,隊伍已經(jīng)行進了20公里,剩下的路都是連牦牛都沒有的無人區(qū)。由于三分之一的線路隊伍都需要行進在七八十度的陡坡上,對于巡邏隊的官兵們來說,這更像是一次生死的考驗。
這天的路,讓張國亮覺得“仿佛走了幾年時間”,他覺得自己“膽子不小,卻還是會害怕”。第一次參加巡邏的藏族戰(zhàn)士普合毛邊說:“我們青海也是高原,可走的路哪有這么陡啊!”
“頭頂上就是厚厚的冰層?!比缃褚咽俏溲b部長的丁心同回憶,他在紅其拉甫連的那些年,有5位牧民進溝里尋找自家的牦牛,結(jié)果遇到塌方全部死在了里面,“所以我們走的地方,下面可能就埋著遇難的牧民?!?/p>
在令人絕望的吾甫浪溝,丁心同曾聽到上百只的狼群,在不遠處的黑暗里它們的眼睛閃著點點綠光嗥叫。他還曾看到過《射雕英雄傳》里那樣的大雕,張著巨大的翅膀,從山上滑翔下來。
丁心同曾親眼看到馱物資的牦牛掉下了懸崖。在巡邏的路上,先后有幾十位官兵落入過冰河、山谷和雪坑。如今那些前輩的故事,仍然在連隊里流傳。1997年,當(dāng)時連隊的軍醫(yī)楊海波隨牦牛隊進吾甫浪溝巡邏。隊伍途經(jīng)克勒青河時,他和他的牦牛被湍急的河水沖到下游300米以外。被救上岸時,他已經(jīng)被石頭劃得遍體鱗傷,肚子里灌滿了冰水。后來,這位軍醫(yī)在界碑旁的一塊石頭上,用十字鎬刻下了4個字“生還留存”。
最危險的地方是戰(zhàn)士們口中的“亂石灘”。牦牛腳下的石頭,“嘩……嘩……嘩”滾落,摔下三四百米深的懸崖,“往上爬的速度,要超過石頭往下滑的速度?!币咽堑诙巫哌M吾甫浪溝的教導(dǎo)員王烈,也覺得自己渾身冒了虛汗。
巡邏分隊牽著牦牛在坡度七八十度的半山腰上小心翼翼地行進??墒前嚅L姬文志的牦牛卻突然受驚。他的身子便順著山坡向山底滾去,幸好被約五米開外的一塊大石頭擋住,才沒有墜入深淵,但左腿卻被撞得青紫一塊。此后,另一位戰(zhàn)士的牦牛也突然受驚,到處亂竄起來,其它牦牛也紛紛效仿,有的直向懸崖沖去。
好在向?qū)ЮR尼讓大家趕緊下牦牛原地不動,牦牛隊這才穩(wěn)住了步腳。
同樣作為牦牛巡邏隊的向?qū)?拉齊尼的父親巴亞克在紅其拉甫甚至整個塔什庫爾干盡人皆知。在2008年之前的36年里,他一直為解放軍的這支牦牛巡邏隊擔(dān)任義務(wù)向?qū)А?/p>
拉齊尼的爺爺也是這支牦牛巡邏隊的向?qū)?1964年正是他跟解放軍一起,拉著一支300頭牦牛的隊伍,抬著水泥,在中巴邊境立下的界碑——如今,那塊界碑已經(jīng)成為巴亞克家三代人旅程的終點。
1972年,24歲的塔吉克人巴亞克第一次跟著父親給巡邏隊帶路。他記得那時候的戰(zhàn)士們只有十七八歲,卻都叫他“巴亞克大叔”。戰(zhàn)士們一個個退伍,巴亞克卻像個不會退伍的戰(zhàn)士,被新兵們叫著“巴亞克大叔”叫了三十多年。
9月中旬,我們見到巴亞克時,他正和兒子在山下的家里收割麥子。幾年前他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已不能再為解放軍帶路。很多跟著巡邏隊去過吾甫浪溝的老鄉(xiāng)都不愿意再去第二次,于是巴亞克只好把向?qū)У娜蝿?wù)交到了兒子拉齊尼手里。
“現(xiàn)在已經(jīng)容易得很。”巴亞克回憶,1978年,一位戰(zhàn)士在路上被山上滾下的山石砸斷了腿。那一次,他家的兩頭牦牛在路上累死,父親只是說:“牦牛死了沒關(guān)系,人不死就行?!薄俸髞淼膸资昀?巴亞克家的牦牛在巡邏的路上摔死、餓死了12頭,而每當(dāng)牦牛死掉,巴亞克也把這句話講給兒子拉齊尼。2007年,一頭老鄉(xiāng)的牦牛在巡邏的路上死了,巴亞克把自己的兩頭牦牛賠給了對方。
巴亞克自己的肩膀和頭部也被落石砸傷。多年以后,每當(dāng)干活的時候,那只受傷肩膀還會隱隱作痛。
另一次,巴亞克差點死在吾甫浪溝。那是巡邏的第三天,他急性腸胃炎發(fā)作,不停腹瀉、嘔吐。戰(zhàn)士們只好把他綁在牦牛背上拖回營地。
在最開始的那些年,沒有方便面也沒有熟食,戰(zhàn)士們巡邏時只能帶上咸菜和巴亞克提前為他們打好的馕餅。為減輕負擔(dān),每走一段戰(zhàn)士們都要把食物埋在雪里,以便回程的時候食用。曾經(jīng)有一年,戰(zhàn)士們從界碑回來,卻發(fā)現(xiàn)埋在雪里的食物被狼叼走,最終8個人的隊員僅剩下12個馕餅。在此后的幾天里,戰(zhàn)士們只好把馕餅掰成碎塊,熬成面湯充饑。戰(zhàn)士們餓得渾身發(fā)虛,好幾個人從牛背上摔下來——當(dāng)年的戰(zhàn)士回憶,“此時此刻,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饑寒交迫?!?/p>
最開始的時候,巴亞克并不理解父親為什么一定要他走這條與死神擦肩的路。1985年,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正在巡邏的路上。5年后,他又經(jīng)歷了一次生死離別:母親患了高原性肺水腫,在他巡邏回來的的第三天去世。
多年后,巴亞克用生硬的漢語說:“我爸爸生病的時候就說,你不走就不行;到了我媽媽生病的時候還說,你不走就不行?!?/p>
于是這條路,巴亞克就走了三十多年?!拔易哌^的路都可以從北京走回來了。”2005年,他真到了北京,作為雙擁模范受到國家主席的接見。再后來,他的故事被改編成了歌曲,在部隊的晚會上表演。
盡管見過了許多大場面,如今的巴亞克也還說不出漂亮話,他只是不斷地說“中國是最好的國家”,然后為我們翻出一張一張他巡邏時的老照片——其中一張是他正在界碑旁的一塊石頭上刻著字,他說那是“中國,巴亞克”。
“一個標(biāo)志,一個象征”
9月1日下午接近7點,戰(zhàn)士們終于到達了海拔4710米的界碑。
多少年來,巡邏隊一直保持著一個傳統(tǒng):帶上一罐油漆將界碑上“中國”二字重新描上一遍。第二次看到這塊界碑的王烈,仍然高興得不行,他把臉貼在界碑上,讓戰(zhàn)友幫他拍下了一張照片。幾十年來,紅其拉甫連一直有一種說法,“界碑是不動的戰(zhàn)友”,所以巡邏隊的隊員們總會帶上一瓶酒,灑在界碑上。從不喝酒的拉齊尼一高興也給自己灌了一口,“醉得稀里糊涂”。
巡邏隊另一個保持了幾十年的傳統(tǒng)是,每一個隊員都會將自己的名字寫在界碑四周的石頭上。連長張國亮用紅油漆將去年寫下的字又重新描了一遍——“祖國萬歲”;向?qū)ЮR尼則跟父親當(dāng)年一樣將名字刻在了一塊大石頭上。
巡邏歸來,王烈在日記里寫道:“在懸崖峭壁上,巡邏隊經(jīng)歷了4次險情,1頭牦牛的腳被石頭劃傷,兩人險些滑入懸崖。為了完成這次巡邏任務(wù),3名官兵襠部磨破出血,4名官兵嘴唇干裂,1人得了輕度雪盲。”
他覺得,比起上一次,這一次巡邏隊已經(jīng)足夠幸運。2008年那次,4天的巡邏讓10名官兵嘴唇干裂鮮血外滲,6名戰(zhàn)友被強烈的紫外線燒傷,5名戰(zhàn)士因騎牦牛巡邏襠部磨破出血,連褲子都脫不下。因為當(dāng)時的條件不好,睡的是單薄的帳篷,凍得一夜沒有睡著。那次回來,巡邏隊還遇到了風(fēng)雪,王烈拿起相機,拍下了當(dāng)時的場景。
回到連隊,王烈累得病倒了7天,但照片最終在軍報上發(fā)表,還獲了全軍攝影比賽的金獎。一個看過王烈照片的部隊記者寫道:“紅其拉甫,始終是一個標(biāo)志,一個象征,標(biāo)志著高原苦寒艱苦卓絕,更象征著穩(wěn)固邊塞鋼鐵屏藩,象征著守候在祖國西陲的遙遠的忠誠?!?/p>
如果拋開那些家國情懷的大話,張國亮覺得這是“既來之則安之”。但紅其拉甫已經(jīng)成為這支部隊的一個典范,他曾給山下的新兵上課,問新兵:“想去紅其拉甫的舉手?!苯Y(jié)果舉手的人超過了一半?!霸诩t其拉甫需要一種精神,如果沒有這種精神作支撐,在這個地方呆不下去?!?/p>
離開帕米爾前一天的上午,我們在拉齊尼的家里喝著奶茶,他3歲的兒子拉蒂爾跑了來。拉齊尼一把抱起孩子:“以后他帶路。”如今,巴亞克覺得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塔吉克牧民開始愿意為巡邏隊帶路:“以前有一個巴亞克,現(xiàn)在有100個巴亞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