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素

“真”的內涵頗多，如真理、真實、真誠、認真、真正……這一“真”字，寓意深遠，意蘊豐富，耐人尋味。彭真一生用實際言行生動響亮地回答了“名如其人，人如其名”和“名副其實”之真諦，時時處處閃爍著“真”的光芒，自始至終都保持了本真為人、求真務實的品格和作風。

追求真理，走歷史必由之路

彭真生前有兩句名言：一句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句是“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對前一句人們談得較多，而對后一句則談得較少。實際上，他經常對人們說，人生在世，要一輩子追求真理，服從真理。彭真自從青年時期接受馬克思主義起，就認準了只有這個主義才揭示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為無產階級、人民大眾推翻剝削制度、最終實現共產主義，提供了戰(zhàn)無不勝的理論武器。在晚年他曾坦然地說：“我一生無憾?！睆?923年入黨到1997年去世，他在70多年的革命生涯中，無論環(huán)境多么艱苦、斗爭多么復雜，順境也罷，逆境也罷，始終孜孜不倦地學習馬克思主義，對共產主義理想堅貞不渝，用堅定信念和步伐，認真實踐了自覺走歷史必由之路的選擇。

他決心要走的這條 “歷史自己的道路”，是 “中國唯一的道路”。在革命時期，這條道路就是推翻 “三座大山”，即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在中國的統(tǒng)治。為什么把 “三座大山”確定為中國革命的敵人呢？彭真1949年在華北大學的一次講話提綱中指出： “為什么他們是敵人?要打倒他們?因為他們束縛中國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甚至破壞生產力，使中國貧困，使中國衰弱?！蓖渡砀锩哪康木褪且虻故`和阻礙中國生產力發(fā)展的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從而推動社會生產力向前發(fā)展，使廣大勞動人民得溫飽并最終走向共同富裕。這是他用唯物史觀分析中國社會現狀之后，選擇的必由之路。

1962年7月，身為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的彭真對首都高校應屆畢業(yè)的大學生作過熱情洋溢的講話。在談到如何選擇人生的方向和道路問題時，他不贊成僅僅根據個人的主觀愿望和靈感選擇，而認為選擇人生的方向和道路應該有客觀標準。第一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第二是人民的要求和利益。中國共產黨是中國無產階級的先鋒隊，是中國六億五千萬人民利益的實際代表者。歷史已經證明并將繼續(xù)證明，只有中國共產黨代表著歷史發(fā)展的方向和中國人民的利益。這是歷史的結論。因此，他希望同學們按照選擇方向和道路的客觀標準，自覺地走歷史必由之路。這就是堅決跟共產黨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

晚年的彭真，在談及他青年時接受馬克思主義和入團入黨的過程時說：“一、粗淺的唯物史觀知識，使我確信：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性是最后進入共產主義社會。這是歷史自己的道路，無產階級的道路，也是中國唯一的出路。自己決心走這條路。二、要走這條路，必須接受無產階級先鋒隊——共產黨的領導。服從黨的紀律，為黨為革命犧牲個人的一切。自己決定這樣做。三、這就必須用無產階級思想馬列主義不斷改造自己，清除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必須‘深入群眾’，當時實際是深入工人中去，鍛煉改造?！?/p>

為了追求真理，走歷史必由之路，彭真決心為黨為革命犧牲一切。彭真一生幾經磨難，但他始終追求和堅持真理，對革命事業(yè)和前途充滿信心。1929年6月，由于叛徒出賣，彭真等20余名共產黨員被捕入獄，在國民黨牢獄中他度過了整整六個寒暑。他先后被關押在河北省第三監(jiān)獄和陸軍監(jiān)獄，由于在獄中領導政治犯同獄方進行斗爭，又被轉押到北平河北第二監(jiān)獄。為改變監(jiān)獄對政治犯的非人待遇，彭真多次團結獄友，堅持絕食斗爭。在一次絕食中，獄方強行撬開他們的牙齒灌食，但他們堅持不退縮，到第二十一天時才取得了斗爭勝利。

1965年，在文化領域中“左”的錯誤已經相當嚴重的形勢下，彭真仍然敢于堅持真理不動搖。9月，彭真發(fā)表了《關于學術討論的幾個問題》的講話，提出“區(qū)別政治問題和學術、藝術問題”的方針，他主張“一切人，不管誰，都應該堅持真理，隨時修正錯誤，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以這些思想為基礎，后來形成了著名的“二月提綱”。此外，就真理與實踐的關系，彭真又提出“真理要受實踐檢驗”的觀點。未料想這竟成為他的一大“罪狀”，導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被打倒。在那段非常歲月中，彭真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待遇——無數次的批斗、鐵窗囚禁、流放山區(qū)。但他始終都沒有放棄自己的信仰，依然集中精力研讀馬恩列斯及毛澤東著作，潛心思考中國革命與建設的諸多深層問題。他追求真理、堅信革命成功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由此可見一斑。

實事求是，創(chuàng)造性工作

1941年9月，彭真請毛澤東為中央黨校寫個校訓，毛澤東揮毫題詞：“實事求是，不尚空談?！睆拇?，實事求是就成為毛澤東思想的精髓和黨的思想路線的科學表述。而彭真對此領會深刻，成為堅定貫徹的典范。

彭真對實事求是的嫻熟運用，突出表現為善于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敏銳地發(fā)現問題，實事求是地分析問題、解決問題，顯示出創(chuàng)造性地開拓新局面和處理復雜問題的革命家的膽略和組織才能。在延安，他說過，我們分析解決問題的立場是無產階級的立場，觀點是徹底的唯物論的觀點，方法是徹底的辯證法的方法。這個立場、觀點、方法是統(tǒng)一的、不變的，但隨著具體的問題、具體的經濟和政治環(huán)境的不同，在處理問題時卻又千變萬化，有極不相同的表現。在他漫長的革命生涯中，他的這個指導思想始終如一。

在晉察冀邊區(qū)擔任分局書記期間，彭真在工作實踐中總結了一整套治理地方的經驗，并將其上升為理論。1941年6月，彭真在延安向中共中央政治局和毛澤東報告晉察冀邊區(qū)各項具體政策及黨的建設經驗。其中，講到工資問題。由于物價不斷上漲，工人生活不斷下降，而不得不要求增加工資，這就使勞資關系緊張起來。邊區(qū)政府對此種情況進行研究，認為僅靠做說服工作不行，而要從實際出發(fā)，解決實際問題。所以，就決定實行半實物工資，即工資、糧食各一半。結果工人非常擁護，雇主反對的人也不多。顯然，這項工作就是貫徹了實事求是的原則，效果良好。中共中央對這個報告給予了充分肯定，認為晉察冀邊區(qū)的建設經驗很好，并把報告分幾次批轉各根據地黨委參考。

1948年7月，彭真作為中共中央代表在華北局擴大會議上作報告，貫徹1948年5月中共中央關于土地改革工作和整黨工作的指示。他在這個報告中對中央的指示進行了分析，并加以說明和解釋。這些說明和解釋，處處貫徹了實事求是原則。彭真要求干部在貫徹中央指示的時候，一定要認真領會精神實質，并在進行具體操作過程中不要忘記實事求是原則。比如，他在講到關于農村支部的整頓問題時，就指出忽視黨員的社會成分和唯成分論，都是片面的，都是違反馬克思主義的。他說：“黨必須恰當地注意黨員的社會成分，注意實事求是地培植工人和貧雇農成分或出身的干部，以加強黨的領導的無產階級成分?！?/p>

1962年彭真攜妻兒去山西侯馬看望母親

平津戰(zhàn)役開始后，毛澤東已經在考慮對大城市的接管和治理問題，讓誰出任即將解放的北平的當家人？毛澤東想到了彭真，并囑咐他要摸索出一套接管和治理大城市的辦法來。彭真果然不負眾望，接連做出了幾件不同反響、影響深遠的事情。

當時，北京有數十萬乞丐，這些由流民、兵痞等人組成的討飯大軍，橫行于北京街頭巷尾，搞得許多飯店都不敢開門。彭真通過采取收容政策，妥善解決了這個嚴重影響社會安定的問題。妓院是歷朝歷代都很難治理的社會痼疾。為了搞清北京的妓院情況，彭真帶著夫人和分管政法的市領導，微服私訪“八大胡同”，隨后調集全市警力，一夜之間端掉所有妓院，并對妓女采取教育和勞動相結合的改造辦法。毛澤東對此很欣賞，在聽取匯報時問時任公安部部長的羅瑞卿：“這樣的地方你敢去嗎？”羅瑞卿笑著回答：“我不敢去?！苯⒊鞘芯用裎瘑T會，也是彭真的一大創(chuàng)造。當時，無業(yè)居民在北京常住人口中占有很大比例，通過建立居民委員會，實現了人民群眾的自我管理。毛澤東對這種做法給予充分肯定，并將其推廣到全國。

1949年12月，彭真在北京文藝干部會議上作報告，提到舊戲改造問題時，要求干部一定要實事求是地看問題，處理問題。比如，舊戲中有反動內容的要禁演，內容有毛病的要改造。但是，改造之前，要不要禁演呢？彭真說：“我看不應該。因為有許多演員就是靠那么多戲吃飯的，把那些戲一禁演，就打了人家的飯碗，就影響了他們的生活。我們吃的是供給制，禁不禁，反正有飯吃，如果那么多的戲都禁演了，人家的生活怎么辦呢？我們應該謹慎地處理這個問題?！?/p>

1955年，全國開展了一場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運動。運動中出現了斗爭面過寬和 “逼、供、信”的偏向。1956年3月，時任第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兼秘書長的彭真，在第三次全國檢察工作會議上作報告時，提出發(fā)現錯案要堅決及時糾正。他說，不要認為有百分之五錯案不要緊，就是百分之一也不得了。在你看來是百分之一，對冤枉的人來說就是百分之百，而且影響范圍很大。彭真強調：“錯捕、錯判要堅決糾正、平反，因為我們的國家是代表人民的，是實事求是，光明正大的，不冤枉好人?！?/p>

在1958年“大躍進”高潮中，由于急于求成，違反客觀規(guī)律，出現了很多問題。很多領導人腦子發(fā)熱，而彭真能夠保持比較清醒、冷靜的頭腦。他一再強調要實事求是，要按客觀規(guī)律辦事。到1958年秋，中央也開始有所察覺了。正是在這個關鍵時候，彭真在1958年11月25日為中共北京市委理論刊物《前線》寫的發(fā)刊詞中，提出了一條極有針對性的非常重要的指導思想：“用客觀上可能達到的最高標準要求我們的工作?！币簿褪且案鶕h的方針政策，根據客觀實際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最大限度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即用黨和群眾自覺的努力，使我們各方面的工作，以客觀上可能的最高速度，健康地前進”。他說：“我們必須也只能實事求是地、老老實實地按照客觀規(guī)律辦事，按照客觀規(guī)律改造現實。同時，對于工作中的成績和缺點，做得對或者不對，必須采用馬列主義的老實態(tài)度，都當作客觀事物對待，是就是、非就非，好就好、壞就壞，多就多、少就少，該怎樣就怎樣，嚴肅謹慎地對待?！?/p>

彭真多次說過：“理論是從實際中得來的。新的實際產生新的理論，并且根據新的情況發(fā)展理論，修正理論。歷來如此?！彼f，實事求是是我們現在和將來都必須堅持的思想路線，“實事”不同，“是”也不同?！皩嵤隆弊兞?，“是”也要變，我們就是要根據不斷變化的 “實事”相應地去求不同的“是”。他從切身實踐中體會到：“實事求是”說起來容易，似乎也好懂，而真正做到，卻是很難的。要全面掌握“實事”，還要下苦功夫去“求”，求出來的“是”又要反映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guī)律，這決不是嘴上說說就能夠做到的。

注重調查研究，認真負責

1952年春，有一次，北京市委召開研究“三反”“五反”會議。會后，時任北京市領導人的彭真對到會采訪的記者王敬談起了記者工作問題。

彭真說：“你看過老鷹抓小雞嗎？老鷹不是瞎撞亂碰就能把小雞抓住，而是先在天空盤旋飛翔，發(fā)現地面上的小雞，看準了，就唰地飛了下來，抓起小雞，騰空而起。老鷹盤旋飛翔，是在做調查研究，看準目標，一下抓住。記者的工作方法，要學老鷹抓小雞，先做好周密細致的調查研究工作，發(fā)現典型事情或問題，就要深入下去，抓住不放，直到采寫成功?！彼€說：“你們寫的新聞，就像棉花一樣，占的地方很大。一斤鐵塊，體積小，你擠不出它有什么空氣和水分。一斤棉花，放在那里一大堆，用手一擠，多數是空氣，虛的。新聞要寫實的，文字要精煉，要學會寫鐵塊式的短新聞，反對棉花式的長新聞。”這段精思妙語，比喻得那么形象貼切，通俗易懂，內涵深邃，發(fā)人深省。彭真閃光的學識智慧和領導才能盡現其中。

1966年5月，彭真夫婦和他們的子女。后排左起：傅彥、傅銳、傅洋、傅亮

1954年，北京市委在彭真領導下，狠抓教育工作。彭真親自到學校召開座談會，進行調查研究。在幾次座談中，他對提高教育質量問題提出了許多重要意見。彭真指出，領導干部要鉆研教育工作成為內行，各級領導、學校和教師都要定出提高質量的計劃。這些重要指示成為《關于提高中小學教育質量的決定》中的主導思想和主要內容。在系統(tǒng)周密的調查研究基礎上出臺的 《決定》，使得中小學教育工作兩三年就改變了面貌，顯著地提高了教育質量。

彭真遇事注重從實際出發(fā)，調查研究，對工作嚴謹負責、嚴肅認真。然而，就是彭真的這種“一是一、二是二”的“較真”，給他帶來了政治上的災難。

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中央在北京召開了一次擴大的工作會議，因與會者有7000人之多，史稱“七千人大會”。會議主要總結“大躍進”的經驗教訓。毛澤東當時有四句話：“白天出氣，晚上看戲；兩干一稀，大家滿意。”可見他并沒有把這次會議的形勢看得很嚴重。

但是，起草委員會在討論錯誤的責任問題時，掀起了一個高潮。這個高潮是由彭真掀起的。頗具責任心的彭真在會上勇敢、認真地領頭放了一“炮”。他說：“我們的錯誤，首先是中央書記處負責，包括主席、少奇和中央常委的同志，該包括就包括，有多少錯誤就是多少錯誤。毛主席也不是什么錯誤都沒有，三五年過渡、辦食堂，都是毛主席批的?！瓡浱幾畲箦e誤是沒有調查研究。”彭真的這段慷慨陳詞，成了“七千人大會”最引人注目的亮點之一，他是唯一一位在大會上指名提出毛澤東犯了超越階段、辦公共食堂的錯誤，并且應該進行檢討的人。

第二天，彭真開始遭到陳伯達的發(fā)難。陳伯達說，彭真同志昨天關于主席的話，值得研究。我們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是不是要主席負責？是不是要檢查主席的工作？現在的根本問題是中央不能集權。農民是相信中央，相信毛主席的。亂搞一氣，不是主席的政策。

彭真的意思完全被扭曲了。彭真前一天坦率直言掀起的高潮，就此發(fā)生了微妙的逆轉。其實，彭真的講話并不過分，但陳伯達居然說彭真要檢查毛主席的工作，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要毛主席負責。這種話真是只有陳伯達才講得出口！事后有人勸說彭真：你不要那么講。彭真回答：實事求是嘛！錯誤是誰的就是誰的！

1964年，毛澤東要搞“文化革命”，中央成立了“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彭真擔任組長。由此看來，毛澤東對彭真仍然是信任的。然而，1966年在全國掀起的對《海瑞罷官》的批判浪潮，使該劇作者、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也讓仍擔任北京市委書記的彭真舉步維艱。彭真始終認為，吳晗的問題是內部問題、學術問題，并非反對毛主席。這種看法也貫徹到他所主持的“二月提綱”之中?！岸绿峋V”還強調要堅持實事求是，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在彭真看來，他是在講真話，講實話，但這些顯然已經違背了當時政治斗爭的現實，他被打倒已經在所難免。

之后，彭真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并被關進秦城監(jiān)獄，前后長達10年之久。彭真是靠講真話、辦實事得到毛澤東信任和賞識的，但他也是因為“不識時務”，不隱瞞自己的政治觀點，堅持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東西而蒙難。盡管如此，久經磨難后重新復出的彭真，依然強調自己要講真話，別人對他也要講真話，求真務實的風范始終如一。

題圖 1955年8月，彭真夫婦在北戴河海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