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_劉文榮
作 者:劉文榮,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教授。
《茵夢湖》是一篇與《假面具下的愛情》風(fēng)格迥異的情愛小說。這是德國詩人、小說家施篤姆的中篇名作,歷來以富有詩意而為人稱道?;蛟S,像這樣的抒情型“詩意小說”,是我們中國讀者最為欣賞的,因為我們有“詩的傳統(tǒng)”,我們的文學(xué)堪稱“詩的王國”,而施篤姆,正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抒情詩人,他的詩風(fēng)寧靜而哀愁,如《夜鶯》《安慰》和《闔上我的雙眼》等抒情短詩,很有幾分中國古典詩的韻味。
說起中國古典詩,韓愈在《荊譚唱和詩序》一文中所言極是。他說:“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贝_實,中國人是不大愛聽“歡愉之辭”的,所以“難工”,而對“窮苦之言”倒頗為欣賞,所以“易好”。施篤姆的詩,可謂“窮苦之言”,而他的小說,也一樣。
《茵夢湖》就是絕好的例證。一個終身潛心于學(xué)問的老人,回想起自己年輕時一段似戀非戀的往事,訴說著自己似悔非悔的情愫,透露出一種似有似無的愁意,給人以似悲非悲的感悟——這就是《茵夢湖》,與其說是一篇小說,不如說是一首詠嘆調(diào)。這里沒有曲折的故事,只有含蓄而深情的抒寫。故事簡而又簡:主人公萊因哈特和伊麗莎白兩小無猜,情愫暗生;后來,萊因哈特外出求學(xué),數(shù)年未歸,伊麗莎白聽從母親之意,嫁給了萊因哈特的好友埃利希;數(shù)年后,萊因哈特學(xué)業(yè)有成,回鄉(xiāng)省親,與昔日戀人伊麗莎白和好友埃利希相見,唯有一片惆悵;于是,他黯然神傷,遠走他鄉(xiāng)。
故事似乎老而又老。不過,小說的魅力并不在于故事本身,而在于小說以此而營造出的一種意境。故事內(nèi)容分明是主人公的回憶,但卻是用第三人稱講述的。這會給人怎樣的印象?會有這樣的印象:那個“老人”(即萊因哈特本人)仿佛不是在講述他自己的昔日戀情,而好像是在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那些事,那些人,包括他的昔日戀人,在他的記憶中猶如故鄉(xiāng)的茵夢湖,既歷歷在目,又浩渺而悠遠。由此,他一唱三嘆:人生啊,有多少事,只有在記憶里才美好!往日的戀情,當(dāng)初如曇花般一現(xiàn),如今在我心頭,卻如磐石般永恒。往事如煙,但愿這煙,永不消散……是的,《茵夢湖》是“窮苦之言”,但其“窮苦”不僅是對愛情的惆悵,更在于對人生的哀嘆:“湖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我想,一個老而又老的故事之所以會有如此魅力,大概就是因為它被置入了一種自我哀憐和自我超脫的意境。
當(dāng)然,還有富有詩意的象征,也為小說增添了“窮苦”之意。小說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一朵白色的睡蓮”,似乎既是伊麗莎白的化身(她總穿著白色連衣裙),又是愛情的象征。對這朵白色的睡蓮,萊因哈特曾充滿幻想。然而,它卻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就在小說行將結(jié)束時,有這么一段意味深長的描寫:
萊因哈特一直沿著湖岸走去。他發(fā)現(xiàn)在離岸不遠的地方有一朵白色的睡蓮。他忽然產(chǎn)生了要到近處去看看它的欲望;于是他脫掉衣服,下到了水里。水是淺的,銳利的水草和石子刺痛他的腳,他總是找不到能讓他游水的合適地點。直到后來,他才忽然一下踩到了深水處,水開始在他頭上旋轉(zhuǎn),過了一會他才又浮到水面上?,F(xiàn)在他劃動手腳繞著圈游了起來,直到他認清了剛才入水的地方。過了一會他又看到了那朵蓮花;它孤單單地在那些閃亮的大葉子中間——他慢慢地游過去,時而把手臂舉出水面,那是往下掉落的水滴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可是,他和蓮花之間的距離仿佛一點沒有改變;只是在他往后回顧時,看見他身后湖岸上的夜霧愈來愈濃郁。可是他并不因此放棄前行,相反他提起了精神繼續(xù)朝著這個方向游去。最后他終于來到了這朵蓮花的附近,他甚至可以在月光的照耀下清楚地辨認出那些銀色的花瓣;可是就在同時他卻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張網(wǎng)里;那些從湖底浮上來的潮濕的草莖把他赤裸的四肢纏繞住了。這片不可知的湖水是這樣黑沉沉地圍住了他,在他身后,他聽到了一條魚的跳躍聲;在這生疏的水中他突然感到了莫名的恐懼,于是他使勁掙脫了水草網(wǎng),一口氣急急地游回到了岸上。當(dāng)他從岸上再回頭看時,只見那朵睡蓮還像先前那樣遙遠地、孤寂地浮在那黑沉沉的湖心上。
不用說,這段描寫既是寫實的,又是象征的,似乎在暗示:愛情啊,就如鏡中花、水中月,看上去如此之美,但卻沒法擁有它,甚至都沒法靠近它。因為“那些從湖底浮上來的潮濕的草莖把他赤裸的四肢纏繞住了”,他為此“感到莫名的恐懼”。那么,“那些從湖底浮上來的潮濕的草莖”又象征著什么呢?那就是現(xiàn)實——每每使美的夢想化為烏有的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萊因哈特只是一介書生,既不像埃利希那樣擁有自己的莊園,也不像他那樣“會過日子”;盡管伊麗莎白并不在乎這些,但她母親卻很在乎,而伊麗莎白又不能不在乎她母親——這就是那張煩人的“水草網(wǎng)”。于是,萊因哈特感到恐懼;于是,他“使勁掙脫了水草網(wǎng)”,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只能遠離那朵睡蓮,只能回頭張望,覺得它是“那樣遙遠地、孤寂地浮在那黑沉沉的湖心上”,可望而不可即。
真是叫人既傷心又無奈!從此,那朵睡蓮就只能深藏于他心中,又時時浮現(xiàn)在他眼前,真所謂“心中藏之,何日忘之”。實際上,萊因哈特那天從湖邊回來,就遇到了伊麗莎白的母親和埃利希。他們得知他一個人深夜里去“拜訪那朵睡蓮”,很是吃驚,埃利希還不解地問:“那朵睡蓮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對此,萊因哈特的回答就如月光下的茵夢湖一樣平靜,也像那湖水一樣深沉而憂郁:“我跟它從前是認識的,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但誰能忘記那一切呢?是的,那些事令人難忘,令人傷心。但這怪誰呢?是伊麗莎白錯了?是伊麗莎白的母親錯了?是埃利希錯了?還是萊因哈特自己錯了?沒有,誰也沒有錯。萊因哈特外出求學(xué),難道不是為了伊麗莎白和他們的將來嗎?埃利希喜歡伊麗莎白,這又何嘗不可?伊麗莎白的母親為女兒著想,不就是因為萊因哈特外出多年而前途未卜嗎?至于伊麗莎白,她愛母親,難道非要她為自己的感情而傷母親的心嗎?再說,她和萊因哈特有過“海誓山盟”嗎?他們不就是從小有那么一點感覺,有那么一種情意嗎?雖說這種感覺和這種情意彌足珍貴,但畢竟不是愛的誓約,所以他們兩人誰也沒有內(nèi)疚,只有憂傷、悲哀,和一種深深的遺憾。也就是說,這里既沒有“不忠的情人”,也沒有“搗亂的情敵”,更沒有“扼殺愛情的兇手”——要不然,這篇小說就成三流小說了,而讀者如果硬要在小說中找“壞蛋”,那只能說,這樣的讀者是三流讀者。要知道,生活之本相,正如古語所言,“不如意事常八九”,而非一定是誰之罪,這才是真悲哀、大悲哀。也許,人生本來就是這樣,所以才有“阮嗣宗,哭窮途”。也許,正因為人們感悟到了生之悲哀,文學(xué)中的“窮苦之言”才如此為人欣賞。
說真的,說起人生之悲哀,世態(tài)之炎涼,人心之叵測,命運之多舛,一個人的一生真的很難把握。有時,一個人會因一時沖動而改變其一生,有時,一個人會做出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情,尤其是在男女情愛中。因此,現(xiàn)代歐美情愛小說大多是心理型的,也就是寫現(xiàn)代人復(fù)雜而難以自控的戀愛心理,或者說,性心理。而在這些心理型情愛小說中,《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無疑是膾炙人口的一篇。
這是奧地利現(xiàn)代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作品,寫得可謂驚心動魄。小說的結(jié)構(gòu)頗為簡單——這是心理小說的基本特征。一開始,是個引子:“我”和一群游客一起在意大利度假,下榻于一家豪華的海濱旅館。沒想到,發(fā)生了一件怪事——游客中的一位亨麗哀太太,年過四十,竟然拋下有錢的丈夫和心愛的孩子,和一個才認識了幾個小時的年輕人一起私奔了!于是,游客們議論紛紛,都說這個亨麗哀太太“天生輕賤”,但“我”卻不以為然,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確有許多時刻會屈服于某種神秘的力量,會違反本來的心意,做出令人震驚的事情。“不承認這種事實,不過是懼怕自己的本能和我們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蓋內(nèi)心的恐懼罷了”,所以“我”說,“一個女人與其像一般常見的那樣,偎在丈夫懷里閉著眼睛撒謊,不如光明磊落地順從自己的本能,那倒誠實得多”。對“我”的這番說詞,大家同樣不以為然。但有一位C太太——一位嫻靜高雅的英國老太太——似乎若有所思,還特意把“我”請到她房間里,為“我”講述了她自己的經(jīng)歷。
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C太太的自述。實際上,這位六十七歲的老太太所講述的,只是發(fā)生在她四十二歲時的一件事情—— 一件前后不到二十四小時的事情。她說,她出身名門,夫家也是望族,夫妻生活和諧美滿,但在她四十二歲那年,丈夫突然去世了。此時,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已成家,她頓時變得孤單而寂寞。為了排遣愁緒,她外出旅游,到了蒙特卡羅,盡管她從不賭錢,當(dāng)時也不想賭錢,卻鬼使神差地走進了賭場。在賭場里,她看著別人賭錢,無意間發(fā)現(xiàn)有個年輕人長得特別俊秀,便不知不覺地盯著他看。她從他那雙手抓籌碼時的動作中看出,他一定是個嗜賭成癖的人。不多一會兒,那年輕人就輸?shù)蒙頍o分文,走出了賭場,而她呢,竟然也跟著他走了出去。外面正下著滂沱大雨,那個年輕人卻呆呆地坐在雨中,全身淋得透濕。不知怎么回事,她這時突然覺得他一定會走絕路,便上前去和他說話。而當(dāng)她得知他并不是本地人后,更是像著了魔似的,竟然把這個比她兒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帶進了一家旅館。她給他錢,讓他第二天買火車票離開這里,而這天夜里,她又身不由己地和他上了床。她滿心以為,她的善意、她的錢、她的肉體一定會使他萬分感激,從此遠離賭博,而當(dāng)時他也確實跪在她面前,發(fā)誓永不再進賭場。她看著他那張孩子般單純而俊秀的臉,突然覺得自己像發(fā)了瘋似的愛上了他,還暗暗發(fā)誓,她要帶著他走遍天涯海角,即使為此拋棄家庭、喪失名譽,她也在所不惜!然而,到了第二天,那年輕人說是去買火車票,讓她等在旅館里,但卻一去不回了。她去火車站找他,根本不見人影。情急之下,她再次走進賭場——天哪!只見他拿著買火車票的錢正賭得入迷。她還想去阻止他,但他一進賭場就誰也不認了,還說她會給他帶來霉運,叫她快滾。她差點當(dāng)場暈倒,身疲心碎地癱坐在一張長椅上……從此,她變了一個人,心中只有無盡的羞愧、無盡的失望和無盡的虛空。
這就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其實,小說的德文題目Zweiundzwanzig Stunde,直譯的話,是“二十二小時”。這二十二小時,改變了C太太的后半生。當(dāng)然,這不能怪那個年輕人——他只是個不可救藥的賭徒,如此而已——要怪只能怪C太太自己。她為何會對這個比她兒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一見鐘情”?這不是和亨麗哀太太的私奔很像嗎?而對亨麗哀太太的私奔,多數(shù)人說她“天生輕賤”,也就是認為她“道德敗壞”,但“我”卻認為,有時候人確實會屈從于某種“神秘的力量”,屈從于“我們天性中的邪魔成分”,因而這不是道德問題,而是心理問題。那么,這是一種怎樣的心理呢?
聯(lián)想到茨威格寫這篇小說之際,正是弗洛伊德心理學(xué)在歐美盛行之時,而且茨威格和弗洛伊德一樣,也是奧地利猶太人,那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是從弗洛伊德心理學(xué)的角度來審視女人的性心理的。按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無論男女,“性壓抑”總是存在的。C太太在四十二歲時“性壓抑”嗎?她說那年她丈夫突然去世,她感到孤單而寂寞,這是不是暗示她“性壓抑”?如果是的,那么她外出旅游就不僅僅是為了排遣愁緒,而是無意識地想擺脫“性壓抑”。所以,當(dāng)她看到那個長相俊秀的年輕賭徒時,她便在無意識中找到了“對象”。那么,為什么她要找一個賭徒?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解釋,這是一種無意識的“自我欺騙”,也就是為自己尋找一個“道德理由”,因為她借此可以對自己說:“我所做的一切(包括我的性行為)都是為了拯救那個年輕人,而不是為我自己。”這樣,她就不會有羞恥感了——要知道,她是個有身份的中年女人。
我想,這個女人在本能和道德感的雙重壓力下已經(jīng)夠可憐了,然而她還要承受更大的打擊,而這一打擊,同樣來自“我們天性中的邪魔成分”——那個年輕人嗜賭成性,而且簡直就像著了魔一樣。他并非有意欺騙C太太;他甚至發(fā)誓永不再賭,但就是無法自制??梢姡@也是心理問題,而非道德問題。如果說C太太為無意識性心理所驅(qū)使,那么驅(qū)使他的則是一種無意識心理強迫癥,一種病態(tài)的癖性。正是這種癖性,使他無法對C太太的情意和肉體作出正常反應(yīng),因而給讀者留下了“忘恩負義”的印象。實際上,他也深陷于痛苦之中——C太太說,她后來得知,他是波蘭人,家境很好,但在十年前,也許就在她離開他不久之后,他在蒙特卡羅自殺了。
說來令人傷感,二十二小時,足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生活中的有些時刻,是那么神秘莫測——我們會莫名其妙地突然愛上某個人,并為此而付出一生的代價。雖然我們知道這里一定有原因,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卻無從知曉;再說,就算知道了原因,也無法改變其結(jié)果,因為生活的進程不是我們能掌控的,即便是我們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也不是我們所能把握的。我們不是在生活,而是在“被生活”——也許,這就是茨威格的悲觀主義。也許,正是出于這種悲觀主義,這位才華橫溢的作家終因孤寂與絕望而和妻子雙雙自殺,令全世界噓唏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