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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什與我們的生活(中篇小說)

2012-08-15 00:54瑞嫻
文藝論壇 2012年4期
關(guān)鍵詞:皮蛋布什

■瑞嫻

這條狗抱來之前,我老公就已經(jīng)作過多次申請,點頭哈腰,笑容可掬,就像小媳婦有事兒求著婆婆一樣,就像要將他和別人生的孩子抱回家一樣。

我將頭搖了一下,懶得再搖第二下。要知道養(yǎng)一條狗和養(yǎng)一個孩子差不多,而他只需將狗抱回來,每天回家和它握握手,逗弄它跳幾下,或者吹著口哨,顛兒顛兒地領(lǐng)它出門遛幾圈就行了,剩下的都是我的事。有人專門為他伺候玩物,這樣的好事他當然態(tài)度積極,心向往之。為了一條狗他可以低聲下氣,為了我他絕對不會。

我答復(fù)他說:“木桶里養(yǎng)兔子——沒門兒!”

他終于失去了耐性,臨出門時張牙舞爪地說:“別以為我不敢惹你,今天晚上我就把它抱回來!”

他撕破了臉皮,我也露出了青面獠牙的本性,我抓起一個雞毛撣子指著他說:“你敢,看我不把你們一塊兒掃地出門!”

傍晚的時候,有人敲門??隙ú皇撬?,他的腳步聲在胡同那頭響起的時候,我就會聽到。習慣了等待的女人,耳朵比狗還靈敏。他幾乎天天晚上有酒局,不繁華散盡是不會回來的。他自己有別墅的鑰匙,開門前就會聽到稀里嘩啦的一大串響,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皮膚觸動門鎖的細微聲響。

盡管不是他,我的心還是跳得厲害,這已經(jīng)成了條件反射。婚后,我就辭掉了工作,這是他家里人提出的要求,我和他結(jié)婚的必須條件。她們家不喜歡忙忙碌碌風風火火的女強人,只承認在家伺候男人的女人才是好女人。而我因為太愛他,竟一時糊涂,心甘情愿給他當看家婆,誤以為天天在家等候的女人,才有天長地久的幸福。我就像一條天真無邪的狗,主動將頭拱進了鏈子。

我稀里糊涂地成了新興貴婦階層的一員,每天濃妝艷抹,眼看著自己被壓縮成一朵干花,卻依舊呈現(xiàn)出一種絕望的鮮艷。每天睡了吃,吃了睡,妄圖一覺醒來,就變成一個心寬體胖、知足常樂的女人。我像個鬼魂,天天游蕩在這個夏天綴滿葡萄、冬天積雪不化的別墅小院里,一顆心漸漸變得縹緲無著,只有窗臺上的那幾盆花草,給我以實實在在的期待。不覺三年過去了,有時我還會疑惑這是另一個女人在生活……

敲門聲已經(jīng)響得很不耐煩了。門響,意味著會出現(xiàn)一點意料之外的事情,哪怕是挨門串戶送廣告推銷產(chǎn)品的呢,也會帶給我一天的隆重和新奇。我慌慌張張地攬鏡梳理一下亂發(fā),擦一點口紅,就趿著棉拖鞋跑出來。從門縫里,我窺到一個火紅的身影。

是女友皮蛋。以前在報社工作時的同事,也早已辭了職,自己開時裝店。看她那一日三換、全市最酷的打扮,就知道她沒辜負她的職業(yè)。有句話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和皮蛋卻是迥然不同的兩類人。在她眼里我是個古人,古得不知哪朝哪代的古人,或者干脆就是個古董。她罵我連條蟲子都不如,因為活在現(xiàn)代,就連蟲子也不甘心與世隔絕,在家做繭!我苦口婆心地向她解釋過:我自小父母雙亡,家庭殘缺,向往溫暖和幸福,所以才會舍棄一切,回歸家庭……可是在皮蛋那里這根本不能成為理由,她用手指剜著我的頭頂說:“這種家庭就好像是專門為你這種人準備的,它在世上存在了幾千年,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無辜,又終于等來了一個自投羅網(wǎng)的傻瓜!”我和皮蛋性格不同,還有年齡的差距,我比她大五歲,現(xiàn)代人思想更新太快,五年就足以形成一個代溝。但奇怪的是,我們越是不同,反而像粘膠那樣越粘越緊。大概這就是人們說的互補吧!

皮蛋每次來,無非是約著吃飯購物,卻總能帶來一些新鮮,她幾乎成了我與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線索。每當她穿著靚麗新潮的時裝趾高氣昂地闖進我的蝸居,我總暗暗有些惶惑和羞愧,我這副邋邋遢遢的少婦形象,與三年前脖子上掛著相機呼風喚雨的記者形象簡直有天壤之別。我剛辭職那陣子,渾身散發(fā)著臥室和廚房的氣息,她一看到我,就毫無顧忌地拽拉著我皺巴巴的睡衣,嘖嘖哀嘆著:墮落??!墮落??!

我越是低聲下氣地解釋,她那張艷麗的臉就越是橫眉怒目起來。我希望她能痛快淋漓地罵我一通,這才符合她的性格,她卻往往一聲不吭了,沉著臉枕著胳膊躺在床上生悶氣。這時候我的心反而溫暖起來,皮蛋是這世上唯一真誠為我生氣的人了。我系著圍裙,像伺候祖宗那樣為她端上美味佳肴,這位報社當年著名的饞蟲仍然悶悶不樂,吃著吃著,她就會突然冒出句令我膽戰(zhàn)心驚的話:“值得嗎?為這么個平庸的男人,付出你本可以呼風喚雨的一生,值得嗎!”

也許一物降一物吧。在皮蛋面前,我常常惴惴不安地像個小媳婦。

皮蛋這次是來約我吃火鍋的,這兩年,在我們這座北方小城里,火鍋真的像它的名字一樣,火了。

我猶豫不決,每次外出,內(nèi)心總要經(jīng)歷一番權(quán)衡掙扎。如果讓我老公回家撲了個空,沒有飯吃(雖然他回家的可能性很?。蔷偷扔谑殻目邶X伶俐的奶奶、冷眼看人的媽媽、至今沒把自己嫁出去的大姐,甚至早已生兒育女的二姐三姐就會聞訊趕來,興師問罪。他們家至今處在母系氏族階段,女人掌權(quán)。有統(tǒng)治者必有被統(tǒng)治者,這個被統(tǒng)治者當然非我莫屬。他是這家唯一的少爺,千般恩愛集于一身,卻也只有被愛的權(quán)利,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我在報社工作時有名,而他們家有錢,在她們眼里,名是不值錢的,只有錢才貨真價實,況且我又家在農(nóng)村,出身低賤,家破人亡,所以這門親事在他們眼里是門不當戶不對的。我們結(jié)婚前,她們家專門開了家庭會,幾番斟酌才下了決心:為了咱家肖肖(我老公的名字)死活非她不娶,咱就圖豬不圖圈吧!就這樣我被當作一頭豬才嫁入他們的豪門。但這就好像欠了人家的錢,一輩子也還不上一樣,我的出身成了她們鄙視我的理由,讓我一直不得翻身。我老公雖然對她們那一套不以為然,卻也常常搬出她們的理論來開我的玩笑。

皮蛋不知道,一個看家婆出去吃一頓飯,是多么隆重的事情?。∷醚プ犹咧覞M是瓶瓶罐罐的化妝臺,怒氣沖沖地說:“前輩子沒殺死的死鴨子,這輩子還來投胎作什么?活在石頭縫里的封建小女人,不就是吃頓飯嗎,誰能吃了你?男人在外喝酒賭錢,花天酒地,女人出去吃頓飯怎么就得偷偷摸摸的,像犯了罪?莫非他們在外作案慣了,知道外面不好,心里有鬼,所以不敢放自己的女人出去?”

她這一喊,我耳朵里就像鉆進了一百個蜜蜂,嗡嗡作響?,F(xiàn)在有敢說真話的,哪有敢聽真話的?他的家族集團就在隔壁,讓她們聽到了那還得了?我關(guān)起門來低聲下氣地說:“祖宗,你沒成家立業(yè),哪知道有家的規(guī)矩和利害?已婚女人,哪有這么隨便?”

“那你跟我說說,女人什么時候是屬于自己的?”

“抱著自己的尸骨,躺在墳?zāi)估锖ㄋ臅r候。”

皮蛋聽了我的話,抓起自己的包就走。她知道再呆下去,我嘴里不一定咕嚕出什么恐怖的話來。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是肖肖的,以為他又是查崗的,誰知他在電話里神神秘秘地說:“耐心等待啊,一會兒我就把四個爪的小弟弟給你抱回來了!”

我說:“好,抱回來吧,看我怎么收拾它!”

我穿上外套,追上皮蛋說,我改主意了,走,好好吃一頓去!

皮蛋莫名其妙,盯了我半天,用趙本山的口氣說:“行啊,哥們兒,有進步了!”

皮蛋哪里知道我的心理呢。少爺(我在家總這么稱呼我老公)要往回抱狗,我知道他心里正忐忑呢,我們是狗咬野狼兩下里怕。所以這頓飯,我立刻吃得理直氣壯起來,就像他一年365天有360天在外吃還理直氣壯一樣。一頓飯磨蹭兩小時,按以往的習慣他肯定打電話騷擾幾遍了,但是今天沒有。我胸有成竹地飽吃一頓,積蓄著力量好回去爆發(fā)。

與皮蛋分手后,我一個人走在街上,嗓子眼里都冒著辣味兒。大街輝煌而又寂寞空曠。天,冷得像割人的玻璃,用自己的手去摸自己的臉,就像多年的夫妻,沒了任何感覺,好在肚里還有火鍋給予的溫度。想到一進家門,那撲面而來的溫暖,我的眼睛無緣無故地酸澀起來。再糟糕的家,也是每個人身體棲息的地方,不管你的靈魂飄向了哪里。

女人,真是世界上最矛盾的動物。

我們家的這條巷子,叫富貴巷,曾經(jīng)是這個小城的富人云集處,這些年在高樓大廈的逼迫中,那些老式的二層別墅已經(jīng)成為古老和保守的象征了,但依舊有人留戀這種閉關(guān)自守的生活方式,留戀那可以栽花種草的小院、冬日的土暖氣、青石板上的青苔……一扇大門,就將吵鬧的世界阻擋在外,古老,成為一種底氣,為憤世嫉俗的人們提供了最好的借口。

我婆母就是那種拒絕現(xiàn)代的人,在她眼里現(xiàn)代人都是浮躁膚淺的,一身的賤骨頭,縱使祖上是有貴氣的,到了如今也抖擻得只剩下皮毛了。富貴巷的梧桐花開放時,總是見婆母滿臉的惆悵,那種萎靡頹敗的香氣隨著富貴的浮云遠去,如一個舊日的夢,看不見,抓不住,永遠使婆母耿耿于懷,遺恨萬千。她陰沉而感傷的表情常常令我感到寒冷。作為她的兒媳婦,在她面前時我總是感到卑怯。只要她回過頭來毫無表情地看我一眼,就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她用一個眼神,就足夠打敗我……所以我祈禱今晚回家遇到的不是婆母,而是她的兒子。我們與婆母住的是同一棟別墅,只是用一道墻一個月亮門隔開了。

手哆哆嗦嗦的,怎么都無法將鑰匙插進匙孔。用冰涼的手去開冰涼的鎖,是這個世界上最寒冷的事情。好在這時燈亮了,門敞開,肖肖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手按著電燈開關(guān),那情景和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沒追究我的吃飯問題,先朝我扮了個鬼臉,而后回頭打了一聲唿哨,一條長毛小黃狗就顛兒顛兒地跑過來,輕快得像冬夜里一陣小風。不知這算是什么狗,像獅子狗,卻又分明不是。他指著我對小狗說:“介紹一下,此乃我老婆,你們以后要和平共處……”小狗見了我,一溜煙兒逃走了,邊跑邊回頭瞅了我一眼,讓我看清了它尖嘴猴腮的小樣兒。它大概也看出我不是個好惹的。這個鬼東西,它倒會察言觀色,一來就和他一心了。

小狗進屋前,不小心栽了個跟頭,忙跌跌撞撞爬過門檻,逃進屋去了,惹得他哈哈大笑。我也忍俊不禁,“噗”地一聲笑了。這家伙大概也知道它一進這個家門,就必將成為我和他之間的第三者,分去一份他本該對我的關(guān)心,所以它一見我就望風而逃。它不知道對于爭強好勝的女人來說,膽小的東西才惹人憐愛,沒有威脅,所以它這一逃,我就喜歡上它了,以后說不準借助它,我還能多看看我老公的笑臉,并且,我也有拿捏他的把柄了:如果得罪了我,哼,看我怎么虐待你的狗兒子!在這個家里我的地位最低,這下終于可以晉升一級了。這小東西可以成為一種調(diào)劑,緩沖一下某些時刻我們的緊張關(guān)系。起碼在這個晚上,它就使我們避免了一場戰(zhàn)爭,使我在外吃飯的問題沒被興師問罪。

有這條狗和沒這條狗,肯定是不一樣的!

我們結(jié)婚三年了沒有孩子,自從有了這條狗,我們就有了事兒可干,日子也過得有了生氣。

蝸居在家,很難有日子能讓人記得住,因為每個日子都一模一樣,像一片片毫無特色的葉子疊加到一起。時間的流失對我來說,只是不停翻過的日歷。冬天的時候,他常常出發(fā),一個個難眠的夜里,我聽著別人的門響,卻不見自己的人回。室內(nèi)有空調(diào),我卻寧愿點燃爐火,看它伸著紅紅的舌頭,不為取暖,只為讓它烘托我的心情,安慰我的孤獨。只有等冰冷堅硬的四壁變得溫暖起來,我才能像一條解凍的魚,和世界融為一體。命若曇花的女人,就這么把青春交給了等待,在等待里眼看著自己衰老,干癟,腐爛,卻無能為力。那種刻骨的悲哀,和妄圖抓著自己頭發(fā)自救的無奈,只有自己知道。一想到那些寂寥的、沒有生氣的日子,那些仍要繼續(xù)的一望無際的日子,我就會感到徹骨的寒冷。我一遍遍問自己:你為什么要自投羅網(wǎng),作繭自縛,世上還有比你更愚蠢的女人嗎,你像蝸牛一樣退縮到殼中,究竟是因為愛,還是對這個世界、這場人生的畏懼?

現(xiàn)在好了,有了一條狗,它會跑會叫會搖尾乞憐,比爐火更生動更鮮活有趣。而當初我為了和老公對抗竟然拒絕它,多傻??!有了它,院里又多了一個活物,我們在室內(nèi)親熱的時候,它在外面哼哼;我們在室內(nèi)吵架的時候,它也在窗外吵,自己吵得熱火朝天。

既然狗兒已經(jīng)正式成了這個別墅小院中的一員,我們就有義務(wù)給它起個名字。肖肖興致勃勃,先是起了一大串俗不可耐的:小黃、虎子、秀秀之類,后又起了一大串稀奇古怪的:暴風、瘦弟、雪球之類,基本與這條狗無關(guān),除了讓人傻笑一通外,毫無妥貼之處,而且這些名字性別混亂——這也難怪,他抱來時沒問人家這條狗的性別,害得我拔開它的肚皮,左瞧右看,一籌莫展。這件事兒好長時間里都是一樁懸案,直到后來碰到一位“狗事通”,告訴我們這是一位男性。

肖肖如釋重負,他說,不是我重男輕女,它若是條母的,越長越大,到時候我抱著它就會感到別扭。

我說:“別扭什么,你又不是狗!”

他說:“是狗也不行,男女有別!”

我在心里嘆息一聲:這個人,多么純真??!

最后,我們給小狗取名布什,因為它那小鼻子小眼睛、一臉無辜的小樣兒實在讓人忍不住聯(lián)想到那位著名的美國前總統(tǒng)。給一條狗取這么一個嚴重的名字,好像有辱總統(tǒng)英名,但他們的表情實在相像得讓人忍俊不禁??偨y(tǒng)有許多大事要做,一定不會跑到我們這個東方國家某座小城的某條小巷里追著一條灰溜溜的小狗興師問罪,所以我們才斗膽將他的名按到狗身上,實在沒有讓這條狗借助總統(tǒng)出名的意思。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還是犯了忌諱,欲將布什寫成布拾,然而不行,我眼前浮現(xiàn)的,還是前總統(tǒng)先生那張幽默的臉。)

一天夏夜,肖肖光著膀子在街上和人打撲克,布什閑得無聊了,就自己起身四處遛達。顛兒顛兒跑回來的時候,有人拍著肖肖的肩膀說:“看,來了一只貓。”等布什走近了,那人說:“噢,原來是條狗!”一條狗小到讓人誤做貓的程度,它的熊樣兒可想而知,可是肖肖對此并不嫌棄,在他眼里一條狗無論長成啥樣子都天經(jīng)地義,要是老婆長得這么硌磣他早就羞于讓我出門了。他對狗的寬容大度給人留下了一個心胸豁達的印象,因為席慕容說過:愛狗愛貓的人一定愛老婆嘛!

他本來就屬狗,所以愛自己的同類也算自然而然。說來他愛狗養(yǎng)狗的歷史由來已久。據(jù)說五六歲的時候,他在街上玩,屁股后就跟著一條老眼昏花的黑狗“泥猴子”,現(xiàn)在想來那種感覺十分怪異?!澳嗪镒印彼篮?,這個傻孩子騎在墻頭上哭了一個下午。

得承認,他倒也真是個少有的好人,雖然好得一覽無余。他從小嬌生慣養(yǎng),心地良善,沒有任何不良習慣,單純到對自己都好像沒有太多的了解,即使到了80歲可能還是孩子的心態(tài)。他經(jīng)營著公公留下來的公司,沒有過多思索和刻意努力,卻照樣將公司運轉(zhuǎn)得有聲有色。他就像一條淺海里的魚,沒有往深處游的愿望,只要有一點兒淺水搖幾下尾巴就知足了,可是遇到大風大浪,照樣能安然無恙地度過,這可能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吧。他簡單,快樂,愛吃兒童食品,除了不事張揚、事事聽天由命之外,他的狀態(tài)其實很符合現(xiàn)代人的生存觀念。

可惜他熱愛世上的一切動物,卻不知道愛老婆,把老婆當成伺候這些小玩意兒的保姆,我有些怨憤,卻也從中感受到他的可愛——當初,不正是他的簡單自然打動了我,讓我認定他是個可以寄托終身的人嘛?

這條狗來自鄉(xiāng)下,它出生不多久就被我老公抱到家里來了,所以對于自己的出身,它肯定沒有印象。不過也難說,誰知道一條狗的記憶從何時開始的呢!

不管它是否記得自己的身世,有一些不良習慣——如隨地大小便等卻好像與它的鄉(xiāng)下出身有關(guān)。它在城市的狗類中,長相算是比較另類:它的耳朵軟軟地搭在頭頂,像兩片三角形的葉子;它的尾巴特別大,蓬松松的一團,幾乎可以與珍貴的狐貍尾巴相媲美了。它好像也知道自己的長處,有事沒事的就將尾巴不緊不慢地搖著,搖得特別悠閑自在。使我感到有些丟丑的是它的腰身特別粗壯,顯得土里土氣,一看就是莊戶出身,城市的飯也吃過了,就是吃不出城市的洋味兒來。有時你呵斥它兩句,它還會慢吞吞地回頭翻你一眼,這一翻可不大好看: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眼里好像還有一個蘿卜花兒。

他的小腳伶仃的奶奶很愛狗,特地吩咐他將布什抱到隔壁去呆幾天。結(jié)果布什一回來,就對飯食失去了熱情??匆娔銇淼故沉?,它應(yīng)付性地跟在后面,看著你倒上,看著你端著碗走開,它才慢條斯理地去研究它的飯菜。好吃了,可能吧唧有聲,但不會失了態(tài);沒興趣,拱兩下就完事,簡直成了紳士,它對飯食的矜持態(tài)度令人失望。說實話,誰不想看到一個動物狼吞虎咽,對自己的賜予感恩戴德呢!況且布什的肥瘦問題還關(guān)系著他對我的態(tài)度,我既然給他生不出孩子,給他料理好一條狗的能力總該有吧?

晚上,肖肖從酒店提回一袋“狗?!?,邊倒給布什,邊煞有介事地叮囑它:“你可要看好門啊,不要讓老鼠搶了你的晚餐?!笨上Р际膊活I(lǐng)情,它用鼻子拱了兩下,就搖搖尾巴不屑地走開了。

布什對飯食的冷淡讓肖肖看出了端倪,他不傻,沒拿我開刀,而是腆著臉領(lǐng)著布什去隔壁找他的奶奶刨根問底,奶奶黑著臉責備她那不會下蛋的孫媳婦不會照顧,說著就當場示范,用她那僅剩的幾顆牙齒努力嚼出一大口飯,吐到瓷盆里,布什馬上搖頭擺尾地舔了個一干二凈。

他吐吐舌頭說:“奶奶,您怎么把當年喂我的招兒都使出來了呢!”

奶奶惱了!婆母趕緊將老太太勸到屋里去。婆母年輕時是小城里出名的冷美人,現(xiàn)在老了,不美了,就只剩下了冷。她忍受不了有生氣的東西,不喜歡熱鬧,不喜歡花草,不喜歡寵物,只喜歡潔凈,她對所有人的衛(wèi)生問題都持懷疑態(tài)度,再好的親戚朋友走了之后,也要拿藥水消毒,將人家坐過的地方掃了又掃,抹了又抹,何況對狗。一看到布什那灰溜溜的樣子她就心煩意亂。她一輩子只對兩個人無可奈何:婆母和自己的兒子。她的婆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厲害老太太,80多了仍然耳不聾,眼不花,身上灰絲兒不帶,何時都動搖不了她的統(tǒng)治地位;對兒子的無奈,則純粹是因為愛,連兒子愛狗的癖性,她也只好忍了。從一位母親對兒子的忍耐遷就中,可以看到母愛的偉大。

皮蛋對此很不以為然。她說一來我家就喘不過氣來,她說這個小院是凝固的、死的、扼殺生命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竟能長出青碧的葡萄來,真讓她驚奇。她伏在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我給你們家起了個名,叫小腳家族,嘻嘻!”我嗔怪她胡說八道,她說:“我在電視上看了部老片子,叫《都市里的村莊》,覺得用在你家太貼了!都啥時代了,還能看到你們這樣的家庭——以一個小腳老太太為首的腐朽家庭。你那位冷面婆婆,別看穿得時髦,思想也一樣腐朽,你說是不是?嘻嘻!”

說這話時皮蛋將兩條巧克力色的長腿放肆地搭在沙發(fā)上,兩只赤腳悠然自得地來回撲騰著,像兩條戲水的魚。恰巧這時穿得像修女一樣的大姑姐進來,皮蛋躲閃不及,只得勉強起身,換了個收斂的姿勢。大姑姐裝作沒看見,拋給我一件東西,就掉頭走了,連句話都懶得說。我撿起她扔下的東西一看,是件手織的小孩毛衣——她在用這種方式警告我:別忘了你的本分和義務(wù)。我家娶了你,養(yǎng)著你,不是讓你坐在這里養(yǎng)狗聊天的,起碼你得會生孩子!

皮蛋朝著大姑姐依舊窈窕的身影啐了一口,滿懷同情地看著我。

事后大姑姐鄙夷地找我興師問罪:看你都招了些什么人!頭發(fā)染得花花綠綠,像鸚鵡,掛著mp4,穿著牛仔短褲,前面露著肚臍,后面露著腰,走路扭腰拍腚,騎著男人騎的大摩托招搖過市,這不是女阿飛是什么!

我不反駁她,泰然自若地跪著擦我的地板。她的臉看上去還算年輕,可是表情已經(jīng)老了。40多歲了還沒把自己嫁出去,作為女人這是徹底的失敗,她不憤世嫉俗才怪,心理不出現(xiàn)問題才怪!

大姑姐在一家有名的外企上班,收入豐厚,可是天天倒班,沒有規(guī)律,在該出現(xiàn)的場合她不出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的時候卻出現(xiàn)了,沉著一張殘花敗柳的臉,陰冷得像個鬼魂,男人們見了個個怕她,哪個有種敢把她娶進門去?

人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那在這個家中,我算第四個了。這三個女人基本都沉默寡言,不會將戲唱得多么熱鬧,卻有足以讓空氣凝固的本事。我這第四個算個什么角色呢,我想袖手旁觀做觀眾,豈能那么容易,從我進了這個豪門,就成了眾矢之的的對象,三個女人代表著三個不同的時代,對我的一舉一動要求著、評點著、挑剔著,有一點不合規(guī)范的地方,誰都有教訓我的權(quán)利。

我自作自受,誰讓我愛上了他們家唯一的男人呢!我是一只很小的鳥,可是我身處的世界比我的身體還小,為了適應(yīng)環(huán)境,我主動卸下了自己的翅膀。她們因為愛他而不得不接受了我,而我因為愛他失去了自由和自尊,這是多么愚蠢糊涂的一筆交易!

我將大姑姐揶揄我的委屈向肖肖訴說,他安慰說:“別和她計較,也別和她們計較,我又沒嫌棄你,只要我對你有個正確態(tài)度就行?,F(xiàn)在沒孩子是時辰不到,咱們順其自然,總有一天會有的,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嘛。”

這個人,說話有時就像小孩說話一樣,叫人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和激動。我摟著他的脖子說:“你們家三輩單傳啊,怎能不急?我要是給你們斷了香火,豈不成了罪人?”

他笑嘻嘻地說:“那我就去找人生一個,抱回家你養(yǎng)著!”

我捶了他一下,然后用手一下一下地拽著他蘆葦桿一樣纖細的手指,拽出“啪啪”的聲響,他說:“她們是傻瓜,你也是傻瓜,什么香火不香火的,現(xiàn)在都一個孩子了,誰敢說誰家能源遠流長?你呀,還知識女性呢!一是照顧好我,二是照顧好布什,權(quán)當那就是我們的孩子不就成了嘛,哈哈!”

布什越長越精神了,像小孩一樣,好跟腳。肖肖不許任何人給它戴鏈子,在這個院子里,凡是人可以去的地方布什都可以去。他已經(jīng)給予了布什最大程度的自由,任何人只要一見這條脖子上連個鈴鐺都沒拴的狗,都會知道它來自一個崇尚自由的家庭。可是布什并不滿足,看見你提起包,它就先跑到門口去蹲著了,一雙眼睛炯炯發(fā)光。你若呵斥它兩句,它就仰臉看著你懂事地往后退兩步,但你一敞開門,它就“嗖”地竄出去了,快得像箭一樣。

暫時獲得自由的布什,總要在巷子里瘋狂地竄上一兩個來回,剽悍得像一匹野馬,它雙耳后帖,身子和尾巴挺成一根棍子,長長的毛揚起,四蹄跺得地面咚咚作響。路過的人見了,趕緊躲開,怕被它撞倒。一條狗要是不講理起來,誰都沒招兒!

布什對自由的熱愛,讓我驚心動魄。從沒有見過有哪條狗對外面世界如此的狂熱過,這可能是它的鄉(xiāng)下的基因在作怪吧——鄉(xiāng)下的狗都是撒著養(yǎng)的,它們是一群無牽無掛的流浪漢,出家無家,受不得任何約束。盡管布什自己不知道,但這一切無疑都潛藏在它的骨子里。

一條狗對自由的要求,對人來說其實很簡單,可是舉手之勞,我們卻不愿滿足它,因為它自由了,我們就寂寞。我也是不自由的,每當它在小巷里撒野,我就會有剎那間的恍惚:覺得那狂竄的不是布什,而是我。

難道狗也戴著面具嗎,為什么在平常時候,我們看不到它這狂野的一面?難道狗比人還善于偽裝和隱藏嗎?那么到底它是人的玩物,還是人是它的玩物?究竟是誰,讓我們做了囚禁它的人。而我們,又是被誰囚禁?

這樣的聯(lián)想讓我感到茫然和憂傷。一代代的人活到老死,究竟對世界有多少了解呢,甚至,對自身又了解多少呢?而這樣深邃遙遠的問題,又哪是我這個天天蹲在家里挖空心思想生一個孩子的宅女該想的?我已經(jīng)斬斷了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一切的一切,又與我何干?……

宇宙的博大與生命的卑微,讓人迷惑暈眩。我的視線隨著布什的身影恍惚,一個人站在街心發(fā)呆。

布什撒完了野,就重新變得乖起來。一會兒跑前,一會兒跑后,歡歡喜喜,毫無脾氣。走幾步它就抬起一條后腿,找棵樹瀝瀝拉拉地灑上幾滴,那姿勢實在不雅。我見狀趕緊逃走,假裝它不是我們家的,我壓根兒就不認識它。據(jù)說狗這樣做是為了記路,每條狗都需要循著自己的騷味兒找到回家的路。但它哪有那么多的水灑呢?看上去實在腹中空空了,吃力地擠出一兩滴來,連味兒都不知能不能留下,還怎么尋跡記路呢?

有一次,這個不識抬舉的家伙竟然頭不抬眼不睜地尾隨我進了超市,好像它進去理所應(yīng)當似的,當我發(fā)現(xiàn)時已為時已晚,趕緊混入購物的人群,上了電梯。這個傻東西一進豪華的大廳就暈頭轉(zhuǎn)向了,到處跑著找門——它壓根兒不知道電梯這回事,在狗的概念里人的消失大概只與門有關(guān)。我在電梯上快升到頂了,卻見布什敏捷的身影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亂,保安邊喊著“誰家的狗誰家的狗”邊提著警棍對它窮追不舍,布什東躲西藏,不肯就范。這時作為它的主人若再不站出來履行責任,良心恐怕很難說得過去了。我只得放下人的尊嚴,去認領(lǐng)這條狗。

當我領(lǐng)著布什從旁邊的小門走出去的時候,保安在一邊兇神惡煞,人們在四周竊竊私語。

我就這樣因為一條不懂規(guī)矩的小狗,而被自己的同類視為了異類。

狗記路,卻沒有記性。有了這次被攆出超市的經(jīng)歷,布什卻照舊跟腳不誤。這也難怪,哪能強求一條狗,有人的自尊心?我無法同它講道理,尤其是它在巷子里進行瘋跑演習的時候,我是斷斷不敢惹它的,它在宣泄釋放的時候情緒高漲,不顧一切,誰惹誰倒霉,還是放明白點好。

等它竄夠了,蔫下來之后,我開始將它往回趕,它縮在我的腳下,黑白分明的眼睛哀怨地望著我,比一只貓還可憐。你再看它,它卻像害羞似的,將頭藏到脖子后面去了。

我一腳腳地踢它,它只好爬起來,拖著尾巴懶洋洋地往回走。走到一個暗處,又蹲下來,等我走時再不緊不慢地跟上。我回身一呵它就坐下,一走它再跟上,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惹得行人不時回頭瞧新鮮。我氣急敗壞,徹底對它失去了耐心:我出門的時間很寶貴,在外呆的時間長了肖肖會查崗,家長們會甩臉子,哪有心思和它追追攆攆地浪費時間?在城市里找一塊石子不容易,我東張西望,好歹摸到一塊,沒等揚起手,石頭就自己怒氣沖沖地飛了過去,“啪”地一下,不偏不倚恰好落到它的嘴巴子上,巧得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小狗也好像不相信似的,呆了呆,突然掉頭就往回跑,跑得毅然決然,干凈利落,沒給自己留一點回頭的余地。

我仿佛聽到了布什抽抽噎噎的哭泣聲,狗也是會傷心的。望著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高樓大廈的峽谷里,我的心不知為何空空落落……

這年冬天,皮蛋從市場上買來一條花狗,惹得房東天天甩臉子,皮蛋只當沒看見。房東便又指桑罵槐,皮蛋那么厚的臉皮,竟然也扛不住,抱起小狗就往我家來了,一進門就罵:“靠!租人家的房子就是不行,連養(yǎng)條狗的權(quán)利都沒有??磥淼煤煤觅嶅X,為自己和狗找一個窩了!”

肖肖本來對皮蛋的張揚沒有好印象,又加上他的家族集團對皮蛋冷眼相看,說三道四,他就越發(fā)對皮蛋充滿敵意。但皮蛋才不關(guān)心別人的態(tài)度,她大大咧咧地照來不誤,坐下就吃,躺下就睡,就跟她自己家似的,那股毫不忌諱的實落勁兒漸漸讓人生出了親切。她一來,我們家連空氣都好像流動得順暢了。肖肖也變得彬彬有禮,有時還親自下廚炒兩個菜,不像個公司老總,倒儼然是個大哥了。這可是開天辟地的事兒,以前別說炒菜,就連自己的襪子他都沒洗過。要是讓他的家人看到他竟然在家里做苦工,那還得了!

皮蛋看到我和肖肖有說有笑,驚嘆說:“嘿,原來你們倆也有幽默感??!”我心里說:祖宗,沒有你,我們的幽默感誰來激發(fā)??!私下里說句不太文明的話:我在皮蛋身上,發(fā)現(xiàn)了和布什同樣的用處,她們都為我們的生活增添了一些活性因子。

可是,為何我們自己不能制造生機和快樂呢?我總是愛思索,卻什么也作不成;皮蛋才不會去想那么深刻的問題,她只要快樂就行。她無法為自己的小狗提供一個好窩,就給它尋找一個,讓它舒舒服服地寄人檐下,不受一點兒罪。

那是一個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我吃驚于一條狗竟然可以丑到如此程度:它身子小得比一只耗子大不了多少,但那身架卻像一頭微型毛驢,身上是一道道清晰的斑馬紋(后來給它洗澡時顏色全褪了,證明是狗販子畫上去的),黑得鼻子眼兒都幾乎分不出來了。最難看的是它指頭粗細的小尾巴,沒有毛,光禿禿的真叫人惡心。我一見這個東西就暗暗害了怕,不是怕它的丑,是怕它來為我添麻煩。我是個活在常規(guī)里的女人,不愿變化,再糟糕的日子只要忍受得了,就會心滿意足地維持現(xiàn)狀,好歹適應(yīng)了一條狗,上帝啊,總不會再讓我去適應(yīng)第二條吧?

肖肖見了這個丑東西,卻像見了布什一樣喜笑顏開。這個人,肯定是狗托生的!布什趴在肖肖用幾個舊沙發(fā)搭建的宮殿里,對這個新客人冷眼旁觀,無動于衷,看來也是瞧不上它花里胡哨的小樣兒,或者自信它對自己的地位構(gòu)不成威脅。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布什還是很大氣、很有自知之明的。

皮蛋的小狗認生,老是躲躲閃閃地藏在她背后,這一點可不像它的主人。它看見了布什,才從皮蛋的后面閃出來,畏畏縮縮地往布什跟前湊。狗們相見,為什么總要先伸出鼻子聞對方的氣息呢?布什懶洋洋地,愛理不睬。等狗兒到了它跟前,它“嗚”地一聲竄起來,把客人嚇得踉蹌而逃,逃到門檻時栽了個跟頭,頭朝下,屁股朝了上。這么個小玩意兒,跌個跤也是沒有分量的。盡管它像個蚊子似的哼哼個不停,我們卻都知道它其實跌不痛的。

肖肖首先哈哈大笑,皮蛋緊隨其后,笑得尤其放肆。

這情景和布什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站在他身邊大笑的,不是我。

我挖空心思,找了很多名正言順的理由來拒絕這條狗,可是皮蛋才不管那么多,你留下也得留下,不留下也得留下。80后個個不講理,野蠻得跟土匪差不多。她不用爭取,肖肖也站在她一邊。天性使然,他要一條狗比要一個孩子的熱情更高。面對著這個闖入者,我勢單力薄,無能為力。如果布什這時能及時出來嗚一聲,也算是對我的支持,可是這個家伙不知躲到哪個地方逍遙去了。

我們的生活又出現(xiàn)了一條縫隙,讓一個小玩意兒趁機鉆了進來。

剛留下的那個晚上,小東西讓布什唬得不輕。布什拱著腰從宮殿里出來,它就慌忙往后退,一直退到廚房里去,再也不敢拋頭露面。我們在外面千般利誘,萬般呼喚,它才猶猶豫豫地從門縫里往外探頭探腦,就是不敢邁出半步。我倆只好一個在前面引,一個在后面趕,好歹將它逼出來,它一見布什站在門外,吱地一聲又竄回去了,敏捷得像一只土耗子。

在廚房里我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兒,很膻,開始我以為是狗食盆里的奶味兒,后來才弄清是剛來的小狗身上的,這么個小東西竟然散發(fā)出這么大的味兒,能量不小??!替別人料理狗,本來就不甘不愿,有口難言,這無疑又增加了我對它的厭惡:好歹也是位知識女性,卻成了飼養(yǎng)員,沒天理??!

臨睡前,我堅持不讓小狗呆在室內(nèi),因為我不想在那種讓人尷尬的氣味里做夢。肖肖替小狗求情,口氣與小狗的味道融為一體,讓我厭倦。他見我閉上了眼睛,以沉默作答,頓時火冒三丈,一腳將小狗踢出去了。我冷笑,因為我明白了男人對動物的愛和對女人的愛一樣,其實是有限度的。

我與他一被相隔,咫尺天涯。床下的兩雙拖鞋,雙棲在一起,我的一只拖鞋里,躺著他的蘋果手機,他總說我的拖鞋溫暖舒適,說不準第二天就能孵出只小手機來。我想著那個初來乍到的小東西,在黑暗寒冷中抖成一團的樣子,盡管不喜歡它,卻并不忍心讓一個不會說話的動物遭罪,我推推他想跟他協(xié)商一下,他卻已經(jīng)恬睡得像個嬰兒了。

我以為那個小東西必凍死在院里無疑,所以早晨他在狗窩前欣喜若狂的叫聲讓我心驚肉跳。我不敢想象一條狗在我家一夜之間的結(jié)局,出去一看卻是意想不到的喜?。翰际才吭趯m殿門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個小東西蹲在它的頭頂,雙爪牢牢地抱著它的耳朵,穩(wěn)妥得像長在布什身上的一個瘤子。布什站起來走了兩步,它竟然也沒有掉下來,那場面像猴子在耍把戲。

這就怪了,這對冤家怎么在一夜間就化干戈為玉帛了呢?

我愛人對動物世界的理解十分深刻,他笑嘻嘻地解釋說:“這叫異性相吸呀!要是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么放一晚上,也會這么個結(jié)果?!?/p>

我歪過頭去,對他刮目相看。他對狗的理解比對人的理解地道多了。

皮蛋說它是位小姐,還小姐呢,黑得跟煤球似的,長成這么副模樣真是玷污性別!這么副硌磣樣兒竟能把我們布什給吸引住,這布什未免太賤了。再一看布什那副無動于衷、愛理不理的神態(tài),又分明是懶得跟這位稀奇古怪的小姐計較。人家到它的盆里“米息”,它也不護食,我們的布什,的確是大氣。

十一

不管怎樣,和布什初來乍到時一樣,這個小東西又讓我們有事兒可干了。

首先又是起名字??此琴\眉鼠目的小樣兒,我根本沒有給取名字的欲望。肖肖說,既然那條叫布什,這條就叫賴斯吧,反正也是“黑人”。我說不成不成,要是讓美國人知道了,那還了得,咱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侵權(quán)呀。他說,重名重姓的事兒常有,人家布什和賴斯都是大度之人,哪會計較這些雞毛蒜皮,小膽的是咱們,大氣的是人家!我說重名也不能讓狗重人的名??!

就這樣布什的宮殿里又多了一位女王。它們在同一塊席子上睡,在同一個盆子里吃,同樣將酸奶喝得吧唧有聲,同樣撲撲地打噴嚏。賴斯還常常坐在我們布什的頭頂上,在院子里游行,成為連葡萄架上的小鳥都爭相探看的一景。布什的忍耐力和好脾氣令人吃驚,和它在巷子里瘋竄的形象判若兩狗。皮蛋來看到這其樂融融的一幕,拍掌跳躍,喜不自禁。

可惜好景不長,賴斯來待了不久,就讓大姑姐發(fā)現(xiàn)了。她推開月亮門看了看,就一聲不響地走開,回去匯報給婆母。婆母二話沒說就過來了,聲音平靜地說:“馬上給我扔出去!以后少叫那個女的來摻乎!人來騷擾還不算,還弄這么個臟東西來惡心人。”

肖肖還想笑嘻嘻地跟他母親開個玩笑,求她手下留情。做母親的身上穿著得體的唐裝,用白得耀眼的絲帕捂著鼻子,冷眼示意他滾一邊去,嘴里嘟噥著:“孩子不會養(yǎng),倒學會養(yǎng)狗了,鄉(xiāng)下的作風老是改不了,我家不允許這些歪門邪道!”

皮蛋來抱賴斯的時候,我吃力地想向她解釋。她把手一擺說:“省著點吧,我都明白!”

皮蛋抱著賴斯騎著大摩托車跑得很遠了,布什還在后面追著瘋跑,追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

布什失去了賴斯,顯得有氣無力。它常常這里嗅嗅,那里嗅嗅,搜尋著賴斯留下的點滴痕跡和氣味。然后它回到自己冷清的宮殿內(nèi),厭倦地閉上眼睛,好像要準備從此一蹶不振了,唉,哀莫大于心死呀!

十二

這年春天,我鄉(xiāng)下的表嫂來了,大包小包地帶來許多土特產(chǎn)。

表嫂算是我最親近的人了。以前,她一見我就摟著我大哭,說:“可憐吶,我這個表妹一個親人也沒有,好可憐吶!”我孤身一人在城里漂泊的時候,她常常來看我,走的時候,在我的枕頭底下偷偷地放下三五拾元錢。我結(jié)婚的時候,最歡天喜地的就是她了,逢人就說,她的表妹從灰姑娘變成了公主!在她眼里,我現(xiàn)在過的是神仙般的幸福生活,不用操心費力,要啥有啥,享不完的榮華富貴。每次來,她都要先到婆母那邊去,見了她們親熱得不得了,也不管人家態(tài)度如何。奶奶討厭鄉(xiāng)下來的人,連她娘家頭發(fā)花白的侄兒來都愛理不理的,卻獨獨喜歡表嫂,拉著她的手說長道短,臉笑成了菊花。

表嫂看到布什長得喜人,就要求抱到鄉(xiāng)下去養(yǎng)些日子,讓妯娌們瞧個稀罕。肖肖擔心鄉(xiāng)下那些野蠻的家狗會欺負布什,表嫂爽快地說:“他姑夫(孩子還沒有呢,她就這么叫,真尷尬)你說的這是什么話,這布……布什么什到了我們鄉(xiāng)下,那就是走親戚,哪個敢欺負?鄉(xiāng)下的狗沒見過世面,能見見城里的狗還算它們的福分呢!”

布什到了鄉(xiāng)下,充分享受了自由的時光。要是它會說話的話,一定會說:那才是它的夢想所在!布什的血管里本來就流著鄉(xiāng)野的氣息,它到鄉(xiāng)下算是回到了真正的家。

鄉(xiāng)下幾十年前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后來因為鬧狂犬病,幾乎所有的狗一夜間都喪身亂棍之下,很是寂靜了些年?,F(xiàn)在又已經(jīng)滿街跑狗了。這里的狗們都撒著養(yǎng),它們常三三兩兩地到嫂子的天井里來找布什玩。布什起初還有些害怕,怯生生地躲在雞窩后面,被大公雞亂啄一氣,被老母雞踩在下面拉一頭的屎,仍一聲不吭。表嫂就不客氣地拿個大掃帚趕它,奚落它小家子氣,不像大地方來的。結(jié)果它勉勉強強地加入了這支游兵散勇的隊伍,很快成了狗群中的悍將,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村外廣闊的田野里撒野狂吠,追雞攆兔,好不快活自在!鄉(xiāng)下無邊無際的田野,給了它們無窮無盡的自由。

當然,布什在鄉(xiāng)下也養(yǎng)成了一些不良習慣。鄉(xiāng)下風俗好,家家出門都不上鎖,對外開放,雞鴨鵝們都邁著方步隨便串門,尋覓食物。有一天表嫂下坡回來,看見井臺邊一地雞毛。她用濕巾擦著臉正納悶?zāi)兀鸵姴际差崈侯崈旱嘏苓^來,用嘴咬著她的褲腿往棗樹邊拖,表嫂擔心自己的褲子被撕破,就掙脫開了,布拾只好又顛兒顛兒地跑回棗樹旁,拖來半條吃剩的雞腿放在她腳下,然后得意洋洋地趴在一邊瞅著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嫂子終于明白了:這家伙偷吃了誰家的雞,在向她顯擺呢!

這時候,后街傳來了“勾勾勾”的喚雞聲,很是急切,那可是村里有名的母夜叉,外號“狼也怕”?!袄且才隆边厗具吋庵ぷ恿R:“誰偷了俺家的蘆花母雞,是偷了去生兒子呢還是養(yǎng)老呢!要是讓俺捉到了,俺剝了他的皮做褥子,剁碎他的肉去漚肥,敲斷他的腿讓他做鐵拐李去!”布什側(cè)著耳朵聽得津津有味兒。

嫂子趕緊把門關(guān)上,低聲罵著布什:“你還城里來的呢,怎么偷人東西,俺家祖宗三輩也沒做過這種事呀,咱還是親戚呢,你這不是禍害俺們嘛你,叫俺以后怎么在村里抬起頭來呢!”

十三

布什就這么因為它的惡行被送回來了。表嫂一發(fā)動三輪車,它就“得”地一下跳了上去——它坐肖肖的車坐慣了。要是它知道這是回城的話,一定不會這么輕易束手就擒的。

布什去鄉(xiāng)下的日子里,我只有靠回憶活著。肖肖特地為我買了液晶電腦,申請了QQ號讓我無事上網(wǎng)聊聊,到那個虛幻的世界里消磨時間。我的QQ頭象就是那個原裝的海豚,簡單得連副像樣的行頭都沒有,一看就知道是個生手。但看來和我一樣無聊的人很多,我一上來就跟上了一大串陌生人,在網(wǎng)上朝我擠眉弄眼。我沒想到聊天如鴉片,上癮。那些日子我不分晝夜,和一位叫“北方的狼”的聊得昏天黑地,終于有一天暈倒在電腦前。醒來后,我在鏡中看著自己慘白如紙的臉,意識到用聊天填補空虛,只能使自己更空虛。

期間,皮蛋曾來攛掇我和她經(jīng)營時裝。她剛租下了一層新建的服裝城。我說我無意經(jīng)商,也不是那塊材料。皮蛋急切地說:你不和我合作無所謂,只要你走出去!我說,容我細想,我一直在想!

晚上,我將想法小心翼翼地告訴肖肖。他不耐煩地說:“你看我養(yǎng)不起你還是怎么的,我現(xiàn)在好歹也是個老總!我的夢想就是讓你幸福,你不知道嗎?你怎么像只養(yǎng)不住的野鳥似的,天天想著飛呢!”

我囁嚅著說:“你以為這樣我就幸福嗎!”

“那你還想怎么樣?”他吃驚地說:“難道你愿意整天汗流滿面,東跑西顛嗎?你怎么這么賤!”

我將脊背交給他,沒再說一句話。我知道對他來說,有些話說一千遍和說一遍的效果都是一樣的。

布什一回來,我們又都新鮮了些日子。但沒想到布什這一次帶回了惡習:它老是想吃雞,聽到電視里老母雞咯嗒的叫聲它就嗚嗚叫著,用爪子抓撓客廳的門。有一次它竟然不知怎么打開了冰箱,撅著屁股急急地偷吃一塊生肉。肖肖只好打發(fā)我天天到超市去買新鮮的雞肝鴨肝伺候它,我成了名符其實的寵物保姆。在鄉(xiāng)下嫂子拿布什當客待,以為它在城里一定吃香的喝辣的,常買些稀罕物喂它,結(jié)果將它慣成了貴族少爺,一天比一天難伺候。

十四

我發(fā)現(xiàn)布什越來越反常。它幾乎一步不離地守在門口,甚至將那座宮殿荒廢,把家搬到了過道里,只將一塊破涼席用嘴叼過來鋪在身下。滿過道迷漫著它的氣味兒,滿過道都是它褪下來的狗毛,一團一團的,掃成堆的話足以塞滿一個枕頭了。它顯得十分焦躁,老是伸著舌頭,好像饞肉了似的,一看見人要出門,它就兩眼發(fā)亮,急切地搖頭擺尾,隨時準備著沖出門去??闯鰜硭鼘ξ覀冇辛诵┑钟|情緒,并且學會了和我們賭心眼兒,我拍著它的腦門警告它說:“傻東西啊,你妄圖在城市里爭得鄉(xiāng)下的自由,這是不現(xiàn)實的,像我一樣的不現(xiàn)實!”

它就垂著舌頭氣咻咻地與我大眼對小眼,不點頭也不搖頭。

有時,布什一整天不吃不喝,肚皮眼看就垂到了地上。人家是越長越大,它倒越長越小了,身子瘦得還不如尾巴大,幾乎退回了以前那副灰溜溜的貓樣子??赡軤I養(yǎng)不良的原因,它的毛老是褪不盡,老毛新毛競相叢生,看上去一派頹廢。腿上的舊毛尤其多,像穿著裙子。

布什常常在黑夜里發(fā)出狼嚎一樣刺耳難聽的聲音,我即使在夢里聽到也要起雞皮疙瘩。街上有做小買賣的經(jīng)過,它就嗚嗚咽咽地哀叫著,和那遠遠的吆喝聲遙相呼應(yīng),讓人疑惑他們間有什么默契或者密約。它那“錚錚”的叫聲比小時候有表現(xiàn)力多了,拐著彎兒,凄厲中還有些撒嬌的成分,好像說:“帶我走吧!帶我走吧……”它在我家吃我家住,卻野心朝外,養(yǎng)了它的身養(yǎng)不了它的心,這真是讓人憤怒。

但是常常,我又會產(chǎn)生那種幻覺:那等在門口聲聲凄厲地呼喚著自由的,是我。

布什竄出去之后往往就不知所蹤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狂竄一陣后就自己懨懨地回來。有時我們呼喚著它,一條街一條街,望眼欲穿也覓不到它的蹤影。原來做人有做人的難處,養(yǎng)狗也有養(yǎng)狗的煩惱。肖肖恍然大悟之后就不耐煩起來,回家差點把魚缸砸了。別指望男人對什么事情都有永遠的耐心,哪怕他喜歡的也不行。

過了幾天,肖肖卻又恢復(fù)了對布什的責任感。他這人盡管單純,卻不是沒心眼兒,并且干什么都很有竅門。他跟蹤追擊,終于發(fā)現(xiàn)了秘密:他發(fā)現(xiàn)布什一出門就直奔前街,去找一條大狼狗。

那條大狼狗拴在兩扇黑漆大門外,對過往的行人虎視眈眈,對布什卻很溫柔。它們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耳鬢廝磨,讓人看了很不舒服。狗不懂得人的羞恥,人應(yīng)該懂得替狗羞恥。誰家的人管不住自家的狗,這事兒要招議論的。即使有人解釋說那是兩條公狗,它們是同性,那也不行,一是那樣有礙市容,二是,誰知道它們是不是在搞同性戀呢!人有前衛(wèi)的,狗也有超前的。世界一塊兒向前發(fā)展,連不會說話的動物都不甘落后。我們管不好自家的狗,左鄰右舍都忿忿不平:不是有規(guī)定不準狗自己上街嗎!滿世界跑狗,那還了得!

那天把布什找回來,肖肖踹了它一腳,踹得布什吱吱尖叫著,拖著尾巴往后退,我看到布什無辜,欲向前勸解,誰知他卻回頭恨恨地沖我說:“這家伙跟你一樣,野心朝外!”

我不由得滿腔悲憤——野心朝外?我都已經(jīng)退化成一個惡俗不堪的看家婆了,甚至連一條狗的自由都沒有了,卻還要遭受這樣的譏諷奚落!

我冷著臉惡毒地回敬道:“那你就跟布什過吧!”

他的臉紅得就像剛喝了一斤五糧液,“啪”地一聲將腳上的一只拖鞋朝布什摔去,砸得它一聲慘叫,隨后他回過頭怒氣沖沖地直指著我說:“媽的,你想怎么著,別屬啄木鳥的——嘴硬!我要揍你還不是和揍它一樣簡單!”

我只有含著淚不停地冷笑。我知道要是他真下手揍我的話,我也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在身上留下一塊疤,在心里劃下一道痕。我母親在過世前就曾反復(fù)叮囑過我:男人生氣的時候不要去惹他,打在身上是揭不下來的。而今,我父母雙亡,勢單力薄,而他身后則是強悍的家族集團,一旦有什么事兒,錯的總是我,一人一指頭也足以將我戳得體無完膚。今天這件事兒,其實很小,不足以惹得雙方這樣怒氣沖天,面目猙獰,也許,這不過是長久以來的積淀爆發(fā)罷了。

這時候我就慶幸:幸虧有了這條狗,要不這一腳說不定就落到我身上了,他至今沒朝我下手,也許與這條狗為我擋著不無關(guān)系。但拖了初一還有十五,我預(yù)感到我挨他揍的時間不遠了。盡管結(jié)婚前他海誓山盟詛咒發(fā)誓說永遠不戳我一指頭,盡管除了他我心里依然沒有他人的位置,盡管他的一舉一動仍令我刻骨疼痛,但我們的愛情已經(jīng)淡漠到誓言不再有效的地步了,信誓旦旦的昨天,連自己都已經(jīng)感到陌生。

不要相信永遠的誓言,所謂的誓言其實只對今天生效。

只有時間是永恒的。

十五

這事兒過后我們都不動聲色,甚至更加相敬如賓,假裝那一切發(fā)生在別人身上。

我們對布什的關(guān)心一如既往,卻不得不在它脖子上松松地套上一條鏈子,拴在葡萄樹上。布什自小沒受過這種待遇,它絕望地“汪汪”叫著,胡亂地跳來跳去,拽得身上的鏈子當啷作響。有時它還示威性地啃樹皮,格嘣格嘣地嚼鐵鏈子,嚼得滿地都是哈啦子,很有些“強忍仇恨咬碎牙”的意思。咬牙切齒夠了,它就圍著樹焦躁地轉(zhuǎn)圈,左轉(zhuǎn)了右轉(zhuǎn),右轉(zhuǎn)了左轉(zhuǎn),轉(zhuǎn)得鏈子纏到脖子上,勒得自己兩眼翻白,嗷嗷慘叫個不停。

婆母在那邊聽到了,受不了這個刺激,就用絲帕捂著頭,讓她的兒子解開鎖鏈,幾乎是呻吟著說:“由它去吧!從今往后它要死要活都不準再管它!”大姑姐嫌她的母親羅嗦,她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往地下一扔說:“把它的嘴巴糊上不就得了嗎,犯得著讓條狗治成這樣嗎!”我以為她扔的是個毛線球,仔細一看卻是個粘膠圈。

布什折騰累了,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翻著白眼,吐著白沫兒。剛將它從樹上解開,它就拖著鏈子亟不可待地往門口跑去。

后來,我們又發(fā)現(xiàn)布什有了新的怪僻:沒人的時候,它就腿腳伶俐地跳到我們的床上去,也不知道在上面練什么功夫,聽見人來了才鬼鬼祟祟地跳下來溜走。我預(yù)備了好幾次想捉它,未遂,它狡猾如狐,來去無蹤。它的怪癖讓我感到恐懼。我從開滿碩大花朵的床單上,發(fā)現(xiàn)大撮的狗毛,只得將床單換下來一遍遍清洗,怎么洗都洗不掉那種可疑的氣息,只得將它扔到垃圾堆里去。有時,布什還會偷偷鉆到衣櫥里去,我一敞櫥門它就跳出來,頭上頂著團團的衣服或者一條條花花綠綠的絲巾。

慢慢我們就弄明白了,布什的變化不是因為鄉(xiāng)下的經(jīng)歷和放縱,而是因為它到了青春期。

人的世界,怎能允許狗有愛情?肖肖一籌莫展,他撓著頭說:“怎么養(yǎng)一條狗比養(yǎng)一個孩子還麻煩吶!”他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要不咱就去給它找個媳婦吧。”

我說:“你以為你家里人會讓你把家繁殖成動物園嗎,讓一個布什為你開心解悶就已經(jīng)夠開恩了。”

“那就把它送出去,給人家倒插門如何?”

我不置可否。他為此愁得牙疼了好幾天。

看來,布什是很難關(guān)住的了,他說與其讓它在家里鬼哭狼嚎,不如放它出去放松、宣泄一下。布什由此幾乎成了一條野狗,它天天在大街小巷游蕩,眼神迷離,神情頹廢。有天它碰到一位二奶牽著一條嬌滴滴的小白狗,便飛跑向前,那條狗也奮不顧身地拽著繩子往前掙,二奶沒有約束它的氣力,結(jié)果異性相吸的原理便使兩條狗走到了一起。它們團團轉(zhuǎn)著,一黃一白,互相拱著,貪婪地聞著對方身上的氣息。最后,急得香汗淋漓的二奶打手機喚來了人,才將它們活生生地分開。

布什夜不歸宿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起來,我只得一次次走出居住的富貴巷去尋找,人們看見,一個穿著拖鞋、神情慵懶的少婦,迎著路人詫異的目光,聲聲呼喚著布什,布什……他們肯定會想:這個女人大概是瘋了,她和那個十萬八千里外發(fā)動了伊拉克戰(zhàn)爭的總統(tǒng)有何關(guān)聯(lián)?

布什幾乎每次回來身上都污跡斑斑,骯臟不堪,也不知是讓人打的,還是讓它的同類給咬的。它一進門就前腿一軟趴在地上,雙眼緊閉,兩只耳朵垂頭喪氣地搭在脖子上。

一次次的失而復(fù)得,已經(jīng)開始讓我們厭倦:為何我們要在一個動物身上付出這么多,難道我們沒有其它的事兒可以干了嗎?

十六

早晨,人們正轟轟烈烈上班的時候,我常常貼著墻根,幽魂一樣在街巷里游走——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主流人群了,我是一個邊緣人,所以走路時就會不自主地靠邊。布什跟在我后面,東張西望,心懷鬼胎,希望逢著一條賣弄風情的同類。我們都失去了從前的那份悠然和自在。粉紅的芙蓉花翩然地在頭頂開著,毫無份量地落在肩上,世界也因之變得縹緲起來。

拓寬的商業(yè)街店鋪林立,鮮花盛開,鋼化玻璃映照出熙攘的人群和繁華世界的影子??粗切┪寤ò碎T的櫥窗,不會說話的孩子也會有欲望。間或有脖套繩索的布什或者賴斯,被濃妝的婦人牽著顛顛地跑著。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各種各樣的車輛轟轟烈烈地開過來,城市的喧鬧和變化,讓久困室中的我心驚肉跳……

我看著從身邊流過去的人群和事物,看著步行的,開豪華轎車的,騎自行車的、摩托車的、電動車的……我喜歡從各種各樣的車輛,各種各樣的服飾,各種各樣的表情來判斷每個人的職業(yè)、性格和生存狀態(tài)。我曾是那其中的一員,而今卻成了旁觀者。這時候,連大街上打掃垃圾的人都讓我羨慕:盡管卑微,他們卻還是自己。世界每天都在變,有時變好有時變壞,正是這平淡無奇的輪回構(gòu)成了滄海桑田,而我卻像蝸牛一樣躲進殼中,生和死都已經(jīng)沒有多大區(qū)別了。唯一不同的是吃飯時我還能感覺飯的香,喝藥時還能感覺藥的苦,睡覺時知道自己還會醒來!

每當這時我就渴望見到皮蛋。只有她才能沖淡我身上那種發(fā)霉的味兒,生銹的味兒。我曾經(jīng)跟她說過:我寧愿去經(jīng)歷新的惡夢,也不愿重溫舊的惡夢。也許我骨子里就不是一個甘于寂寞的女人,不轟轟烈烈地活一場是死不瞑目的。

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巷里,我遇到了那位“狗事通”,他是一位胡子白花花的老頭,他養(yǎng)的狗“豹嚎”咬了他的小孫子,他在被兒媳臭罵一通后,就聾了,我在與他相遇而過的時候,將嘴巴動了動,讓他明白我在跟他打招呼——耳聾眼花的人,已經(jīng)跟傻瓜差不多了。他偏坐在小巷的一隅,目無表情,寂靜無聲,就像明天的我。

十七

布什天天在街上流浪,家里又剩下我一個孤家寡人。以前它還能與我同病相憐,現(xiàn)在卻各顧各的了。我天天在小院里用瓦罐“咕咕”地熬著中藥,那濃重的苦味兒不但吃得我面色蒼黃,連院內(nèi)的花草都被熏得萎靡不振。間或皮蛋來一趟,帶來快樂,留下惆悵;間或大姑姐來一趟,替二位老人觀察一下我的肚子。有時我能聽到奶奶在隔壁用拐棍戳打我的聲音,我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恨不得刨開它放一個布娃娃進去。以前見了婆母,她的臉上還寫著冰冷,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懶得向我流露表情了。肖肖每次從她那邊過來,都垂頭喪氣,卻又極力回避著什么。

只有皮蛋來的時候,我才能看見他的笑模樣。我張羅飯菜的時候,皮蛋就和他打撲克。皮蛋穿著露背的小衫,吆五喝六的,而他卻顯得有些拘謹。他是個好孩子,單純,本分,沒什么非分之想,這樣的人,讓他學壞也難。

但我還是覺出了某種微妙的變化。皮蛋那雙濃黑睫毛掩映的眸子里,總是投射出一種毫不掩飾的野性。那雙眼睛射到哪里,哪里就會騷動。要是她看一棵樹,那樹上的葉子可能瞬間就會被燃燒殆盡;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卻不對任何人負責。這個家伙,是天使也是魔鬼。我莫名其妙地喜歡她,他無疑也不討厭她。因為皮蛋身上有的,正是我們?nèi)鄙俚模c愛情無關(guān)。

那天我問他:是跟我在一起快樂,還是跟皮蛋在一起快樂?他雙手抱住頭,沒有回答。我知道他是個不會撒謊的人。

十八

日復(fù)一日毫無起色的生活,讓我變得喜怒無常起來,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只被網(wǎng)住的飛蟲,欲飛不能,求死無路,順著哪一條線也走不出這迷離的怪圈。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撇著嘴說話,斜著眼看人,像一個蓄謀已久的導(dǎo)火索,一點就著,出口惡毒,句句傷人。他不明白這是怎么了,只好用他的慣用手段——和我賭氣。有時十天半月,夜夜脊背相對,同床異夢。偶爾說幾句,眼睛都看著別處,好像旁邊還有一個第三者。他跟我說的話,還不如跟布什說的話多。后來他幾乎天不亮就走,夜深了才回來,有一次回家黑燈瞎火不小心踩了布什,布什惱了,跳起來咬了他一口。我聽到動靜后給他開了燈,但不發(fā)一詞。他很委屈,撩開褲腿,摸著布什留在他小腿上的牙印兒,呲牙咧嘴地“咝咝”叫著,說我沒有同情心。我閉著眼睛不冷不熱地說:“把家當成賓館的人,連狗都不認他!”

盡管腿沒破皮,第二天一早,我還是陪他去了醫(yī)院。打針的時候,他嚇得不輕,緊攥著我的手里滿是汗,無助得像個孩子。為他打針的是我原報社老總的夫人,頭發(fā)都半白了,卻也難逃被丈夫拋棄的命運。我不知該說些什么話安慰她才好,等肖肖上了車,她才拉起我的手說:“孩子,到了我這個地步你就會明白,兩個人即使活一輩子,也是你是你,他是他,無法成一個人。我后悔啊,后悔自己像一條盤在樹上的藤,臨秋末晚的人家一抽身子,自己就癱了!”

回來的路上,從后視鏡里,我看到肖肖臉色蒼白,我也臉色蒼白,但分明不是同一原因。我們是相互愛著的,但為什么我們不能給予對方快樂?他的手依舊握著我的,相互傳遞著疼痛,但我們已經(jīng)無話可說。

十九

這天晚上他意外地早回來了,與站起來的布什溫習了一遍握手禮節(jié)后,就悶坐在電視機前抽煙喝茶。我終于沉不住氣了,走過去一問再問,他依舊做他的啞巴。我火了,在他不太結(jié)實的肩膀上響亮地拍了一把,最后一次問他為什么這樣對待我?他譏諷地說:“你真不知道嗎,你不覺得你越來越像一個人了嗎?”

我警惕地問他是誰?

“我大姐呀!看看你們倆現(xiàn)在還有什么不同!”

我冷笑說:“狗拴緊了、呆煩了還要跳起來咬人呢!”

他一氣之下將杯子摔碎了,憤怒地說:“你就這么甘愿和一條狗相提并論了嗎!”在他看來我是個不知好歹的女人,他為了補償我在娘家沒有得到的幸福,甘愿養(yǎng)我一生,而我不但不領(lǐng)情,反而尋滋鬧事,以他的心去想,怎么想都不可思議。他從小嬌生慣養(yǎng),性情平和,沒有多少承受能力,一遇到問題就往絕路上想。他半夜里爬起來抽煙,望著酣睡的我,苦惱地問:“我們倆是不是快完了?是不是真的要完了?”

他不知道我其實并沒有睡著。他的絕望令我的心痛得厲害。我的淚滲進枕里,無聲無息。

二十

布什丟失了!布什是在一個下暴雨的晚上逃走的。他撐著傘從外面剛推開門,布什就隨著一道閃電沖了出去,迅雷不及掩耳。

在萬道霞光里,我順著大街小巷徒勞無益地呼喚著:布什布什布什!可是它再也不會顛兒顛兒地跑過來,嗅我的腳,像個紳士那樣站起來跟我握手了。其實在這之前,我就已經(jīng)預(yù)感到:布什,我們已經(jīng)留不住它了。

它在它的青春期走丟了。走失于躁動不安的渴望。我們想將它留在院子里陪我們做人,而它,只想做自己的狗。它與我們,原本就屬于兩個世界。也許,不管當初如何的相依為命,到最后,每一個動物都只能留給人悵然若失的結(jié)局。

我打電話將這個消息告訴皮蛋,她在那邊沉默了一下說:“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連狗都要出走!”

二十一

我們的布什,不知到哪兒尋找它的自由和愛情去了。

我站在被青苔覆蓋的富貴巷里,頭頂是一道劈開的藍天。迎面,好像又沖來了桀驁不順的布什,它雙耳后帖,身子和尾巴挺成一根棍子,長長的毛發(fā)四散揚起,四蹄跺得地面咚咚作響,剽悍得像一匹野馬那樣……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相信此后,關(guān)于布什的每一次回憶都會讓我驚心動魄。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回避這個問題了:難道我還不如一條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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