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志宏[呂梁學(xué)院, 山西 呂梁 033000]
作 者:康志宏,呂梁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讀古典文學(xué)作品,許多時候我們會感慨,無論作品的題材是什么,內(nèi)容涉獵多么寬泛,最后我們總能把所有故事的推動力歸結(jié)到一個“家庭”的小范圍之內(nèi)。比如我們讀《東周列國志》,列國爭斗紛紛揚揚,其實最觸目驚心的是各國王室內(nèi)部的爭權(quán)奪利,父子拔刀,兄弟相殘,甚至一國向另一國出兵,往往都會趁對方內(nèi)亂的時候行事。與這些作品相比,《金瓶梅》干脆撇開了外部干擾,直接就拿一個家庭開刀,對其內(nèi)部爭斗進行了最細致的鋪排描述。一個潘金蓮,與東周時代各國王室的女人們相比,毫不遜色,甚至更加“威名遠播”,將其與武則天和慈禧比肩,似乎也無不可。然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雖然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封建”,也已不再“一夫多妻”,然而,家庭政治心理,卻頑固地流存在我們的血液里,數(shù)千年不曾改變。
李駿虎的長篇小說《母系氏家》寫了一個現(xiàn)代潘金蓮似的人物,其切入的角度也是家庭生活,讀此書,有時候會發(fā)笑,因為一地的雞毛蒜皮,竟然件件都能上升到“政治”問題;有時候卻也驚心,因為在看似樸素的生活中,蘊含著人性深處的機謀與利益之爭。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家庭生態(tài)與歷史上的宮廷生態(tài)是本質(zhì)相通、一脈相承的。我們無須問,是政治滲入了人性,還是人性滲入了政治,其實,無論貧富貴賤,人即是政治!不是誰把一地雞毛蒜皮上升到了政治問題,而是雞毛蒜皮本身就蘊含著政治。而鄉(xiāng)村,即是一個中國的縮影,一個鄉(xiāng)村家庭,可以照見整個中國的民族心理。
“母系氏家”從“母系氏族”演化而來,作為本書的書名,異常貼切。從歷史上的母系到父系,再到本書所謂的“母系”,是一個主導(dǎo)權(quán)變換的過程,也是一個爭奪的過程,書中故事具現(xiàn)了這樣的主導(dǎo)權(quán)爭奪。這是一個具體而微的人類史,人類史的演義。從大,到?。粡暮暧^,到微觀;從“氏族”,到“氏家”,是一個自然的傳承和探微。
一個叫蘭英的好身材的女人,由父母做主嫁給了一個武大郎一般高低的男人,為了不被人看低與取笑,她決定借種,生出“比別人都要高出一頭、俊上三分”的兒女來,從而啟動了母女、婆媳一家兩代女人截然不同的人生故事。
蘭英是個有心的人。她對命運有自己的主見。她認為:“只要把生什么樣的娃娃、生什么人的種把握在自己手里,就把握了后半生,就不愁揚眉吐氣的那一天,不愁翻不過身來的那一天?!彼孓D(zhuǎn)自己的命運,因此,“她像一只色彩艷麗的蜘蛛耐心地結(jié)著自己的網(wǎng),等待那些不安分的蝴蝶撞上來,成為自己的獵物”。向來我們都把女人比做“蝴蝶”,在比喻中身份的逆轉(zhuǎn)顯示了蘭英內(nèi)心的強悍。原來野心是可以使男女的位置和角色互換的,野心是男女通用的。然而,這樣的如意算盤,豈不也是自欺欺人、顧頭不顧尾的?自己一心想讓兒女來為自己撐門面,卻未想到借來的種子在他人眼里遭到的只能是嘲笑。如此一來,那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蛟S蘭英會想,只要自己做得隱秘,別人就不會知道。也有可能蘭英根本就顧不上想這一層,因為在她的價值觀里,“撐臉面”是最重要的,或者說,命運和性格把她推到這一步,她不服,她要賭,做了就有可能“揚眉吐氣”,不做就一輩子“把臉裝到褲子里”,面對這種情況,她就顧不上為將來兒女的臉面作考慮了。如此,她的有心,既包含了“野心”,也包含了“私心”,后來她對借種對象的更換,更顯示了她的“貪心”。
媳婦紅芳是個無心的人。往往,頭腦越簡單的人,道德感越強,在紅芳身上就充分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蘭英會變通,紅芳認死理兒;蘭英是個自我滿足勝過道德感的人,紅芳是個道德感壓過美感的人,婆媳二人相互反襯,對人物形象的樹立起到了強化作用。當(dāng)紅芳得知“土匪”長盛是她丈夫福元的生身父親、自己真正的“公公”之后,她即刻產(chǎn)生了強烈的生理反應(yīng),“就像吃了一只活蒼蠅,忍不住地干嘔”。當(dāng)然,這里面應(yīng)該也有婆媳不和、恨屋及烏的因素在,然而其對長盛與婆婆的行為的厭惡仍然主要出于自己的道德感。其實,從形象上來說,長盛比公公矮子七星要強過許多,如若紅芳與這兩個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并且不知道長盛在男女關(guān)系上有“見不得人的事”,紅芳在好感上自然會傾向于長盛而不是七星,可是事實上長盛在道德上“虧”了,而七星又是個心善的人,在紅芳的心里,兩個人的分量與親疏就有了非自然屬性帶來的差別。后來長盛到蘭英家來串門,時過境遷,七星都接納了他,紅芳卻不給好臉色,并且指桑罵槐,婆婆到底心虛,敢怒而不敢言?!t芳在生娃娃的問題上可以忍受喝十年湯藥的苦,在道德問題上卻一絲也不肯遷就,終于也站在另一個制高點上贏了一回。
女兒秀娟是個靜心的人。紅芳的無心是天生的,秀娟的靜心則是后天形成的,是她年幼時撞見母親和長盛偷情后心靈受到刺激的結(jié)果,因此,可以說是蘭英造就了秀娟寡淡的心性和她孤寂的一生。無論是與媳婦紅芳還是女兒秀娟的相處,都能體現(xiàn)出蘭英的性格和心理特點。所謂是非人有是非心,什么人眼里出什么事,當(dāng)秀娟在福元抱養(yǎng)的兒子滿月那天酒醉由兩個小青年送回她獨居的磨房之后,一家人都能真正把她當(dāng)成一個“家人”來照看和關(guān)心,偏偏蘭英敏感而多疑,以為兩個小青年強奸了秀娟——在閑話傳開之前,做母親的自己先這樣想了,可真怪不得他人嚼舌。而秀娟面對突如其來的謠言的襲擊,不怒不爭,依然故我,更加顯示了她的心靜如水。他人遠避塵囂,深入山林,也未必修煉得來這樣的境界。但也不能說她真的就不食人間煙火了,她有她的欲望,比如說,她比誰都熱切地希望福元有個孩子,哪怕是抱養(yǎng)的;她對希望得到她的幫助的人,以及日子不好過的人,也總能傾心相助,而不計自己的得失。她的“欲望”,與母親蘭英截然不同,她不是自私的、功利的、勢利的,而是處處透露著溫情。
七星是個有仁心的人??鬃釉裕骸叭收弑赜杏??!泵献右舱f:“仁者愛人?!彪m然,我們看見的七星是個比常人矮小、其貌不揚的老好人,是個明知老婆出軌卻不敢言聲的窩囊男人,但是如果我們拋開有色眼鏡來看看他,不難看到他比常人強出許多的地方。我們看到,自始至終,七星對蘭英都是又怕又恨的,怕,自然有他性格上的原因,但是我們也看到,不管蘭英如何,也不管福元是不是自己親生的,當(dāng)天災(zāi)人禍來欺凌這個家庭時,七星總能表現(xiàn)出無比的勇氣——先是在三年困難時期為一雙兒女抓魚,差點陷入泥坑斃命;后來鬧“文革”紅衛(wèi)兵要批斗蘭英,七星舉瓦刀從屋頂躍下,嚇退眾人,這些行為,正可為“時窮節(jié)乃見”作一注腳,是七星胸懷“仁心”的體現(xiàn)。
總的來說,這本書在人物設(shè)計上是充分考慮了人物心理和精神世界的代表性以及與其行為的一致性的,這樣寫出來的人物,豐富、立體、真實,人物一旦立起來,就產(chǎn)生了超出故事之外的意義,從而具有了長久流傳的價值。
人物的價值取向,投射到現(xiàn)實中就是利益取舍,而對于利益的維護與爭奪,就是政治。自古及今,無論朝野,子嗣在權(quán)、利爭奪中都占據(jù)關(guān)鍵位置,“貍貓換太子”就是最典型的案例。蘭英是個天生具有極強的政治心理的人物,她的一生都糾纏于子嗣的優(yōu)劣和有無,在她整個以此為主線的生命故事中,無論是對于自己的命運,還是對于自己在家里的位置,自家與別家的關(guān)系,她都表現(xiàn)出了突出的控制欲,于是,雖然一輩子生長于鄉(xiāng)土彈丸之地(皇宮豈不也是彈丸之地?),她也能把生活搞得風(fēng)生水起,一切雞毛蒜皮,全都抖擻著政治含義。
在家里,蘭英爭的是誰做主的地位和權(quán)力。
先看蘭英怎樣懾服丈夫七星。饑饉年代,七星以差點丟命的代價撈到兩條魚,拿回家準備給蘭英和兩個孩子吃,蘭英初則喜,繼而叱,再而罵,反復(fù)了多次,以其心中怨毒,直逼得七星近乎滯息。第一次變臉,作家寫道:“蘭英經(jīng)過短暫的驚愕,又恢復(fù)了瞧他不起的臉孔,叱道:‘把你成了南無村的光棍了,大天白日誰家的煙囪敢冒煙?’矮子說:‘有辦法,就在這屋里立兩塊土坯,架上那個小鋁鍋燒水就行——大鐵鍋煉鋼了,小鋁鍋你還藏著啊?!m英說:‘村里人看不見咱院子里冒煙?聞不著香味?人都是瞎子,沒鼻子呀!’”這一段里蘭英的表現(xiàn),警惕、刻薄,只會發(fā)牢騷不會想辦法,對人對事均持否定態(tài)度,正是這種態(tài)度把雞毛蒜皮激化成了政治。而后七星想了個辦法,點著幾只爛布鞋作障眼法,一可以對外謊稱燒爛布鞋熏蚊子,二可以以鞋臭蓋住魚香味。蘭英“笑納”了這個辦法,七星就去殺魚。然而,很快蘭英第二次變了臉,“正忙活,蘭英一掀門簾又出來了,端著一盆水澆到爛布鞋上,‘哧——’一聲滅了火,回頭指著矮子低聲罵:‘你就是個沒苦膽的,自己在河里滾了一身泥,不知怎么瞎貓碰上死老鼠抓了兩條爛魚,又不是偷他隊里的,燒火冒煙怕他誰?!’”——一個字:刁。蘭英不是頭腦簡單的“潑婦”,而是心毒嘴刁的“狠人”。以七星的性格,既不屑于與她對峙,也不敢,到老了,兒女都大了,肩上擔(dān)子可以卸了,才稍稍跟蘭英斗那么一斗,卻仍然是落敗。
再看蘭英怎樣降伏兒媳紅芳。紅芳沒在“設(shè)定”的時間懷上娃娃,還跟上福元去拉炭掙錢,這在蘭英的眼里,是“罪上加罪”,因為她認為,紅芳不是為著生計去的,而是為了占有她的兒子。紅芳累了一天回來,秀娟要替她做飯,讓蘭英給擠對走了。紅芳把飯做好,蘭英又故意刁難,把菜吐到地上,說:“呸呸,不知道我不能吃太咸的嗎?不想讓我吃飯,明說!”說完回屋躺著去了。紅芳去賠不是,蘭英道:“承受不起,反正要當(dāng)絕戶,早餓死早托生!”過了段日子,蘭英逼著七星捉住一只老母雞要殺,當(dāng)著紅芳的面罵道:“叫你不下蛋,叫你不下蛋,吃得肥肥壯壯,光招公雞踩,踩不出個屁來,我要是你啊,早飛進茅坑淹死了?!贝嗽捊K于激得紅芳要分家,蘭英就此唆使兒子向媳婦動了武。言語、武力而外,對紅芳最有力的殺手锏是把不能生孩子的事諉過于她,使她內(nèi)疚、心虛,欺瞞得她喝了十年的苦藥。蘭英為什么要這樣做?當(dāng)福元跟紅芳稍稍有些親密時,蘭英便會恨道:“真沒出息,遲早要被媳婦子降??!”諸如此類的話,蘭英常常掛在嘴邊,顯示了她對于當(dāng)家作主的強烈欲望——做媳婦時降住了自己的男人,甚至公婆,做了婆婆又怕兒子被兒媳降住,這樣的心理,矛盾而又統(tǒng)一,歸結(jié)到一點就是:任何時候都以她自己為核心,自己的權(quán)益是唯一的,他人不過都是附屬品。雖然,蘭英這個人物的表現(xiàn)有些極端,然而,她的心理卻是很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甚至可以說,婆媳關(guān)系是中國一切人際關(guān)系的集中體現(xiàn),話語權(quán)、決定權(quán)等權(quán)力,都凝聚于此。我們可以看到,蘭英所有的作為,都是為了爭得更好的生存權(quán),雖然她的一些做法,確實會使人覺得可恨,然而同時,也難免令人由此而生可悲、可憐之嘆,因為,在她的作為背后,我們同樣看到了她內(nèi)心的恐懼。
至于秀娟和福元,雖然蘭英對女兒的不嫁心懷怨憤,對兒子在媳婦面前的溫順也有不滿,但這二人畢竟是她的骨肉,對他們,蘭英是有絕對權(quán)威的,既不需要言語威懾,也不需要動武。反過來,秀娟和福元雖然對母親的強勢與刻薄也看不慣,但他倆對母親的權(quán)威是絕對維護的。我們看到,血緣在他們?nèi)齻€人之間顯示了強大的力量。不光母親與一雙兒女血濃于水,秀娟和福元之間也是姐弟情深。做姐姐的期待弟弟生育子女,早早就把嬰兒衣服做了兩大箱,當(dāng)?shù)艿鼙юB(yǎng)了一個小孩后,她又把這個孩子視同己出;做弟弟的處處維護姐姐,甚至容不得媳婦在姐姐面前說一句有可能傷著她的話。他們?nèi)齻€人,是一個穩(wěn)定的利益共同體,是一個穩(wěn)固的三角形。這樣一來,做父親的七星和做媳婦的紅芳就顯得有些勢單力薄了,偶爾,七星會為紅芳出出頭,但也是無濟于事的。當(dāng)然,雖然只是一個小家庭,其內(nèi)部關(guān)系也不可能如此簡單,在福元和紅芳之間、秀娟和七星之間,也還有夫妻情、父女情在,這才維持了整個家庭關(guān)系的平衡。如果把這五個人的關(guān)系畫個結(jié)構(gòu)圖出來的話,正好是一間屋子的模樣。
出了家門,蘭英爭的就是以她為核心的家庭的利益和自己的面子了。蘭英好面子,除了借種一事外,最明顯地表現(xiàn)在兒子媳婦不能生育和抱養(yǎng)孩子一事上,不能生育,不可聲張;抱養(yǎng)孩子,雖然必須做,但也不能聲張,在院子里說得聲音高一點,均會被她喝止,這樣的情景出現(xiàn)過多次。
紅芳作為一個自始至終都處于家庭血緣關(guān)系之外的人,不管在家里挨多少打、受多少委屈,對于家庭榮譽的維護,卻也是強勢的,值得一說。比如,長盛來家里串門,最反感的竟然是紅芳,她認為,“他這是欺負咱呢”,并表示,長盛“要敢再來我就給他難看”,最終,在她的譏刺之下,長盛再也不敢來了。再比如,紅芳撞見強媽在賓賓媽面前編排秀娟勾引強和賓賓的故事,并捎帶把一家人都罵了,紅芳二話不說,上手就打。這兩件事,都顯示了她是一個對家庭具有強烈的認同感的人,而這種心理,也是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在這種情況下,家庭,無疑已經(jīng)化做了一個微小的政治單位,其共同利益,也就是每個成員的切身利益。
李駿虎是山西作家,曾有論者將他的作品列入“后趙樹理寫作”之列,我認為,從其《母系氏家》等農(nóng)村題材的作品來看,確有對趙樹理的繼承,然而,我們更應(yīng)該理一理二者之間的區(qū)別,因為在新的時代,文學(xué)需要有新的發(fā)展。僅以《母系氏家》來進行對照,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趙樹理的作品是與其所處的時代緊緊合拍的,寫的是外界新事物對鄉(xiāng)村的影響,以及鄉(xiāng)村人物在被動地接受改造的過程中的各種不同表現(xiàn);《母系氏家》寫的則是鄉(xiāng)村內(nèi)部的繁衍生息,其變化全是內(nèi)因使然,沒有大起大落的故事,全是日常生活,是生活的內(nèi)在需求在推動人物行為和故事發(fā)展。此為一點淺見。
[1]李駿虎.母系氏家[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