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葦
那些花園消失了:適園、宜園、述園、東園……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小花園,它們的亭臺樓閣、假山瘦石、草木花卉,被時光潦草的一筆,就輕易地抹去了。
只有小蓮莊還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垂柳依依,拂過水面,如同已逝小姐們寂寞的發(fā)絲。荷花池蕩漾著,似乎躲過了歲月的幾度劫難而驚魂未定,波光映照水閣、木樓、石駁,敏感地律動,留下瞬間的光暈,瞬間的碎銀。它的美、它脆弱的古典性要有這些“硬物”來支撐:御賜石牌坊、紅磚小姐樓(東升閣)、木制七十二鴛鴦樓……但小蓮莊有它秘密的還魂記,這是它歷盡歲月滄桑留存下來的最后一口氣——一口南潯的元氣。
它的心掛在體外:嘉業(yè)堂藏書樓,不僅是小蓮莊的,而且是整個南潯的心臟。這顆心臟歷經(jīng)風吹雨打仍在怦然跳動。一顆書香的心臟,一顆20萬冊(60萬卷)古籍的心臟,一顆保存歷史與記憶的心臟。它的宋本、元刻、明刊,它的經(jīng)史子集,它的野史與禁書,它的《永樂大典》,它的詩萃室、四史齋,它的梨木雕版、窗欞篆字,它的獨溺于書的主人、“傻公子劉承干”(魯迅語)“‘佳本’繽紛,如在山陰道上,應(yīng)接不暇……”(《鄭振鐸書信集》)嘉業(yè)堂為南潯帶來一次嗅覺中的革命:當財富轉(zhuǎn)化為一座藏書樓,銀兩變成一冊四處尋訪而得的典籍,縷縷書香就滌洗并勝過了陣陣銅臭。
財富來自絲綢,絲綢來自蔥蘢的桑園,而桑園來自肥沃富庶的大地。傍依太湖,受惠于天目山水,這是怎樣的一個絲綢之府和魚米之鄉(xiāng)啊:“阛阓鱗次,煙水萬家;笤水流碧,舟航輻輳。雖吳興之東都,實江浙之雄鎮(zhèn)?!保ㄍ巍赌蠞℃?zhèn)志》)晚清民初,由于上海的開埠,再加之西方人對南潯盛產(chǎn)的輯里絲的迷戀和渴求,給了南潯一次歷史性的機遇,財富向著南潯滾滾而來,迅速積聚,使這個歷史上默默無名的江南小鎮(zhèn)一躍而為江浙雄鎮(zhèn)。那時出現(xiàn)了以劉、張、龐、顧四大家族為首的富豪新貴,俗稱“四象八牛七十二金黃狗”。這個暴富階層擁有的財富相當于清政府每年的財政收入。
英國人托馬斯·阿羅姆大約是第一位到達南潯的西方畫家。在他的一幅油畫中描繪了南潯絲市的盛況:運絲船堵塞了河道,搬運工穿梭忙碌,水鳥和野鴨繞船嬉戲,河兩岸古樟樹遮天蔽日,遠處是隱約的行人、石橋和東方的寶塔。一派“水市千家聚,商漁自結(jié)鄰”的景象。隨著金發(fā)碧眼的洋人的到來,以及富豪們的子孫走出家門,遠渡重洋去求讀、經(jīng)商,寓居古老深宅的南潯人開始小心翼翼打開一道門窗,謹慎地試探和打量外面的世界、遠方的世界——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個自足而保守的江南小鎮(zhèn)開始醒悟,開闊了胸襟,似乎有了一點世界性的眼光。建筑學是一個有力的佐證,傾向于西化的紅房子,小蓮莊里的西式小姐樓、紅磚牌坊,還有張石銘故居里巴黎氣派的家庭舞廳、藍晶玻璃、百葉窗和克林斯鐵柱頭,無不向我們透露著這樣一個信息:百年前的南潯,其中西合璧的建筑風格以及伴隨著這種風格而漸變的生活方式,無疑是那個開放時代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令人感興趣的不是百年前南潯積聚財富的多少,而是財富的去向和歸宿。除了個別不肖子孫享樂主義的揮霍,南潯財富有兩個鮮明的流向:一是革命,二是藏書。這構(gòu)成了南潯傳統(tǒng)中兩條扭結(jié)在一起的不可分離的血脈,亦文亦武,丹心俠骨與溫柔敦厚,慷慨激揚與浸潤書卷。前者的俊杰是張靜江和龐青城,后者的代表是劉承干和蔣汝藻。
張靜江當是民國革命最大的資助者,被譽為“革命圣徒”、“民國第一奇人”。這位在照片里總是坐在輪椅上的半癱患者,這位被骨痛病折磨了一生的憔悴枯萎的老者,在他廢墟般的身體內(nèi)燃燒著一團不滅的生命之火、毅力之火——一個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奇人。在張氏故居尊德堂內(nèi),有兩幅楹聯(lián)很值得注意,一幅是孫中山手書的“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寒霜四十州”,另一幅是翁同龢贈送的“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就是讀書”。豪情、俠骨、積德、讀書……這是對那種漸漸失去的我稱之為“南潯傳統(tǒng)”的精髓部分的最好寫照,它難道不也正是我們蒙塵的古老文明的基理與要義?
也許,在時光中,我們所擁有的只是失去、失去、失去,就像那些消失的花園、一度撲面的芬芳,就像藏書樓里散佚的不再回來的珍貴典籍,就像那些如眾鳥四散的南潯優(yōu)秀的子孫……我將南潯比作一棵樹,一棵從水鄉(xiāng)澤國生長出來的文明之樹,譬如香樟樹。雨后的南潯,香樟葉柔軟地鋪了一地。一棵樹可以是新的,一種文明為什么做不到呢?一種文明也應(yīng)該有自我修復、自我更新的能力。當香樟樹在春天抖掉一身落葉,它也卸下了前世恩怨積蓄的繁華碎片——因為它要去新生。
遺忘是烏鎮(zhèn)的福祉。
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古鎮(zhèn)改造、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開發(fā)的熱浪中,烏鎮(zhèn)因為交通不便、地理位置相對偏僻,從而躲過了一場人為的浩劫??纯此闹苓?,平望、練市、雙林、新市、崇?!@些著名的古鎮(zhèn),為了一時之利,老房子拆的拆,古橋毀的毀,河道填的填,變得面目全非,幾乎認不出它們當初的模樣了。
而烏鎮(zhèn),依舊完好無損地保存著它的一磚一瓦,保存著它的水巷、老街、古橋,保存著它舊時的風情民俗。
我出生的村莊莊稼村位于烏鎮(zhèn)和南潯之間,距兩鎮(zhèn)都只有十來公里,但屬于南潯。我有著兒時步行去烏鎮(zhèn)的記憶,要穿過那么多的水田、桑園,要走過那么多的小橋,為的是去烏鎮(zhèn)拍一張小學畢業(yè)照。我在西柵的唐代銀杏樹下玩過,沒錢買午飯,吃了母親塞在書包里的兩只粽子。在東柵財神灣,這個繁忙的水面廣場,交公糧的木船和水泥船擠得水泄不通,農(nóng)民們將一筐筐金燦燦沉甸甸的稻谷挑上岸,用衣角拭去臉上、身上的汗水,然后滿意地坐在飲食店里吃一碗餛飩……奶奶說,財神灣歷來是烏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做姑娘時她常去那里賣糯米鑊糍,每年的香市和蠶花會最好玩,是不能錯過的……
童年唯一的那次記憶遠去了,但變得十分清晰、生動?,F(xiàn)在的烏鎮(zhèn),這幾年去過七八趟了,我似乎有了更多的視角去觀察、品味這座如夢如幻的水上古鎮(zhèn)——
兩位戲子在修真觀對面的戲臺上看見烏鎮(zhèn)?!皬脑绯堪它c到晚上十點,我們都會準點開演。我們演出的是桐鄉(xiāng)花鼓戲,也叫鸚哥戲,一種快要失傳的地方小戲。唱來唱去就這么幾個劇目,連我們自己都快唱膩了。各位游客朋友們,千萬不要取笑我們,不要用看出土文物和街頭把戲的目光瞧著我們呀。我們的嗓子有點嘶啞,臉上的油彩抹得有點潦草,服裝也舊了,幾個月沒洗了,但我們很賣力,全心全意為你們服務(wù)。再說,我們唱戲,既是娛樂你們,更主要的,是娛樂神的。神在哪里?神就是對面修真觀里的觀音菩薩和玉皇大帝?!?/p>
一位老師傅在皮影戲館里看見烏鎮(zhèn)?!按_切的說,我看不見烏鎮(zhèn)。我看見的是一塊白布,用牛皮和羊皮制作的皮人,光與影的變幻,還有我專心致志的動作。確切地說,北方的皮影戲在烏鎮(zhèn)應(yīng)該叫做蠶花戲,從前在每年清明節(jié)的蠶花會上演出,農(nóng)民,特別是鄉(xiāng)下孩子,最愛看。確切地說,皮影戲是一種招魂術(shù),是從前漢武帝思念死去的夫人李氏,大臣們?yōu)榱税参炕实郏眉堫^做了李夫人的樣子掛在帳中,又在帳后點起燈火,映出她的影子讓皇帝看見而發(fā)明的。確切地說,我也有我的招魂術(shù),我招來了孫悟空、白骨精、東海龍王、梁山好漢……”
三個老太太在老街深處看見烏鎮(zhèn)?!拔覀?nèi)擞蟹止ぃ砭€,紡絲,織綢,為了讓游人看了高興。旅游公司的人說這叫保護民俗傳統(tǒng)。我們是他們請來的,每人每月發(fā)給250元工資。機子是從農(nóng)戶家里找來的,它們早已不用了。烏鎮(zhèn)的好多東西都是從附近各地找來的,好多舊磚、舊瓦、舊石板都是買來的。喏,你們看到的百床館里的那張拔步錢功床,可出了高價鈿了,能睡下老地主的一大群小老婆呢。不要說你們在旅游,我們?nèi)齻€老太婆也在旅游啊。我們坐在這里,每天看到格許多的人、格許多的面孔,我們是在免費旅游噢?!?/p>
一對退休夫婦打開花格木窗看見烏鎮(zhèn)?!暗搅送砩?,整個東柵都黑燈瞎火的。只有上面的領(lǐng)導來了,燈才會亮起來。看來,烏鎮(zhèn)的燈應(yīng)該叫馬屁燈才對?!瓕Π睹廊丝可夏菍δ信延H熱老半天了,不像是談戀愛的,倒像是偷情的。橋上又出現(xiàn)了三位奇形怪狀的攝影家,去年他們就來過,在擺弄那么大的機器,看上去有點裝神弄鬼……”
……
這些,就是我看到的烏鎮(zhèn)嗎?
它們是真切的,又是虛幻的。有時逼真得像一座堅不可摧的石拱橋、一個升起的翹檐,有時又好像是蒙蒙細雨中消失在小巷深處的一個曖昧的人影、一塊藍印花布上褪色的梅蘭竹菊圖案、一場皮影戲中隱去的皮人和影子。但他們看見的烏鎮(zhèn)也是我的烏鎮(zhèn),就像留在我筆記本里的烏鎮(zhèn)同樣是屬于他們的。
我感到自己是在一個峽谷里。抬頭望去,越過馬頭墻和過街樓,西塘的天空變成了“一線天”——這根細長的繩子,橫過頭頂,適宜于懸掛雨滴、星辰、云朵,適宜于鳥兒停在上面整理它們零亂的羽毛……
石皮弄,全長不足百米,卻似乎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走完它。你的腳步會一點點慢下來,帶著沉思,直到靜止在那里,變成一個驚訝的問號。弄堂幽深、逼仄,兩人迎面相遇,需側(cè)身收腹而過。兩面歲月的老墻,兩堵巨大的峭壁,向你移動。時光在那里留下它們深深淺淺的混亂筆墨:斑駁的石灰、裸露的青磚、苔鮮與雜草、朽爛的木門和生銹的墻釘……兩張沉默記憶的面孔,帶著難以覺察的呼吸,從左右兩側(cè),向你移動、逼近,使容納你的空間越來越小,使你失去此刻的立足之地——這是西塘的魔法:“過去”似乎早已取代了“現(xiàn)在”。
石皮弄只是西塘122條弄堂中的一條,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陪弄,隱藏于深宅的內(nèi)部,或長或短,忽明或忽暗,在穿堂風的颼颼聲里,在廊柱的霉味和地面升起的潮氣里,仿佛已逝的女眷和傭人還在進進出出、忙忙碌碌,有時停下來竊竊私語,議論著主人家的秘聞和趣事。在西塘這座水鄉(xiāng)迷宮,正是這些數(shù)不勝數(shù)的弄堂、陪弄,構(gòu)成了隱秘的通道和潛在的網(wǎng)絡(luò)。它們通向院落、廳堂、天井、閣樓、臥房,連接著左鄰右舍,連接著寂靜的安居和喧囂的塵世,也連接著前世與今生。
如果說河流是西塘的動脈,街道是西塘的靜脈,這些隱秘的弄堂通道就是西塘的毛細血管。它們隱得很深,容易被忽略,但西塘的血脈里有它們的涓涓細流,有它們散失又回來的古老記憶的點點滴滴。
站在永安橋上,沿胥塘河兩岸,瓦房綿延,鱗次櫛比。當你的目光游弋于西塘的房頂,你是逡巡在一片黛青的平原上。你一馬平川地前行,遇不到突兀的“高樓大廈”的阻擋。即便像王宅、倪齋這樣的望族“豪宅”,也內(nèi)斂起某種世襲的奢華,降下翹檐和高聳的馬頭墻,隱匿于大片普普通通的民居中,只愿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唇齒相依、與民同樂的一部分。
王家的種福堂是西塘最為體面的大戶宅第,七進深,百余米長。臨街的門廳(頭進)是一處低矮的平房,非但不顯眼,看上去還有些寒傖、簡陋,院門也十分局促、狹小。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就是王家的大門嗎?那些大件物品,譬如家具什么的,是如何搬進去的?總不至于拆了院墻搬運吧?費了半天,答案才終于找到:原來王家的大門是開在后面的,從前面向大片茂密的桑園,再外面是沼澤和田野。好一個隱而不露的“豪宅”。
我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起他們的生存智慧來了。所謂“以暗為安”,所謂“銀不露白,暗可藏財”,看來,王家的子孫是深諳其中的道理的。自從御營司都統(tǒng)(皇家直屬部隊司令)王淵死于南宋高層的爭斗,樹倒猴猻散,一個曾經(jīng)顯赫的家族流離四散,其中一支來到西塘。這些軍人的后裔,見過太多血腥的廝殺、征戰(zhàn),現(xiàn)在放下刀劍拿起鋤頭,過起了隱居水鄉(xiāng)的逍遙生活。他們代代相承,一住就是幾百年。他們的血統(tǒng)變了,少了些殺氣,多了點隱忍。而這種隱忍精神,正是西塘的溫婉良善之氣滋養(yǎng)哺育出來的,是他們放下“干戈”后找到的“玉帛”。
從前出沒于太湖一帶的水盜,當他們來到西塘時,常常覺得無富可劫——有錢人家都藏哪兒去了?難道躲水里或地下去了不成?他們有的悻悻而歸,有的被西塘的恬淡安寧吸引住了,竟有些依依不舍。有的水盜干脆隱姓埋名,在西塘定居下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開始了痛改前非的新的人生。
西塘是一部水寫的書,蘊含著無言的規(guī)勸、教益和啟示。
而隱逸是吹拂在西塘上空的一股持續(xù)的清風。
好多朋友都津津樂道于西塘的平民氣質(zhì),稱它為真正的百姓安居圖,江南微型的清明上河圖。它渾然天成,不事修飾,溫暖、平易、親切,是再好不過的人間家園。其實,西塘的精髓只有一個字——隱。隱于水鄉(xiāng)澤國,隱于吳根越角。它是江南小鎮(zhèn)中的隱士,是隱士中的隱士。
鱗次櫛比的瓦房倒映在胥塘河里,風吹過,波浪起伏,使之顫動、變形、破碎,化為細小的漣漪散去。但很快,水的平靜就治愈了它們,將它們重塑為一個整體,一幅夢境般的水墨畫。此時此刻,西塘臥在水里,透明而沉靜,是水的一部分。
應(yīng)該寫寫西塘的廊棚。在江南,我沒有見過比它更長的雨傘了,綿延長達1500米。這一建筑學上的“灰空間”實乃出于西塘先人良好的公德意識:為行人遮烈日,擋風雨。當你在古鎮(zhèn)的廊棚下漫步,西塘為你撐著一把傘——一把江南最長的傘。
千百年來,西塘人因襲祖訓,過著一種與世無爭的自足安寧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只需一堵磚墻、一扇門窗,就永遠將它擋在外面了。而西塘,如同一座堅固的水上城堡,蘊藏著一種溫和的不可侵犯性。人們種田、養(yǎng)蠶、打魚,經(jīng)營店鋪,出售特產(chǎn),精心栽培照料杜鵑——他們珍愛的“花中西施”(白居易語)——他們已有了一百多種“西施”,他們還要種下更多的“西施”……
我記憶中的同里停留在一個安靜下來的時辰:黃昏。
事實上,那些幸存的江南古鎮(zhèn)都被這個時辰籠罩著。老房子、老街巷、老橋、老人……幸存的江南古鎮(zhèn)是一個黃昏,一座衰朽頹喪的暮晚之軀,一種幽暗深沉的老年之思。
黃昏從環(huán)抱同里的五個湖泊中升起,像一個熟門熟路的回家的人,帶著水澤和田野的氣息,登上同里的七座“島嶼”。這些浮出水面的圩和埭被河流分開又由古橋相連在一起——黃昏徘徊在七座孤島,徘徊在十五條小河、四十九座老橋,徘徊在退思園、明清街、珍珠塔……
同里被譽為“橋的王國”?,F(xiàn)存的四十九座橋中,要數(shù)太平橋、長慶橋、吉利橋最出名。同里人至今保持著走“三橋”的舊俗。結(jié)婚、生子、祝壽,要繞“品”字型三橋走一遭,嘴里念叨著“太平、長慶、吉利”,為的是消災(zāi)避邪、祈安求?!,F(xiàn)在,到同里的游客,大多要鄭重其事地走一走三橋,橋上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有一座橋被遺忘了。那就是位于鎮(zhèn)東南的普安橋(小東溪橋)。它是一座安靜的甘于寂寞的橋。然而它西側(cè)的橋聯(lián)卻吸引了我:
一泓月色含規(guī)影,兩岸書聲接榜歌
它所表達的仍是安靜——月色與書聲天然交融的安靜。宋元以來,同里“儒士大夫彬彬輩出”,這與它的興學重教之風有關(guān)。以讀書為正途,以科名為追求,曾是一種時尚,同里也不例外。同里的骨子里有濃濃的書卷氣,有經(jīng)久不息的瑯瑯書聲。在我看來,一個人文氣質(zhì)的同里,既是一位苦思冥想的深沉老者,也是一個廝守青燈黃卷的莘莘學子。
同里人稱小東溪橋為讀書橋。我喜歡這一稱呼。類似讀書橋上內(nèi)容的對聯(lián)還在別處出現(xiàn):
種竹養(yǎng)魚安樂法,讀書織布吉祥聲。(退思園)
閑居足以養(yǎng)老,至樂莫如讀書。(嘉蔭堂)
退思園里的這幅對聯(lián)位于菰雨生涼軒一面西洋鏡的兩側(cè)。鏡子和對聯(lián)都可以用來映照自己,提醒并告誡自己。1884年,遭彈劾的任蘭生回到故鄉(xiāng)同里請來畫家袁龍設(shè)計建造退思園時,也許的確是抱著一種“退思補過”的心理的。當這位年薪兩千的“軍分區(qū)司令員”耗費十萬巨資建造自己的私家宅第時,他退的是哪一種“退”?思的是哪一種“思”?這就不得而知了。而三年后退思園剛竣工,接到朝廷旨意后立馬匆匆趕去復職時,任蘭生的退思的確讓人有點生疑了?!巴恕笔羌?,“進”是真,才是他不可更改的命運——在退思園沒住幾天,一年后他就死在任上。
當一座舊時官僚的私家花園變成今人共享的遺產(chǎn)時,一面鏡子、一幅勸人讀書織補以求安樂的對聯(lián),無疑是遺產(chǎn)中的精華所在——一份“思”的遺產(chǎn)。
同里現(xiàn)存三十多處私家宅園中,深藏著一些舊時名媛閨秀居住的繡樓。她們環(huán)境幽閉,光線昏暗,通道狹窄,連著草木蕭瑟的后花園。那里的激情與淚水、疾病與芬芳已蛛網(wǎng)塵封,被歲月壓在箱底,不為我們所知。在幾乎禁閉的與世隔絕的人生中,這些多情而敏感的女子學會了順從和忍耐,用吟詩作畫來打發(fā)寂寞孤單的時光。詩,在她們手里是一件溫柔的武器,卻又那么易碎。殳默“生有奇慧,九歲能詩”,16歲夭亡,留下一冊薄薄的《閨隱集》。沈瑞玉著有《繡余吟稿》,為她作序的是母親張羽仙。費溫如“幼承母教,好讀書,愛通鑒,既工詩”……
她們的生命纖細而脆弱,她們的詩篇清純而吐芬,她們的低吟淺唱為同里一脈相承的人文傳統(tǒng)增添了一縷若隱若現(xiàn)的獨異的清香。
幾只青蛙、一只聚寶盆,出現(xiàn)在沈萬三的發(fā)跡傳說中:
沈萬三生于南潯,從小跟著父親種田養(yǎng)鴨,靠賣泥玩具過日子。一天,他到泥塘邊挖泥做玩具時,從捕蛙人手里救了幾只青蛙,并將它們放生。晚上,幾個青衣人來到夢里,向他頻頻作揖:“感謝救命之恩,日后定當報答。”幾天后,他去河里捕魚,奇怪的是,撒網(wǎng)五次,五次都網(wǎng)到同一只泥瓦盆,盆里還坐著幾只“呱呱”叫的青蛙。沈萬三將它抱回家,當鴨食盆用。
原來,是獲救的青蛙——夢中的青衣人——報恩來了。這只泥瓦盆就是聚寶盆。有了它,一把稻谷能裝滿一船艙;有了它,糞土能變黃金;有了它,沈萬三就“左腳生金,右腳生銀”。后來,沈萬三帶著家人和聚寶盆離開南潯,搖船來到周莊,隱居起來了。說是隱居,其實是將自己放到顯赫而動蕩的命運中去了。
類似這樣的傳說還很多,都與他不可思議的個人財富有關(guān)。說他充軍去云南時,帶著五個兒子同行。這五個兒子是金、銀、銅、鐵、錫,因此他身邊總是金光閃閃?;实鄣弥螅铝艘坏朗ブ?,將五個兒子就地處死。圣旨一到,金、銀、銅、鐵四個在身邊的兒子當場被殺,血灑高原,化為銅礦。因此云南銅礦多,尤以含銀的白銅最有名。錫是一個瘸子,走不快,落在后面,后來在個舊跳崖自盡,所以個舊錫礦多。
在正史和地方志中,有關(guān)沈萬三的史料并不多見,有關(guān)他發(fā)跡原因的記載更是難見。有的說他是靠“躬耕起家”的,后來又得到了吳江陸氏贈送的資產(chǎn),說明他擁有比較雄厚的田產(chǎn)和財力。但這些,不能構(gòu)成他“富甲天下”成為江南首富的資本。在眾說紛紜中,我比較傾向于“通番說”。“蘇州沈萬三一豪之所以發(fā)財,是由于作海外貿(mào)易的?!保▍顷险Z)沈萬三利用周莊水路交通的便利,以及白蜆江西接京杭大運河、東通瀏河的優(yōu)勢,將周莊變成了一個糧食、絲綢及多種手工業(yè)品的集散地和交易中心。內(nèi)外貿(mào)一起抓,內(nèi)貿(mào)主要做糧食和煤炭生意,外貿(mào)側(cè)重江南一帶的土特產(chǎn)和手工藝品,運往南洋的船舶上常常裝滿絲綢、刺繡、陶瓷、竹器、茶葉、腳爐、白酒等。
民間說,沈萬三擁有田產(chǎn)三千頃,他的大糧倉占地一千三百畝,在東莊到銀子浜一帶,還有一座大花園和一座銀庫。然而這可能只道出了他資產(chǎn)的一二。明初,朱元璋以應(yīng)天為南京,沈萬三向新王朝獻糧一萬石、白銀五千兩,還有龍角、黃金、甲馬等禮品。他在南京有“廊廡一千六百五十四楹,酒樓四座”。朱元璋修筑南京城墻,他包下了從聚寶門到水西門一段三分之一的工程,加上路、橋、水關(guān)、署邸等配套設(shè)施,占到總工程量的近一半。
此時的沈萬三,是帝國的資助者,皇帝的紅人——正是春風得意馬蹄急呢。得意之時,難免腦子發(fā)脹,容易出錯。也許是喝了點酒,又受到了皇帝的表揚,他又主動提出要犒賞軍隊?;实蹎柸绾侮p。沈萬三拍著胸脯說:“每個士兵發(fā)一兩銀子,也不過幾百萬兩罷了?!被实垡宦?,警惕了,也生氣了:“你,沈萬三,一個商人,難道要收買我的軍隊不成?”一怒之下,皇帝定了沈萬三死罪,立馬要斬。幸虧皇后求情,才改為發(fā)配云南。
這件事,徹底改變了沈萬三的個人命運,加之后來接踵而至的一系列打擊,其家族也開始走向衰敗。
看來,有著超凡商業(yè)天賦和經(jīng)營智慧的沈萬三并不懂得月滿自虧、暗可藏財?shù)葮闼氐牡览怼Kv氣派,喜排場,生活奢華揮霍。擁有妻妾13人,常陷于女人間的爭斗而筋疲力盡。他喜歡在家宴請賓客,“家有筵席,必有酥蹄?!边@種俗稱萬三蹄的酥蹄,選用上好的豬后腿,加調(diào)料,在大砂鍋里煨燜一天一夜而成,上席時要有整整一桌精選的蜆江水鮮來陪襯:鱸魚、白蜆、銀魚、鰻鱺、甲魚、水晶蝦……看來,他是一個狂熱的肉食主義者。翻閱史料,未見他有賑災(zāi)濟民、修橋筑路之類的義舉。而像這種造福百姓的善行,一般地方志是不會疏漏的。
……幾百年過去了,一個幽靈仍在周莊徘徊、游蕩——沈萬三是一個傳奇,一個神話,更像一個巨大的影子,籠罩在周莊上空,久久不能散去。街巷狹窄、店鋪林立的周莊,有“中國第一水鄉(xiāng)”之稱,但看上去更像一個熱鬧的商業(yè)集市。過街騎樓和臨河水閣還在,駁岸石欄和墻門踏渡還在,但恍如夢中,已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凹壹姨ざ扇胨?,河埠搗衣聲脆”的水鄉(xiāng)動人畫面漸漸淡去了,而有關(guān)沈萬三的傳奇仍在改編、演繹、凸現(xiàn)。他如同一位不在場的演員,一位隱形主角,穿著看不見的戲服,只要布景和道具還在,他就會沒完沒了地演下去。游人如織,摩肩接踵,沈萬三,這位江南首富的發(fā)跡史,仍是現(xiàn)代人心中的神話,人們津津樂道地談?wù)撍?,更渴望效仿他,從生活的淤泥中挖出一只只聚寶盆…?/p>
離開集市般的周莊,來到鎮(zhèn)外的銀子浜。傳說,沈萬三死后,尸體由家人從云南秘密運回故鄉(xiāng),埋在銀子浜的水潭深處?!般y子浜為沈萬三園居,湖石尚存,浜盡處有水一泓,下通泉源,迂回曲折,旱歲不枯……水底有古墓,緊實完固,當秋水澄清之際,可俯而瞰焉。”(明·楊循:《蘇談》)正午烈日下,我看不見萬三水冢,只看到兩位疲憊的船夫在打盹。傳說水底埋了十萬兩銀子,那么,銀子也一定在打盹。
甫里先生,現(xiàn)在我來到你的墓前——我從陳墓趕到甪直,是專門看你來的。在陳墓,我去瞻仰了一位南宋妃子的水冢。女士在先,先生在后,這一點,你大概不會介意的吧。
今天是2004年5月28日,天氣晴好,你的墓地坐落在一片明媚的陽光中。偌大的墓園,空闊而幽靜,知了叫得時斷時續(xù),好像在練聲,告訴我們夏天已經(jīng)來了。沿墓道兩側(cè),一邊是蔥郁的松柏,一邊是茂密的修竹。春筍還在一個勁地往上長,似乎它們并不認為春天已經(jīng)走遠了。這片小小的竹林就像是你的書桌,而瘋長的筍就是你的筆——倒插的可以寫出動人詩篇的筆。
你離開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中,有多少被遺忘被葬送的人和事啊,即便曾是顯赫一時的人物和轟轟烈烈的事件,都已成了歷史長河中的過眼煙云。而甪直人一直沒有忘記你,把你視為真正的隱士和布衣詩人,因為你就是甪直的靈魂。你的墓多次被毀,但宋元明清歷朝歷代以來,都有人修繕它、維護它。他們當中有你的世孫,還有仰慕你的文人、外鄉(xiāng)人、地方小吏。最近一次重修是在1986年。清風亭和斗鴨池都是新的,而兩只石槽,是你養(yǎng)綠頭鴨的遺物。還有三株古銀杏樹,據(jù)說是你親手所栽,它們已長得像三把巨型的傘,看望你的人來了,可以坐在下面納涼、避雨。
我不能想象你生活的時代甪直的樣子。但現(xiàn)在的甪直,基本保持了明清時代的舊貌,有那個時候的老屋、古橋、水巷、石駁岸,如同時間的一次停頓。甪直毗鄰蘇州,是一個豐饒富庶的“水云之鄉(xiāng),稼漁之區(qū)”,也是理想的歸隱之地。自你以降,這里就成了“高人遁跡之地”——隱士們的圣地?!白蕴脐扆斆娠L節(jié)流傳,今里中猶尚道義,士樸雅少奔競,民質(zhì)直少浮夸。”這就是說,你既帶動了吳中文人雅士們的歸隱之風,同時又熏染了甪直質(zhì)樸的民風。
而你自己,又承接了哪一種傳統(tǒng)呢?當然,你的歸隱首先是一次徹頭徹尾的個人行為,與任何人無關(guān),但同時,翻檢歷史也有線索可尋,那就是從老莊到陶淵明、謝靈運,再到孟浩然、王維的“隱逸”的傳統(tǒng)。然而,你與他們還是有所不同。就說前唐的孟浩然和王維,一位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另一位則是貴族、居士和莊園主。而晚唐的你,在歸隱上就比他們兩位走得遠,也徹底得多了。更徹底的歸隱,就是把自己變成一介布衣、一位農(nóng)夫、一個鄉(xiāng)下人。
在甪直,你有四百畝地,三十間房子,十頭牛,十幾個雇農(nóng)。按現(xiàn)在的說法,已在“小康”生活水平之上。你常常下地耕作,插秧,割稻,“躬畚鍤,率耕夫以為具。”雨澇季節(jié),帶領(lǐng)農(nóng)人修筑堤壩,疏浚河道。鄉(xiāng)鄰和路人常常不理解你:一介書生,何苦如此呢?你回答說:“堯舜霉瘠,禹胼胝,彼圣人也;吾一布衣,敢不勤乎?”
你對農(nóng)具很有研究,著有農(nóng)書《耒耜經(jīng)》,為的是“以備遺忘,且無愧于食”。書中介紹了犁、鏟、耙、碌碡等農(nóng)具的制作及使用方法。犁由直轅改為曲轅,就是你發(fā)明的,它大大提高了生產(chǎn)效率。你還研究漁具,寫有各種漁具詩二十一首。你對樵事也有興趣,著有《樵人十吟》。
你躬耕而逍遙,自稱“江湖散人”。“散人者,散誕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無羈限,為時之怪……”在散淡悠閑的日子里,你常?!坝幸馀胄□r,乘流駐孤舟”“朝隨稚子去,暮唱菱歌還”。有時,乘一葉扁舟出游,“設(shè)蓬席,赍一束書、茶灶、筆床、釣具、棹船郎而已。所詣小不會意,徑還不留。雖水禽戛起,山鹿駭走,不若也?!边@種逍遙自在的生活,難道不是一首“行動的詩”?
你嗜書如命,家有典籍萬卷,是個藏書家。你有潔癖,“幾格窗戶硯席,剪然無塵埃。”你性情中的潔癖尤甚:“性不喜與俗人交,雖詣門不得見也。不置車馬,不務(wù)慶吊。內(nèi)外姻黨,伏臘喪祭,未嘗及時往?!蹦愫蔑?,但酒量不太大。你夫人蔣氏好像比你更能喝酒,說“但得樽中滿,時光度不難”,大有晉人風度。多年前,我讀過你的一首飲酒詩,至今記憶猶新:“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黃公舊酒壚。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庇腥苏f你的詩寫得黯鈍、險怪,是不公平的,從這首詩可以看出你的真性情,如此天然率真。
甫里先生,你的長眠處是個好地方。旁邊是江南名剎保圣寺,它以壁塑羅漢著稱于世?,F(xiàn)存羅漢像九尊,神態(tài)逼真,栩栩如生,在中國古典藝術(shù)史上,代表了“金飾佛像”向“泥塑藝術(shù)”的演變。它們歷經(jīng)劫難留存下來,是在為你守靈吧。如果說這些泥塑羅漢代表了甪直的形象和神態(tài),那么你就是甪直的氣韻和魂靈啊。
甫里先生,我有一個小小的遺憾。不知是人們的粗心還是疏忽,你的斗鴨池里空蕩蕩的,石槽邊也聽不見嘎嘎鴨叫,總覺得缺了點什么。下次來甪直,我一定要帶幾只綠頭鴨來養(yǎng)在池子里,如果你不反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