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永良
德莫利,那個只有一處露天敞開式車站和一處郵電所的小屯子,現在是黑龍江省方正縣境內的一個小鎮(zhèn)了。它北靠大江,松花江自西向東穿越而過;南靠哈同公路,距哈爾濱市不過180公里。本來這個小屯一直默默無聞,外地人很少知道。卻因為這里出了一道叫“德莫利燉魚”的東北小菜,小鎮(zhèn)的名字不脛而走、名聲遠播。說也奇怪,因為出了一位名人而出名的地方,在中國并不少,比如出了魯迅的紹興和有了蕭紅的呼蘭,但是因為一道菜而出名的地方,并不算多見。
1970年4月至1973年11月,我跟隨搞林業(yè)的父母,來到了方正縣轉山子林場,在這里度過的三年時光,使我對這里的人和事特別難忘。從我們林場到鄰村德莫利,有12華里的黃沙公路相通。那時德莫利很小,就是一個有條戰(zhàn)備國防公路穿越而過的松花江畔的小村屯而已,沒有太多的幾戶人家。這屯里有一個獵人老漢,非常的出名。他的出名,倒不是因為別的什么,而是他那特別的“白鼻梁”(像演戲的人那樣)。原因是他的真鼻子是被黑瞎子舔掉的,他戴的是假鼻子。
有一次,老獵人上山打圍,碰見一只近千斤重的大黑瞎子。老頭的槍法在當地是出名的好和準的,于是他端起獵槍“砰”地一聲就射出去了,黑熊應聲而倒,被擊中了的腦門鮮血噴涌。雖受了重傷,不過大黑熊并沒有死,一來它皮厚特別“皮實”,身高體壯具有相當的耐力和抗擊打能力;二來獵戶武器落后,獵槍不先進,要是換成鋼槍,那可就不一樣了。受了如此傷害的狗熊,咆哮著向獵人追了過來。老獵手本來想馬上補第二槍的,可今天這槍和這運氣也真點背,槍管炸膛了!他只好扔槍轉身就跑,黑熊在后緊追不舍。跑啊跑啊,最后倆個都躺倒在一起了:黑熊撲上了獵人,壓在他的身上,臨死前用那帶倒刺的舌頭舔掉了他的鼻子,幸好這時的黑熊也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死了!獵人也昏死過去,過了好久他醒來,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死熊,才發(fā)現自己的鼻子沒有了!破相歸破相,好歹撿條命?;氐酵屠?,喊來些人,把這大家伙抬回到家里。那時農村,也沒有醫(yī)生,他自己后來就用剪刀剪了一個白紙板,用倆條線掛在倆耳朵上,好像戴了一副眼鏡一樣,把這自制的“白紙板鼻子”吊掛起來了事。所以,父親帶我每次見到他時,我就注意和感覺他的那副白鼻子,是特別的滑稽。
大凡去方正縣城,路過這德莫利屯的時候,父親會帶我們吃中午飯,就是吃這里的“燉魚”。那時,這個菜還沒有出名,我們松花江邊的普通老百姓,可以隨隨便便吃。然而在世紀之交的首都北京,某日我路過飯館,見高懸著“得莫利燉魚”的牌子,始知“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鳥窩里飛出了金鳳凰,丑小鴨已經變成美天鵝了。
那時,七十年代初,在當地的每年春天,都有一種奇怪的地方病叫做“羊毛疔”,據說跟小孩子穿毛衣過敏之類的有點關系。其癥狀是嘔吐、發(fā)燒、打擺子、不能吃油膩食物,有點像“拉痢疾”和“霍亂”,只是在春天冰雪融化這一季節(jié)發(fā)生,大概跟天氣轉暖、細菌活躍有關系吧?但究竟的發(fā)病原因,連正規(guī)醫(yī)生也說不清楚。此病24小時內若不及時醫(yī)治,就有生命危險。記得幾乎年年春天,我都得一回這“羊毛疔”的怪病。爸媽就把我送到方正縣里的土郎中看,不吃藥不打針,就給我在肚子上用刮胡刀片割開兩個小口子,在上面“拔罐子”(就是把紙點著了扔到玻璃瓶里蓋上去),搞兩下吸兩次,也就好了。不過,好后很虛弱,連走路的感覺都軟軟的東搖西擺,一兩天內更不能上學了??h城坐車到德莫利35華里,從德莫利再到轉山子,步行還有12華里。因此回林場路過德莫利,我們總是要吃點這里的燉魚或燉大豆腐,才能好起來,才能有力氣趕回家?,F在看來,那個燉魚和東北燉豆腐,是多么的有營養(yǎng)啊,那才是真正的純天然綠色保健食品!
1982年夏天暑假,我?guī)е艿苊妹萌ジ呃闶迨寮掖T?;貋淼臅r候,路過大羅勒密,正好趕上松花江及其支流大雨后水位暴漲,唯一的一座公路橋被洪水沖斷,公路全線停運。我們三人只好上了一條小船過渡,渡河是免費的,撐船的是一位黑臉老者。當擺渡到河中心的時候,湍急的河水流速很快,一下子就把我們的小船在瞬間沖向了下游很遠。眼看就要沖到河口,與松花江匯合,那我們可就叫天天不應了!因為在汛期的松花江無邊無沿,幾乎看不到岸,白茫茫的江水汪洋一片,小木船像是一片樹葉,沖進江里想靠岸就根本不可能了。幸虧撐船的老船工沉著冷靜,關鍵時刻沒有太多的慌張,他猛力用長木桿劃了幾下,擺脫了那可怕的漩渦,終于在快要到兩河口交匯處的時候,使小木船穿越了中流,慢慢的、緩緩的靠上了岸的方向。記得艄公和我們三個孩子,四人都是滿臉汗水、雨水和江水,衣衫都浸透了。弟弟妹妹雖然還小,可也感覺到了剛才的險情和局面的緊張,讓我們體會到了什么叫水火無情??扇碎g畢竟自有真情存在,我們更從心底里感激這船工,因為這是分文未取免費的(這種情況只有在當年那時存在,現在沒有錢的事情真的很少有人做了)。
德莫利在松花江南岸,以前那個年代,從外地往哈爾濱拉煤、運木頭的汽車司機或馬車夫們,走到該屯時正好趕上中午前后,一般都在這個屯子“打尖兒”吃午飯。而那里的店家,用松花江中剛捕撈上來的新鮮活鯉魚,與屯子上剛做出來的自家大豆腐,再加上粉條子、大白菜葉子等物,燉在一起端上桌。想不到這道菜既好吃又實惠,這樣便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遠,知道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了。不僅一些住在附近的城里人到這里來吃魚,而且許多關里人、南方人,甚至連一些外國人、老毛子,也都知道了“德莫利燉魚”的大名,專程來到這里吃魚。
聽廚房大師傅介紹,如今已經沒有野生的松花江鯉魚了,所選用的原料是在沒有污染的江岔子里養(yǎng)上幾個月的人工養(yǎng)殖鯉魚。這道菜必須用新鮮活魚,剛下鍋的時候,魚還活著,在鍋里直嘎巴嘴。燉魚所用的佐料也有所不同,里面必須用一種叫“把蒿”的當地野生食用草,再放上豆腐、白菜和粗粉條等輔料。這樣燉出來的魚,不僅魚肉味道特別鮮美,魚湯里的白菜、豆腐和粉條,也跟著特別好吃,“把蒿”還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具體做法是:取一條三斤左右的活鯉魚敲暈,左手中指插入魚嘴中固定,將魚鱗刮掉;從魚頭一直到魚尾處劃開,去除腥線,開膛破肚,除其內臟;把魚從中間片成兩部分,剪開魚頭(必須要片開,好處有二:一是魚腦油有種特殊的香味兒,可以充分融到魚肉和其它配料上;二是片開以后,魚身薄了一半就容易熟,縮短了烹飪時間)。收拾完魚,在鍋內放40克左右大豆油,燒至八成熱,放入蔥絲、姜絲、干辣椒、白糖、花椒、大料等佐料爆鍋,炒出香味兒后拎著魚尾將兩個半片魚放入鍋中,兩面都煎至金黃色。將鰾、魚籽或者魚白也放入鍋中,然后注入開水(一定要用開水,不可用涼水,這樣才能保持魚肉的良好口感)。擠入豆瓣醬攪勻,加入一塊生豬肉皮(加入肉皮,可以讓魚味有更醇厚的口感)。架大火將鍋燒開,放入料酒、醋、醬油、鹽、寬粉條、豆腐等入鍋中同煮(開鍋后要一直用大火,以保持魚肉鮮嫩的口感)。臨出鍋前再加入白菜葉,把燉好的魚倒入容器后撒入一些香菜、蒜花。就這樣,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德莫利燉魚”便做好了。在德莫利,用來盛魚的盤子也不是普通的,而是讓人吃驚的巨大無比,在關內或南方很少見得到。那盤口足有洗臉盆大小,兩公斤重的鯉魚放在里面,一點都不顯得委屈。一起燉的豆腐,美玉般地溫潤;琥珀般的粉條子,勁道誘人;大火燉出來的魚肉,新鮮滑嫩又富有彈性。來碗正宗東北大米飯,用小勺舀著濃濃的魚湯汁,澆在大米飯里慢慢地嚼、細細地品,頓時覺得滿嘴噴香,實在是人間不可多得的美味珍饈??!
據大師傅說,“這道菜,不僅要在東北吃,也要在東北做。在別的地方,是不會做出這種味道的。做飯不僅要講究技巧,也要講究地利和天時。離開這里的山、這里的水、甚至還有這里的空氣,再高明的大師傅也做不出這種氣勢磅礴的味道兒來?!贝嗽捯舱嬗悬c道理,黑龍江的菜肴,恐怕只有在黑龍江才可以品嘗出它的獨特味道。黑龍江地方風味菜,吃的不僅講究的是實惠與味道,還有那冬天外面特別寒冷而屋子里又特別溫暖的氛圍,以及春、夏、秋三季的山林里飽含著氧氣的獨有氣候。這在別的地方,是很難體味到的。“得莫利燉魚”盡管可以在外開分店,可是很難做出(幾乎做不到)像這里這樣的真正的味道來。
現在的德莫利,被開發(fā)成旅游區(qū)了。村頭東山上,還有個滑雪場冬季可以滑滑雪。但是現在,當年那樣往來如梭般行駛著“馬嘟?!保ㄒ环N機動捕魚船)的松花江,卻變得蕭條、冷落、寂靜,江面上就連一只漁船都看不見了。不僅江里看不見“馬嘟?!?,岸邊也見不到停泊的漁船。一片汪洋皆不見,知向誰邊?當年這江,可是多么熱鬧沸騰的場景?。?/p>
站在松花江堤上,望著眼前滾滾東去的江水,我一時百感交集。沿著江邊的沙灘朝上游走去,循著當年打漁的足跡,我要去尋找已經逝去的夢。然而時過境遷,畢竟現在的松花江,已經不是過去的松花江了。隨著工業(yè)污染和人口增加,魚也越來越少了。那時候,沒人拿魚當成什么值錢的東西,可如今大不一樣了。
到了伊汗通碼頭,我默默走過魚市,離開了松花江邊。當我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下江堤,將要離開它的時候,禁不住又站住了。我轉回身去,默默地看著即將離開的大江,也是讓我魂牽夢繞的大江,別管我今后走到哪里,在我的有生之年,永遠都不可能再忘記它了。
松花江,這是一條流淌在我心里的江,那滾滾的江水會伴隨著我的血液,繼續(xù)在我的心里流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