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谷
(西北政法大學(xué)哲學(xué)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陜西西安710122)
《勞四狂》是日本江戶時代一部通俗文學(xué)作品,屬于廣義的“談議本”,即江戶時期一種詼諧讀物。作者山崎浚明(1700—?),全名山崎三左衛(wèi)門浚明,字桓,號“自墮落先生”,是日本江戶中期的俳人(俳號北華)。山崎做過官,但在38歲時就辭官隱居了①。他留下的著作主要有《風(fēng)俗文集》《續(xù)奧之細(xì)道》以及《勞四狂》等,其中《勞四狂》模仿講經(jīng)僧人等的腔調(diào),雜以幽默的訓(xùn)誡,以暗喻的方式反映世間百態(tài),辨析事理,闡明作者觀點。其文體是隨感式的散文,近于隨筆,被視為“近世中期的《徒然草》”[1]387?!锻饺徊荨繁蛔u(yù)為日本中世隨筆文學(xué)的“雙璧”之一,可見《勞四狂》在日本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實際上,此書的思想和文體對“談議本”乃至整個江戶通俗小說都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1]387,可以說是江戶文學(xué)中劃時代的作品。探討道家思想對這一日本近世文學(xué)重要作品的影響,不僅能從跨文化的角度對道家思想作一審視,日本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吸收情況也能從中略見一斑。筆者目前尚未見到國內(nèi)關(guān)于《勞四狂》的研究成果,其與道家關(guān)系的研究更是空白②。本文擬對此略作考察。
“勞四狂”是什么意思呢?首先,這三個字的日語讀音與“老子經(jīng)”相同③,《老子經(jīng)》即《老子道德經(jīng)》,暗示此書意在發(fā)揮道家旨趣。關(guān)于此三字的深層含義,山崎在《勞四狂之序》中說:“夫勞者何?疲勞也;狂者何?發(fā)瘋也。乃致心病,其癥不能審乎得失之地。……智者狂于智,愚者狂于愚?!凶灾淇穸裾?,又不知其狂而狂者?!保?]71這里,山崎不僅解釋了勞和狂的含義,還列舉了因勞而狂的四種類型,即智者之狂、愚者之狂、自知之狂、不自知之狂。因而,“勞四狂”可以理解為因苦勞而生的四種瘋狂??v觀全書,《勞四狂》是一本描寫、分析和批評因勞而狂的社會現(xiàn)象,探討人生真樂的說理性的通俗文學(xué)作品。
《勞四狂》的特點是從對人生勞苦的揭示出發(fā),來闡述如何獲得人生真樂。作者特別描述和分析了人生在世的各種勞苦。他說,人生在世,首先不可避免的是人際交往之勞。他把與人交往看作是最為“勞神費(fèi)心”的事情[2]82,在與人的交往過程中,我們必須處處謹(jǐn)小慎微,如履薄冰,何其勞心費(fèi)神!與人交往之勞,最甚者莫過于為人臣者侍奉主君的乖僻、扭曲之言行。主君在向臣屬下達(dá)命令的時候,往往不是正面、直接地傳達(dá),而是表里不一,讓人難以捉摸。主君心里明白,但不明說,而是責(zé)備家臣,家臣只得費(fèi)心揣摩其心思,再按其意圖做事。這樣一來,那些大家族的管家是何其辛苦!再就是成家立業(yè)之勞。中等階層以上之人娶妻成家,是因為奉行無后乃不孝之首的觀念,娶妻是為了繁衍子孫。但大多數(shù)人娶妻不是為了盡孝心,也不是為節(jié)省家庭開支等實際生活上的考慮,而是為了滿足色欲。結(jié)果娶妻成家后,除色欲之事以外,其他的事情都成了勞苦。成家之后,又要立業(yè)。比如有人常懷光宗耀祖之念,努力保持家業(yè)興而不敗,由此證明自己是一個好人:“成就大祿、大富,則光耀父祖,澤及子孫。此乃無上之善事,但亦是極為勞身苦心之事?!保?]85不付出這些苦勞,是不能得到如此美名的,是不能立業(yè)的。對于士人來說,他要作為“士”在世間立身,就要千方百計地謀劃,勞其心志,走上立身之道,勤奮工作,精益求精,還要承受世人的嫉妒和自身的失敗。何其勞苦!還有工作之勞。山崎說:“人世之勞苦,莫過于任職做事?!辉缸咧畷r要走,不愿聽之事要聽,不愿說之事要說,不愿做之事要做,此皆職務(wù)之勞?!保?]78除了工作外,對高超技藝的癡心追求,也使人投入大量的精力,也不得不經(jīng)受勞苦。如人們要掌握游戲、棋藝、歌謠、樂器等等技藝,并且還要精益求精,出類拔萃,以得到別人的欽佩和贊譽(yù)。這就要不斷地下功夫練習(xí),如果得到了他人的稱贊,就更加覺得自己能力不凡,自鳴得意,于是就想得到更高更多的夸獎,也就更努力下功夫練習(xí),希望達(dá)到技藝高超的境界。博學(xué)的人,作為謀生手段要收很多弟子,如果有別人帶著難題來請教,雖不十分明了,卻不愿回答不知道,而是徹夜不眠,翻閱各種書籍查找答案?;蛘邞?yīng)允別人給其寫詩詞文章的請求,因恥于成為他人笑柄,于是傾其才華,不遺余力。這個過程又是何其勞苦!窮人有窮困之勞苦,富人貴人也有富貴之勞苦。窮人之勞源于物質(zhì)的匱乏和生計的艱難。為了生計,不得不聞雞出門,星夜方歸。即便如此,仍然窮困潦倒。山崎感慨:“如此之窮人,捱過歲歲年年,豈有快樂可言!”[2]80對家財萬貫的巨富來說,則必須時刻提防下屬盜用自己的錢財,為此,精神不能得到一刻松弛,睜大眼睛、費(fèi)盡心思,沒有安寧和空閑。富人不但要守住家財,還要讓財富增值,為此而苦其心志。大名等達(dá)官顯貴擁有眾多世襲的家臣,他們不得不用心監(jiān)視這些家臣,分清賢臣和佞臣,如果賢臣少而佞臣作祟,則必定會危及達(dá)官顯貴自身。山崎還說,有些人為了躲避人世的煩惱和勞苦,就隱遁起來,結(jié)一草庵,只圖享受閑居之樂。但是,即便如此,也還免不了勞苦。即使沒有與人交往和追求名利的艱難,人也有勞苦。這就是生命本身即生老病死的勞苦??傊?,《勞四狂》對世間種種勞苦的上述考察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人生在世,肉體和精神上的辛苦勞作是不可避免的。二是世人大多被糾纏于世俗事務(wù)而不能自拔,因而終生勞苦。而世人的這種處境,與受世俗價值觀束縛密切相關(guān),作者試圖對這些流行的價值觀進(jìn)行反思。
《老子》宣揚(yáng)“嗇”,即惜精貴神,這也就意味著不使生命(形和神)處在“勞”的狀態(tài),而達(dá)到虛靜無為的境界。《莊子》中講人生之勞,如《大宗師》篇概括人的一生為“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3]189,并描寫了勞的各種體現(xiàn),如“外神”“勞精”“勞形怵心”“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巧者勞而知者憂”還有“物累”“生人之累”“以利自累”“見利輕亡其身”等等?!吨翗贰菲杏幸粍t“莊子見空髑髏”的故事,巧妙地借死后髑髏表達(dá)了《莊子》對人生之“勞”與“累”的深切反省和對得以擺脫它們的死亡的向往,寓言借髑髏之口批評世人:“子之談?wù)咚妻q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岚材軛壞厦嫱鯓范鴱?fù)為人間之勞乎?”[3]453-454而由于悅生惡死而產(chǎn)生的面對生死變化之苦,則是人生最大、最根本的勞苦,是無可逃避的:“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3]177對照老莊的這些思想,可知《勞四狂》對人生勞苦困境的關(guān)注和認(rèn)識與道家特別是《莊子》是一致的,帶上了道家的色彩。
《勞四狂》描述了人生無時無處不是伴隨著勞苦的境況。那么,人生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苦和勞呢?人又如何獲得快樂呢?山崎從苦樂關(guān)系角度進(jìn)行了分析。他說,人要維持生命,就要維持身體的存在;為了維持身體的存在,就要追求衣食住的滿足;衣食住的欲求得到滿足,即為“樂”。但是,也正是在人追求衣食住滿足即得到樂的過程中包含著人生之勞苦。山崎看到,人生之勞和苦,源于“心”(心靈)和“生”(生命)的活動:“悅其眼耳鼻口者何也?心也,生也。欲其眼耳鼻口悅者何也?亦心也,生也。因其心、生而欲悅其眼耳鼻口,勞其眼耳鼻口而苦其心、生者何?心也,生也。”[2]75就是說,苦樂皆出自心靈和生命的作用。如果只知道追求快樂,以至于心為欲所累,那就會陷入勞苦之中。山崎指出,有心追求快樂,就必然有所勞苦:“圖身之樂者必用心,用心則必有勞。圖心之樂者必用身。用身者無病,用心者病生。求樂者貪婪,不求而自樂者乃真樂也?!蠖髽氛弑赜兴鶆?,樂則必狂也。”[2]98所謂“求而后樂”,是指在釣魚狩獵、游山玩水、絲竹樂曲、美味佳肴中愉悅自己的耳目口鼻使其得到滿足。這種有心追求快樂的活動,使人的感官和心靈搖蕩不定,喪失本體。正如老子所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保?]所以,有心追求快樂,必然產(chǎn)生勞苦乃至狂亂。只有無心于快樂(“不求而自樂”)才能得到真正的快樂(“真樂”)。
“勞”和“狂”是一種“心病”,其癥結(jié)是“不能審于得失之地”,即不能明察、權(quán)衡得失。擺脫人生之苦、獲得人生之樂的關(guān)鍵也就在于醫(yī)治此心病,調(diào)整心和生的狀態(tài),達(dá)到這種狀態(tài):“離其苦,避其樂,此可謂真樂?!保?]73“離苦”可以理解,為什么要“避樂”呢?因為在山崎看來,追求樂的過程中是包含著苦的,所以求樂最終得不到真樂,而避樂反能得到真樂?!半x苦避樂”趨向于一種無苦無樂的狀態(tài)。但是,只要人有生命,要滿足衣食住的需要,就會有苦有樂,苦樂是不可能消除的。所以,這里的“離”和“避”,不是真的避開苦和樂,而是超越苦和樂。
這種對苦與樂的態(tài)度,展現(xiàn)出道家的觀念和精神。如《莊子·至樂》懷疑世俗之苦樂觀,其所謂“至樂”也是一個超越苦樂的真樂:“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群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知之樂也,亦未知之不樂也。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yù)無譽(yù)?!保?]446山崎所謂“離苦避樂”的“真樂”,正與此處的“無為”之“誠樂”,“無樂”之“至樂”具有相同的意境。與此相關(guān),在生死問題上,山崎主張“善生而不畏死”?!吧粕辈皇秦澤?,貪生則會惡死、畏死,“善生”是了解生命、善待生命。善生者不會畏懼死亡,因為他“諳于天命”[2]74。這種對生死的看法,是受了莊子的影響。如《莊子·大宗師》中描述“真人”的理想人格境界時說:“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fù)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保?]169山崎的“不貪生不惡死”,正是莊子的“不悅生不惡死”。如上所述,山崎認(rèn)為“善生”是因為了解“天命”,遵從“天命”,這也就是上述《大宗師》篇中所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而這個“天”或“大塊”“造物者”,正是“善生”“善死”者:“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保?]189在莊子看來,悟透了這個道理,就不會悅生惡死,而是以生死為一體而超越之。這也就是他所說的“安命”。山崎上述“不貪生不惡死”和“諳于天命”的觀點,正是與《莊子》這一思想相一致。
總而言之,山崎所謂人生之“樂”,是以了悟天命為基礎(chǔ)的不求樂而樂的“無為”境界,其實質(zhì)是心的順任自然的狀態(tài)。他在《勞四狂》的篇末,更加明確地表述了這一思想:“察吾由天所受之性,以性之本然處于世,則盡天命也。以性之本然處于世,正如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而不求養(yǎng)于樊中也?!保?]102這里引用了《莊子·養(yǎng)生主》中“澤雉”的寓言:“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蓄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3]101,來表達(dá)“真樂”的境界。山崎并解釋:澤雉并不是沒有勞苦,它為了維持生命,必須在草叢中勞動自己的眼睛尋覓飲食,走十步才能得到一口食物,還要眼耳并用以躲避鷹犬等的侵害,這些都是勞苦。但盡管如此,比起在籠中飽食滿腹卻彎曲羽翼,不能隨心所欲地暢游于山澤之間,這種一飲一啄的勞苦是好的。好在哪里呢?就好在雖勞而不狂:“上自王公,下至卑賤,人處世間,莫不勞動。但勞而至于狂者,有大狂小狂之別,全然不狂者無也,若萬中有一,必謂之真人矣?!保?]102山崎心目中能夠達(dá)到真樂境界的人,應(yīng)具有莊子所描述的理想人格——“真人”,這是對莊子思想的接受。不過,山崎是從勞、狂和樂的角度對莊子思想加以表述的。他在“勞而不狂”的意義上,再次詮釋了莊子真人的內(nèi)涵。由此可以看出,他所謂樂,不是身樂,而是心樂,身有勞不是苦,心有勞才是苦,“用身者無病,用心者病生”。澤雉之樂正在于身雖勞而心尤樂,因而也就不會陷入“狂”的境地。山崎對莊子的這種闡釋,可以說是合于莊子思想的旨趣的。避免陷入“狂”的異化狀態(tài),可以理解為就是對心靈的本然謹(jǐn)守而不失,保持心靈活動的自然狀態(tài),接近了《莊子》所宣揚(yáng)的“形全精復(fù),與天為一”的境界,而其實現(xiàn)途徑則是一種精神上的“棄世”:“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fù),與天為一?!保?]465
《勞四狂》雖然在思想的表述上不如《莊子》這樣純熟、闊大和豐富,但思想歸趨則是相同的。實際上,作者在自己的人生中也實踐了道家的理念,他稱自己的居所為“無思庵”,自視為天地間一個無用之人,自號“桓臍人”?!秳谒目瘛返慕Y(jié)尾這樣記述道:“今卷起無理洞中大愚簾,校書于‘不忍窗’下,輯策于‘我喜堂’中者,乃十無居士七富道人北華也。”[2]103其自號或用語,雖皆戲稱,卻也都透露出他的精神氣質(zhì)和風(fēng)貌中的些許道家意味。山崎浚明是日本近世的一位奇人,首先,以“自墮落”為號在整個江戶時代甚為罕見。其次,一般來說,古代人尊崇和喜歡談?wù)撟约旱南茸?,關(guān)于自己卻極少談及。但是,自墮落先生卻是個例外,他的作品中所論主題,全是關(guān)于他自己的[1]386-387。山崎生前有過一次“佯死”的驚世駭俗之舉:他被斂入棺木,人們?yōu)樗e行葬禮,正當(dāng)葬禮中誦讀經(jīng)文之時,他突然破棺而出,使在場的人目瞪口呆、一片騷亂。今天東京市日暮里養(yǎng)福寺殿前留下的、書有“自墮落先生之墓”的墓碑,據(jù)說就是山崎所立?!把鹚馈笔录?,山崎即削跡于人間,不知所終。山崎的活人葬禮,讓人想起中國宋元時期道教宗派全真教的創(chuàng)始人王重陽的“活死人墓”,這是王對自己修煉場所的稱呼,后來他還對外佯裝瘋狂,也為自己起了一個奇怪的號“王害風(fēng)”。王重陽當(dāng)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畸人”。山崎被稱為日本近世的“畸人”,僅“佯死”一舉,就可見山崎之“畸”了,而這正是《大宗師》篇所推崇的理想人格:“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保?]194
注釋:
①山崎于1737年(元文二年)春38歲時辭去所擔(dān)任的秋元家的職務(wù),隱居于江戶市中。
②日本學(xué)者中野三敏的相關(guān)研究值得注意,見其著《談義本略史》。
③“勞四狂”和“老子經(jīng)”讀音都是“らうしけう(ろうしきょう)”。
[1]中野三敏.談義本略史[M]//田舎荘子·當(dāng)世下手談義·當(dāng)世穴さがし(新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81).東京:巖波書店,1990.
[2]山崎浚明.労四狂[M]//田舎荘子·當(dāng)世下手談義·當(dāng)世穴さがし(新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81).東京:巖波書店,1990.
[3]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陳鼓應(yīng).老子今注今譯(參照簡帛本最新修訂版)[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