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紅光
(浙江樹人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唐朝統(tǒng)治階層吸納寒門士子入仕途,將天下讀書人盡網(wǎng)入彀中。這使得讀書風氣在全國范圍內(nèi)活躍起來,即使遠離京城千萬里的偏遠之地,也不斷出現(xiàn)通過讀書而獲得功名或聲名的人物,遠離長安的睦州(今浙江錢塘江上游)到中晚唐時期亦如此。從元和到咸通年間,睦州相繼出現(xiàn)了一批有一定知名度的詩人,宋人謝翱的朋友翁衡將其命名為“睦州詩派”:“惟新定自元和至咸通間,以詩名凡十人,視他郡為最。施處士肩吾、方先生干、李建州頻、喻校書鳧,世并有集。翁征君洮,有集,藏于家。章協(xié)律八元、徐處士凝、周生樸、喻生坦之,并有詩,見唐《間氣》及《文苑》諸書?;矢ν乒僖晕恼率軜I(yè)韓門。翱客睦,與學為詩者,推唐人以至魏漢,或解或否,無以答。友人翁衡取十先生編為集,名曰睦州詩派?!睆倪@段文字可知,翁衡所云的“睦州詩派”包括晚唐的施肩吾、方干、李頻、翁洮、章八元、徐凝、周樸、喻鳧、喻坦之、皇甫湜十位睦州詩人。唐代睦州包括建德、壽昌、淳安、遂安、分水、桐廬六縣,我們今天所說的桐廬與唐代的桐廬范圍不一樣,現(xiàn)今的桐廬下轄6鎮(zhèn):富春江鎮(zhèn)、橫村鎮(zhèn)、分水鎮(zhèn)、百江鎮(zhèn)、瑤琳鎮(zhèn)、江南鎮(zhèn),至少含覆唐代的分水與桐廬兩地,“睦州詩派”中的十位詩人中有五位出生或居住在今之桐廬:施肩吾與徐凝都是唐睦州分水人,章八元是唐桐廬縣常樂鄉(xiāng)章邑里(今橫村鎮(zhèn))人,方干本清溪人,居家桐江白云源(今桐廬縣蘆茨鄉(xiāng));喻鳧本為常州人,后寓居桐江。今桐廬這塊風水寶地在睦州詩派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這五位中,只有章八元是中唐時人,其他四位皆已是晚唐中人。安史之亂之后中唐詩壇呈現(xiàn)了多元化走向,有以大歷十才子為代表的繼承傳統(tǒng)的京城山水派,有以元稹和白居易為代表的世俗淺近派,還有以韓愈、賈島等人為代表的求奇并最終形成了苦吟的一派。在當時屬于貶謫之地的偏遠的桐廬,這幾位地方詩人又如何發(fā)展自身的、與功名相掛系的詩歌呢?
這幾位中年代最早的是生活在中唐的章八元,章八元是唐桐廬縣常樂鄉(xiāng)章邑里人,章氏幾代人均居于此,后來他的兒子章孝標、孫子章碣都居住在桐廬。章八元少年時曾隨由盛唐入中唐的大詩人嚴維學詩,高仲武《中興間氣集》云:“會稽嚴維到驛,問八元曰:‘爾能從我學詩乎?’曰:‘能?!夙曀彀l(fā),八元已辭家。維大異之,遂親指諭?!卑嗽髞砀咧羞M士,其集中有《題慈恩寺塔》詩,頗有春風得意之感。師生間的情感應(yīng)該還不錯,八元回老家的時候,剛剛和老師辭別就忍不住寄書信,其集中有《歸桐廬舊居寄嚴長史》一詩。除了嚴維,八元還和劉長卿交往密切。劉長卿曾貶睦州司馬,八元便有了機會與之交往,劉長卿有《月下呈章秀才(八元)》,表達了他被貶謫后的悲涼心情。而八元集中恰有《酬劉員外月下見寄》一詩以應(yīng)之。嚴維、劉長卿的詩風正是與當時在詩壇上唱主流的大歷十才子的詩風相契合,二人也常與十才子中的皇甫冉、韓翃、李端等人唱和。所以,章八元所采取的策略是追隨正統(tǒng)的山水詩風,這一點從其集中的 《新安江行》可窺一斑:“江源南去永,野渡暫維梢。古戍懸魚網(wǎng),空林露鳥巢。雪晴山脊見,沙淺浪痕交。自笑無媒者,逢人作解嘲?!边@是詩人在新安江上所寫詩,中間兩聯(lián)寫景比較工整,特別是腹聯(lián)“雪晴山脊見,沙淺浪痕交”,用描寫客觀景物呈現(xiàn)畫面效果的手法,正是王維以來的山水詩所大力追求的。其子章孝標當亦受此家傳,其集中《歸海上舊居》:“鄉(xiāng)路繞蒹葭,縈紆出海涯。人衣披蜃氣,馬跡印鹽花。草沒題詩石,潮摧坐釣槎。還歸舊窗里,凝思向馀霞?!币酁榇朔N類型,此詩后被韋莊收入《又玄集》中,由此可見,孝標被時人所欣賞的就是這一類型的詩歌。八元追隨正統(tǒng)詩風的策略,不僅影響了自己,也帶動了兒子。
徐凝,桐廬縣分水鎮(zhèn)柏山村人。徐凝在詩風上是學元白的,白居易十分欣賞徐凝的詩,唐代范攄的《云溪友議》記載徐凝、張祜曾同作牡丹詩以爭高下。白居易判云:“張三作獵詩,以較王右丞,予則未敢優(yōu)劣也?!庇衷疲骸啊秾m詞》四句之中皆數(shù)對,何足奇乎?然無徐生云:‘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卑拙右椎囊馑际钦f,從傳承王維五言詩的角度,他不去判別誰優(yōu)誰劣;張祜的《宮詞》也沒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是徐凝的七言絕句中的“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卻是張祜不能及的。意即以徐凝的一首《廬山瀑布》便可分二人詩之優(yōu)劣??梢哉f徐凝是以七言詩為白居易等人所賞識而出名的,他在詩中自己也承認:“一生所遇惟元白?!保ā蹲远蹁局梁幽蠈w江外留辭侍郎》)現(xiàn)存徐凝完整的91題102首詩歌中,像大歷十才子那樣的五言詩只有3首,其他99首都是五七言絕句或七律,而且七言絕句數(shù)量占80首。這說明徐凝在當時及后世所認同的詩主要就是與元白流俗淺近詩風的路數(shù),如其《憶揚州》:“蕭娘臉下難勝淚,桃葉眉長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睋P州在唐代時是文人向往的美景之地,徐凝這首詩將天下月色三分,其中二分歸于揚州,成為后世歌詠揚州美景的征引頻率極高的一首詩。他將揚州的美景說成是“無賴”,既可愛又拿其毫無辦法,充滿了世俗趣味。后來宋人蘇軾的《水龍吟》:“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闭菑男炷氖址ㄖ悬c化而來。徐凝在其七絕中常常出現(xiàn)民間傳說的意象,如其《七夕》:“一道鵲橋橫渺渺,千聲玉佩過玲玲。別離還有經(jīng)年客,悵望不如河鼓星。”此詩是說常年漂泊在外的人,還不如牛郎織女能有一年一度相聚的機會呢,用牛郎織女的故事來反襯人間離別之痛比傳說更為凄慘。徐凝還有一首《莫愁曲》:“玳瑁床頭刺戰(zhàn)袍,碧紗窗外葉騷騷。若為教作遼西夢,月冷如丁風似刀?!蹦钍悄铣瘯r流傳的民間女子,歷代文人歌詠不絕,徐凝此詩想象莫愁獨守空房的寂寞和冷清,其末句“月冷如丁風似刀”,連續(xù)用了兩個孤清冷絕的比喻,畫面感極強,雖然在內(nèi)容上仍是繼承前人的思婦主題,卻將莫愁女心如刀割般的愁苦比前人更為深刻地刻畫出來。
施肩吾是桐廬分水縣桐峴鄉(xiāng)人,與徐凝是同鄉(xiāng),二人經(jīng)常在一起唱和,《唐才子傳》卷六稱徐、施二人“同里闬,日親聲調(diào)”。前文已指出,徐凝曾受知白居易,詩風近于元白的世俗淺近的風格,而施肩吾與徐凝“日親聲調(diào)”,同聲相求,可知施肩吾在詩風上必有與元白相近的一面。觀其詩集亦如是,其詩作中抒寫男女情思的詩作很多,而且?guī)в泻軓姷氖浪字畼返奈兜?,如《戲鄭申府》:“年少鄭郎那解愁,春來閑臥酒家樓。胡姬若擬邀他宿,掛卻金鞭系紫騮?!贝嗽娛菍懡o他的朋友鄭申府的,詩人調(diào)笑說,如果酒家的胡姬打算邀請鄭郎夜宿,那么鄭申府一定會將其他大事放在一邊而系馬于胡姬酒樓之下,充滿了文人之間相互戲謔的味道。其《望夫詞》云:“手爇寒燈向影頻,回文機上暗生塵。自家夫婿無消息,卻恨橋頭賣卜人?!贝嗽娛莻鹘y(tǒng)思婦詩,但詩人卻不是寫思婦無限高雅的思念與哀愁,而是對思婦的心理解讀,該詩刻畫出世俗女性的細膩心理:沒有丈夫的消息,她不埋怨丈夫也不埋怨老天或官家,而是恨算卦的人沒有給她算準,讓她又失望了。一個街頭巷里之世俗小家婦人的形象呼之欲出。再如《觀美人》:“漆點雙眸鬢繞蟬,長留白雪占胸前。愛將紅袖遮嬌笑,往往偷開水上蓮?!贝嗽姌O寫美人之美,但卻不是以觀仙子的高度仰視,而是以世俗男性眼光觀其“長留白雪占胸前”,充滿欲望與誘惑。接下來詩人又想象,這樣一個美人,她心中也一定是充滿情懷,希望能夠偷偷地和心上人幽會吧。其詩作在語言上的淺近更是一望可知,如《感遇詞》:“一種貌如仙,人情要自偏。羅敷有底好,最得使君憐?!睅缀跏且钥谡Z入詩,而且使用了“底”這樣的俗語,生活氣息很濃。詩人還用漢樂府中的民間美女羅敷作比,親切愛憐之情頓出。其《幼女詞》云:“幼女才六歲,未知巧與拙。向夜在堂前,學人拜新月。”此詩如話家常:我家六歲的女兒,竟然學著別人的樣子拜月呢。鋪敘而下,應(yīng)該達到了白居易的“老嫗?zāi)芙狻钡乃疁柿?。今《全唐詩》及補編中存施肩吾詩作200余首,其中多數(shù)為五七言絕句(占到90%以上),可見他的詩歌為后人所稱頌的詩歌便是這一類詩作。在張為《詩人主客圖》中,施肩吾被列為白居易的及門,可見當時的人喜歡他的這類詩作。本文要強調(diào)的是,學元白可能只是施肩吾的風格之一,或者也是他心里極為認同和喜歡的風格;但因為當時的科舉考試是考五律的,施肩吾乃是唐憲宗元和十五年進士,則其在大歷詩風模式下的五律想必亦未少下工夫。
方干,字雄飛,號玄英。方干本睦州青溪(今淳安)人,后章八元愛其才,招為過門女婿,遂居家桐江白云,也就是今桐廬縣蘆茨鄉(xiāng)。方干年幼的時候大概比較聰明,為徐凝所器重,王定?!短妻浴肪硪弧?“方干,桐廬人也。幼有清才,為徐凝所器,誨之格律。干或有句云:‘把得新詩草里論?!凑Z云:‘村里老?!o凝而已。”徐凝比較賞識方干,還親自教方干作詩。但是方干好像不太喜歡徐凝的風格,大概是頑皮的方干用夸張的嘴臉做了一句仿徐凝詩歌風格的詩句:“把得新詩草里論”,做完后譏笑這類詩句是“村里老”,猶言“鄉(xiāng)巴佬”、“俗不可耐”、“很土氣的詩”等。本文在上文已經(jīng)論及,徐凝在詩歌上是與元白一脈相承的,這一流派雖然在當時影響也很大,但是在正統(tǒng)觀念中乃是世俗之曲,登不得大雅之堂,這個故事說明方干從小就不太喜歡元白的淺近風格。方干主動干謁過姚合,孫郃《方玄英先生傳》云:“始謁錢塘守姚公合,公視其貌丑,初甚侮之。坐定覽卷,駭目變?nèi)荻鴩@之?!倍系脑婏L,是追隨大力十才子而又融入自我風格。姚合晚年曾編寫《極玄集》,他選的詩人是王維、祖詠、李端、耿湋、盧綸、司空曙、錢起、郎士元、暢當、韓翃、皇甫曾、李嘉祐、皇甫冉、朱放、嚴維、劉長卿、靈一、法振、皎然、清江、戴叔綸等21人,近百首詩,并在自序中夸這些詩人:“此皆詩家射雕手也。”他選這些人的詩是作為正宗的詩歌典范之作:“庶免后來之非”,以免后人為何種為正宗詩歌有所迷惑。方干主動去干謁姚合,說明其對姚合的詩風是比較認可的。章八元因愛方干之才而招其為婿,前文已論及八元之詩乃是學嚴維和劉長卿的,方干既果為婿,更說明了其在詩風上的價值傾向。觀其詩集中詩作有370多首,承繼大歷十才子的五言詩的數(shù)量相當多。其集中亦有許多七言律和七絕,但在詩歌內(nèi)容上基本上是以表達隱逸主題為主,與徐凝的詩歌的世俗傾向完全不同。
喻鳧,本為毘陵(今常州)人,后寓居桐江,大概和方干住的地方不太遠,二人常有往來唱和之事,交情頗深。在方干詩集中,寫給喻鳧的詩有6首之多,其《別喻鳧》云:“知心似古人,歲久分彌親。離別波濤闊,留連槐柳新。蟆陵寒貰酒,漁浦夜垂綸。自此星居后,音書豈厭頻?”看樣子方干幾乎是將喻鳧作為知己的,喻鳧走了以后,方干還經(jīng)常到離別的地點懷舊,而且覺得無論多么頻繁的書信也無法表達二人的深情。喻鳧死后,方干有《哭喻鳧先輩》一詩悼念之。喻鳧在詩風上是學賈島的,清代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云:“喻鳧效賈島為詩,人稱之‘賈喻’?!鄙钪械挠鼬D大概和賈島的生存狀態(tài)也差不多,每日搜腸刮肚地苦吟五字句。除卻殘句,《全唐詩》存其完整的詩作63首,其中類于賈島的五言格律詩占了54首。方干《贈喻鳧》云:“所得非眾語,眾人那得知。才吟五字句,又白幾莖髭。月閣欹眠夜,霜軒正坐時。沈思心更苦,恐作滿頭絲。”方干作為好友道出喻鳧做出好的詩句絕非偶然,而是冥思苦想、想得滿頭白發(fā)才苦得的。喻鳧《獻知己》自云:“昏昏過朝夕,應(yīng)念苦吟人?!币患旱烂髌漕愐?。
而最值得注意的是章八元的孫子章碣的詩作。八元乃中唐人物,而至章碣,已是晚唐之末,此時正是賈島似的五言詩與元白淺俗的七言詩流行的時代。雖然章碣的詩作留下的數(shù)量很少,但是仍可看出其追隨流行詩風的傾向。其現(xiàn)存二十六首詩中有二十五首為七言詩,《城南偶題》:“誰家朱閣道邊開,竹拂欄干滿壁苔。野水不知何處去,游人卻是等閑來。南山氣聳分紅樹,北闕風高隔紫苔??上У桥R好光景,五門須聽鼓聲回。”似此等詩無需加注解,便可知其義,“不知何處去”、“卻是”、“可惜”、“好光景”、“須聽”等詞皆為日常用語,清白如俗語。五言詩僅存《旅舍早起》一首,詩云:“跡暗心多感,神疲夢不游。驚舟同厭夜,獨樹對悲秋。晚角和人戰(zhàn),殘星入漢流。門前早行子,敲鐙唱離憂?!睆钠渲虚g兩聯(lián)工穩(wěn)的對仗與練字來看,立即能感覺到其在賈姚詩風的籠罩中。這些說明章碣在時代風氣之中,是與詩壇主流相吻合的。除此之外,章碣有一首變體詩:“東南路盡吳江畔,正是窮愁暮雨天。鷗鷺不嫌斜兩岸,波濤欺得逆風船。偶逢島寺停帆看,深羨漁翁下釣眠。今古若論英達算,鴟夷高興固無邊?!辈虒挿颉对娫挕吩疲骸绊僭娖絺?cè)各一韻,自號變體?!贝嗽姷钠鏀?shù)句和偶數(shù)句各押不同部韻,為章碣首創(chuàng)??梢娬马僭谧冯S主流的同時,亦有新創(chuàng)之變。此后,陸續(xù)有詩人相繼效仿之。也就是說,章碣的變體詩也引發(fā)了一時的潮流。
綜上所述,從中唐之后,章八元追隨大歷繼承王維的正統(tǒng)詩風,施肩吾與徐凝追隨元白的淺俗詩風,方干、喻鳧追隨賈姚詩風,這都說明桐廬在當時雖然地處邊遠,但是桐廬詩人始終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自覺追隨前沿主流詩風,這是對主流詩風的追承。另一方面,至唐末章碣之時,出現(xiàn)了“變體詩”,一時之間引領(lǐng)時尚,是在追承基礎(chǔ)上的新變。晚唐五代的桐廬詩風,在追承之中有新變,未可忽視。
[1][宋]謝翱.晞發(fā)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
[2][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3][清]彭定求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
[4][唐]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唐]韋莊.極玄集.又玄集.唐人選唐詩(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5][清]何文煥編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
[6][唐]王定保.唐摭言.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