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含璐
論周作人小品文中的美食情結(jié)
蔣含璐
飲食文化是周作人散文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一個題材類型。周作人的寫飲食,反映了民俗和趣味,也寄托了他對人生百態(tài)的真摯情懷以及對故鄉(xiāng)的眷念。分析了周作人的散文創(chuàng)作鐘情于飲食題材的原因。
周作人研究;小品文;飲食;民俗
夏丐尊在《談吃》中說:“在中國,衣不妨污濁,居室不妨簡陋,道路不妨泥濘,唯獨在吃上絲毫不能馬虎。中國民族的文化,可以說是口的文化。”[1]的確,在擁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中國,不僅普通百姓愛吃善吃,文人墨客也格外喜歡將“吃”作為一個津津樂道的話題。他們寫“吃”的花樣種類,吃的繁多“招式”,同時也描述“吃”中透露的“人情事理”。作為一流散文大家的周作人,他的關(guān)于美食的精妙散文,更是提升了這些“俗事”的文化品位。
民以食為天。飲食作為中國傳統(tǒng)民俗的形象化表現(xiàn),是周作人創(chuàng)作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題材類型??v觀周作人的一生,在其大部分時間里對“食”一直念念不忘。從孩提歲月的“夜糖與炙糕”,到赴南京求學“路上的吃食”,從求學期間的“飯廳”與“喝茶”,到“東京和北京的茶食”等,都不乏關(guān)于吃的文字記述。在中國傳統(tǒng)的士大夫文化中,“吃食”是人生的重內(nèi)容,周作人秉承了這一點,并享用一生。
(一)“吃”系民俗意
中國的飲食文化歷史悠久,有著數(shù)不盡的山珍海味,但在周作人諸多談食論吃的文章中他所描述的卻是人們?nèi)粘I钪心切┳钇胀?、最尋常的俗食和菜肴,如在浙東隨處可見的野菜、北京城里的各色茶食等等,而絕少提及名飯館、名酒樓,以及各種使人眼花繚亂的佳肴。周作人關(guān)于飲食民俗的描述,更多的是傳達了蘊含在民俗之下的普通民眾的思想情感,折射的是周作人對其中蘊含的民俗的思索與評價。
從民俗學的角度看,中國每一種傳統(tǒng)食物背后幾乎都蘊藏著饒有情趣的傳奇小故事,并且流傳久遠,給人以厚重的歷史感。在美食鑒賞中感受其中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對于周作人來說也是一種享受。如他在《結(jié)緣豆》中溯“結(jié)緣”的風俗源頭時,提到“一種無法解除的痛苦——人生的孤寂”。這是對人生困境的探討,從其款款沉穩(wěn)的語態(tài)中,我們領(lǐng)略的不僅是美食的魅力,而是一種郁郁無解的慨嘆,對人生的;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對滿目瘡痍的社會現(xiàn)實。
簡單的幾顆小豆,像極了孩童們的“過家家”,孰知這食物中寄寓著渴望與他人結(jié)緣、交流,排遣孤寂的情愫?如再結(jié)合周作人的《苦雨》《烏篷船》《野草的俗名》等名篇,便能洞悉作家將心境寄托于瑣細的日常生活,蠡測“食”中深厚的民俗內(nèi)涵與文化趣味,體味作者文字中對人生百態(tài)的真摯情懷。
對于民間傳統(tǒng)佳節(jié)的食物,周作人也頗有研究。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繁雜多樣,并且饒有情趣。這些節(jié)日,對于普通民眾來說,不僅是精神的放松與休息,還往往與飲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紹興所過的“四時”“八節(jié)”給周作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除卻那些繁文縟節(jié)、規(guī)矩排場,就是與節(jié)日有關(guān)的種種“美食”了。如元宵節(jié)要吃“湯圓”,而紹興的元宵香甜可口,鄰近的寧波湯圓更是馳名中外。清明節(jié)掃墓時的令餐亦十分有趣。周作人回憶道:“此等家常酒席的菜與宴會頗不相同,如白切肉、扣雞、醋溜魚……皆質(zhì)樸有味,雖出廚師之手,卻尚少市氣,故為可取?!薄霸谏蠅灳浦羞€有一種食味,似特別不可少者,乃是熏鵝……以醋和醬油蘸食,別有風味。 ”[2]端午節(jié),當?shù)赜谐浴拔妩S”(即黃鱔、黃魚、黃瓜、黃梅,雄黃酒)的習俗。而中秋節(jié)自然是吃月餅、水果了。周作人賦詩道:“紅燭高香供月華,如盤月餅配南瓜。雖然慣吃紅綾餅,卻愛神前素夾沙?!保?]紹興的素月餅名聞遐邇,有用干菜做餡心的,也有用豆沙的,深為素食的老年人所喜愛。
飲食在人們生活中的地位是不容小覷的,它不僅滿足人們生存的基本需求,還以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滿足著人們不同層面的精神渴望。周作人就是這樣致力于關(guān)注飲食民俗,倡導著藝術(shù)的生活,孜孜不倦地探究著其中的趣味。
(二)“食”解懷鄉(xiāng)情
周作人在其飲食隨筆中,常常流露出一種難以割舍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在20世紀初民族危亡的社會大背景下,諸多文人墨客離鄉(xiāng)背井,漂泊異域。羈旅他鄉(xiāng)的他們難免生出難解的鄉(xiāng)愁,其中不少文人將這份愁緒寄托于食物,緬懷童年時代的故土記憶。曾公開表明自己對故鄉(xiāng)并無特殊深厚感情的周作人,卻也常常通過兒時的味覺回憶,讓讀者體味到他孩提時代的經(jīng)驗,透露出他潛意識中對家鄉(xiāng)飲食的懷戀。在《故鄉(xiāng)與土產(chǎn)》中,他認為“中國人都各有一個它的故鄉(xiāng),無論是原籍或是寄居的地方,在土地上扎下一個根……對于故鄉(xiāng)的物,大抵沒有人不感到懷念”[4],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故鄉(xiāng)那種種揮之不去的食物。如用黃豆鹽煮得流軟,軟硬適中的雞腌豆,以及使孩子們歡呼雀躍的麻花、油條、棕子糖、梨青糖、茄脯、梅餅等,還有豐富的外出時可備路上吃的東西,比如用香菇、蝦米、玉堂菜做成的“京冬菜”,用嫩筍曬干后制成的“麻雀腳”,還有那特制的火腿、腌肉、醬雞、臘鴨等。
作家似乎始終規(guī)避開門見山式的直抒對故鄉(xiāng)的懷戀。在《故鄉(xiāng)的野菜》中,他輕描淡寫:“故鄉(xiāng)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guān)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5]但細細品味這慢條斯理的沖淡敘述,卻也不難發(fā)現(xiàn)其冷中有熱,蘊藏著對浙東民俗風情無法割舍的眷念。他用明凈素白的筆觸,把故鄉(xiāng)的野菜作為一種情有獨鐘的文化符號來記述。作為周作人“第一故鄉(xiāng)”的浙東,不管他承認與否,對他的影響都是深遠而綿長的。
筆下是故鄉(xiāng)的野菜,心中是道不盡的鄉(xiāng)情,寥寥數(shù)行,繪物抒情。除此之外,他的《北京的茶食》《吃酒》《喝茶》等以日常食物為素材的文章,于簡樸純真的生活中,滲透了綿延的游子情。這是源自內(nèi)心的一種真實表達,是展現(xiàn)民間文化最天然去雕飾的文字??梢哉f,周作人對故鄉(xiāng)始終懷著深深的眷戀,到古稀之年仍然對故鄉(xiāng)念念不忘,對那些美味記憶猶新,字里行間寄托了他對故鄉(xiāng)的深厚情感。
周作人深受“五四”大潮的洗滌,他以一系列經(jīng)典小品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嶄露頭角。處于同樣的時代,其胞兄魯迅寫出了許多投槍匕首式的文字,而他卻取材于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俗物”,對“美食”這一主題情有獨鐘,原因何在?
(一)傳統(tǒng)“士”的情愫遺留
20世紀初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裹挾了像周作人這樣希望借此來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士”的加入,但隨后一段低迷煩悶的落潮時代的到來,讓那些敏感的“士”從潮流的浪尖重重跌落,他們越念念不忘地急于證明并探究自己的價值,就越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于是,從20年代起,周作人便開始獨辟蹊徑,耕耘“自己的園地”,成為陶醉在美食妙趣中怡然自得的“知堂先生”。
其實,在當時社會矛盾極其殘酷尖銳的境遇中,周作人的選擇只是為了求取一種亂世中的相對安逸的生存。這是一門以退求存的人生藝術(shù),本來無可厚非,只要退得優(yōu)雅,退得有風采。唯有“名士”方不辱此節(jié)。正是借“士”之光環(huán),周作人才在皈依平淡的生活中尋找理想的凈土,樂得其所。
(二)閑適散淡的生活藝術(shù)
以周作人為代表的自由主義文人,總是以一副遠離政治的邊緣化姿態(tài),游走于平民百姓的生活中。平凡恬淡瑣碎的點滴片段,成了這些文人展示自我價值,談論生活藝術(shù)的寄托。
在社會風云和政治風暴中經(jīng)歷磨難并摔過跤、走過歪道的周作人,中晚期開始遠離社會。所以他生活中的趣味,“只是想在閑時喝一杯清茶,看點新書,無論他是講蟲鳥的歌唱,或是記賢哲的思想”。這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與審美情趣相統(tǒng)一的“趣味”,是為人的風格與作文的風格相統(tǒng)一的趣味。抱著這樣的人生宗旨,自然也就不乏用“談吃”的文字來表達皈依閑淡的生活理想,如喝茶、談茶、寫茶、看書、評書、寫書等。借“記憶材料、味覺感受”作激情噴發(fā),也頗深沉雋永。這也使得周作人的飲食散文脫離了只為飲食而談飲食的膚淺境地,拓展了其散文的文化空間。
周作人講求“生活的藝術(shù)”的閑適,于差強人意的人生中捕捉生活的美。這份“閑適”雖有詼諧趣味,但也夾雜著的“苦”與“澀”。恐怕對于那個時代的文人而言,徹底的虛無、超脫都似幻境。正因如此,周作人才將人生之百味寄托在“拈花微笑”的字里行間,以換取自身的慰藉與釋然吧。
(三)對民俗的關(guān)注與熱愛
對民俗的關(guān)注也是影響周作人鐘情于飲食題材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原因?!拔逅摹睍r期,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重建新文學體系時,棄去“文以載道”枷鎖,隨之而來要面對的就是題材的選擇問題。周作人作為中國最早關(guān)注、倡導民俗學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撰寫了一系列的民俗學理論研究文章,因此他對民俗的關(guān)注順理成章。
飲食作為表現(xiàn)人們?nèi)粘I罘绞降奈镔|(zhì)形態(tài),在民間風俗的卷帙中占有不可小覷的一席之地,頗受周作人的關(guān)注。他認為,“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是重要……其實男女之事大同小異,不值得那么用心,倒還不如各種吃食盡有滋味,大可談談也”[6]。由此可見,周作人的小品文的意旨在于從人們的日常飲食中蠡測迥異有別的地域風俗習慣,并挖掘蘊含其中的意義。
周作人善于將人們?nèi)粘I钪袠O為尋常的平民食物顯現(xiàn)于平淡的文字當中:或回味童年時代的縈繞心頭的家鄉(xiāng)菜,或感懷困苦境狀下的自給自足,苦中作樂,在美食中體味人生百態(tài),世間滄桑。然而,這些在中國文人眼中濃墨重彩的飲食欲望,恐怕也只能是一種想象中的欲望。當我們今天的“吃”已超越了生理需求的時候,再回顧周作人的那些談吃的小品文字,自然就成為一種純粹的精神文化享受了。
[1]夏丐尊.平屋雜文[M].開明書店,1938:55-56.
[2]鐘叔河.周作人文選 (1937-1944)[M].廣州出版社,1995:382-383.
[3]周作人.知堂雜詩抄[M].岳麓書社,1987:64.
[4]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 (11)[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267.
[5]周作人.知堂談吃[M].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5.
[6]北京魯迅博物館.苦雨齋文叢:周作人卷[M].遼寧人民出版社,2009:157.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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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2)03-0122-03
蔣含璐(1987-),女,安徽銅陵人,江南大學(江蘇無錫214122)2010級碩士研究生。
2011-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