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勝

（滁州市人大常委會，安徽 滁州 23900）

寫書畫合璧之趣 繪世間冷暖之情
——李山、林散之一組書畫合璧作品賞談

張啟勝

（滁州市人大常委會，安徽 滁州 23900）

李山與林散之是當代著名書畫藝術(shù)家，兩人在1976年至1980年間相與書畫唱和中留下了13幅李山作畫、散之題詩的珍貴作品。本文從春天懷想、由由然之樂、清純友情、田園情思、傲骨駝情等五個方面進行品評與賞談，揭示其深刻的藝術(shù)內(nèi)涵及審美意蘊。

書畫藝術(shù)；作品；賞談

李山是當代著名的書畫家，擅長畫人物、山水、花鳥。當年他突起于金陵畫壇，是很有特質(zhì)與天賦的畫家。文革中歷經(jīng)坎坷，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劫后余生，重返畫壇，再去新疆寫生，創(chuàng)作出《喀什老人》、《踏越天山又一重》、《路》等一批反映邊疆大漠風情、深刻揭示社會與人生意義的畫作，在中國畫壇引起強烈反響。1980年，中央電視臺播出了專題片《畫中詩——介紹李山的畫》。自此，他蜚聲畫壇，被選為南京市美協(xié)副主席。

1968年，李山因批判許世友的一張漫畫被當時的掌權(quán)者定為“反許亂軍”罪而挨批斗關(guān)押，不久另一畫家傅小石被誣陷為“叛國投敵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李山則被誣為同伙，隨后又被誣為“五一六”分子遭受殘酷的折磨。歷經(jīng)幾番生死熬過了5年的磨難，直到1976年才調(diào)回南京市，開始過上一段平靜的生活。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作為一個畫家又開始踏上他又一段人生的旅程。他拿起畫筆，以一個感悟人世滄桑的思想者的銳覺和眼光，用一個畫家特有的表現(xiàn)方式表達他對社會和人事逆變的深邃思考，表達他對人生的感悟與世事的感懷，抒寫他的思想與情懷。李山的繪畫也正是融注了他經(jīng)歷的生活苦難、艱難坎坷曲折的人生體驗、喜怒哀樂的真實而濃烈的情感，才使他的畫作能夠凝聚洞透社會與人生的深刻思想，從而達到深沉的藝術(shù)境界。1976年至1980年，社會政治大環(huán)境也寬松了些，精神壓抑感、恐懼感也減小了許多。由此，人們獲得了暫時的平靜，心中也升起了希望。也正是這樣得以悠游的環(huán)境，使李山有閑經(jīng)常去看望林散之先生，兩人不僅結(jié)下深厚的情誼，而且寫下一批書畫合璧的珍貴作品。1976年李山調(diào)回南京后，住大行宮三條巷，林老家住中央門路西離玄武湖不遠的一個兩層樓的小院中。李山常去看望林老，小院寂靜，兩人一桌相對，閑敘交談，林老耳背，李山用筆在紙上寫字給林老看，以此方式相互筆談。有時李山即興繪畫，林老題字、題詩；有時林老畫畫，李山補色，這些書畫合璧的作品，一部分林老留之閑賞，一部分由李山攜歸。

2009年，李山將珍藏已逾28年之久的這部分兩人書畫合璧的珍貴作品印成冊頁，寄贈一份于我。幾年來，我常常拿出來欣賞，漸有心得，試為賞析。這部分畫作按題材和表達的情感內(nèi)涵可分為五個方面：

一、春天的懷想

1978年是粉碎“四人幫”反黨集團后迎來的第二個春天，數(shù)年來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陰影漸漸散去，人們從政治的重壓下、精神的約束中走了出來，環(huán)境變得輕松，精神漸有自由，也使人們產(chǎn)生了希望與熱情。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李山于1978年元月30日畫了《細雨春花》。這是一幅寫意折枝，畫面的上半部斜出一條春枝，在這條干枝上抽出若隱若現(xiàn)的幾縷纖柔的枝條，隨意點綴幾片嫩葉與淡粉花蕾，又恰似“清香嫩蕊含不吐”。畫面布局簡約空靈，設(shè)色淺淡，背景底色以淡墨中略帶青綠襯托春枝嫩葉與點點紅花，雨霧蒙蒙，使人不禁想起杜甫《春夜喜雨》中的詩境：“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碑嫾乙粤攘葦?shù)筆勾畫出“東風與雨至，染出枝上紅”的初春特征，朦朧細雨中散發(fā)著早春的氣息，整個畫面顯得那樣的安然寧靜，透出生氣。畫面的下半部分留有一大片空白，正好留出空間給林老題句：“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绷掷辖栌媚咸坪笾骼铎稀独颂陨场吩~中的開頭兩句，更加重了畫的細雨綿綿，春意闌珊的意境。

1978年春，李山又畫了一幅《飛鳥桃花》，這幅畫與前一幅畫構(gòu)圖相似，也是一幅折枝畫，但略有變化。一條桃樹枝干橫斜于畫面上端，配有細枝自上垂向右側(cè)直至畫面的底端，桃枝上綠葉絳絳、桃花點點，已不是前一幅那種剛吐嫩芽的初春之象，這里展現(xiàn)的是“初桃麗新采，照地吐其芳。枝間留紫燕，葉里發(fā)輕香”的一番融融的仲春之景。大片空白，一只小鳥自在地從繁葉散花間凌空飛過，綠葉與點點紅花在淡墨的背景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新淡雅，給人以許多的遐想空間。林老由“桃花春來早，紫燕自在飛”，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小雅·伐木》中的詩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奔匆浴皨肭笥崖暋鳖}之，既表達了畫面之意，也表達了林老與李山兩位書畫家心心相惜、志同道合的深厚友情。2011年10月，我兩次電話訪問遠在大洋彼岸現(xiàn)在居住在紐約長島的李山，了解他與林散之的交往和書畫合璧作品創(chuàng)作的過程，以及作者在這些作品中表達的內(nèi)涵和當時的情感、心境。李山和林老相識于1963年，1962年他從新疆調(diào)到江蘇國畫院，林老在1963年受聘為江蘇國畫院畫師，當時國畫院請林老寫毛澤東詩詞，派他給林老送宣紙并帶回林老寫好的書法作品，從1963年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前這一段時間，他經(jīng)常到林老家去，兩人從此結(jié)下友誼。李山的這幅畫與林老的題句正是表達他們在經(jīng)歷社會動蕩之后，在美好的春光中，懷抱對未來生活的希望，重敘友情，表達了他們“嬰求友聲”同道朋友的心聲。

李山的這兩幅折枝畫有其獨特的表現(xiàn)效果，以簡約的布局、淡雅的墨色、靜穆的意境，表現(xiàn)出清新靜雅的文人畫的書卷氣?；B小品便于文人畫家寄寓心靈，達到以小見大的妙處。蘇東坡在品畫時曾說：“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保?］鄭板橋也曾說：“敢云少少許，勝人多多許?！保?］李山是花鳥、山水和人物兼長的畫家，他在畫花鳥畫時也熟練地融入了山水寫意的筆法技巧，我們能從他的上面兩幅花鳥畫中，感覺出一枝一葉，一花一鳥，皆得生趣，天然淡雅、寧靜幽遠富有詩意的韻味。

如果說李山前兩幅畫是以極其簡約的畫面，沖和寧靜的韻味和含蓄的方式來表達春韻和春的寓意的話，那么《八十年代第一春》這幅畫，則是更為直接表現(xiàn)濃郁的春意和對新生活的熱切希望。李山回憶說：這幅畫是應新華日報社的約稿畫的，新華日報社約請他畫一幅表達迎接八十年代第一個元旦到來的畫，刊登在1980年元月1日新華日報的第一版。當時畫稿畫成之后，李山把畫稿送給林老看看，征詢林老的意見，林老很贊同，興筆題上：“八十年代第一春”，落款“林散之題李山畫，一月一日”。李山說：這幅畫表達了他和林老及新華日報社的朋友們在當時環(huán)境下的心情和心中的希望。1978年在粉碎“四人幫”反革命集團后，中國社會處于重大歷史變革時期，百廢待興、百業(yè)待舉，在思想意識領(lǐng)域內(nèi)開始打破沉悶的極左思想的禁錮，開放的空氣開始活躍起來，這些都在人們心中喚起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待。而這一時期，李山的繪畫藝術(shù)也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走向爐火純青的成熟階段。1976年5月，李山自南京出發(fā)去大西南，經(jīng)井岡山，去昆明，到西雙版納寫生；1979年4月，參加文化部組織的創(chuàng)作組去新疆寫生，這兩次采風使李山得以從大自然和社會生活體驗中、人文歷史中、民族地域風情中汲取了大量的生活素材和藝術(shù)營養(yǎng)，創(chuàng)作出一批題材豐富的繪畫作品，如《喀什老人》、《塔吉克女兒》、《夏雨》、《萬壑樹參天》、《曾踏昆侖》、《暫舉炊煙》，以及隨后一些年創(chuàng)作的《寫我難時魂－梅》、《風飄大荒寒》等具有廣泛而深刻思想內(nèi)涵的藝術(shù)作品。而這些帶有作者對社會反思與人生思考的作品，這些凝積著作者生活痛苦和體驗與濃厚情感的作品，使李山的繪畫走向更加深沉的藝術(shù)境界。正是在這種開始有了自由開放空氣的環(huán)境氛圍下，李山構(gòu)思創(chuàng)作了《八十年代第一春》這幅畫。作者以一支梅花橫伸占據(jù)大部畫面，用焦墨勾畫梅的枝干，以深淺相間的紅花點染枝頭，畫面豐腴，墨濃色艷，色彩鮮明，渲染出滿樹梅花春意濃的氣象，表現(xiàn)了八十年代第一春來臨的熱烈氛圍。畫面的下端以一枝青松相襯托，使整個畫面沉著穩(wěn)重堅定，松的濃墨與梅花的紅艷形成對比與映襯，使畫面鮮紅熱烈，更為炫目。畫家以這樣的境界與氛圍恰當?shù)赜浵铝嗽陂_放初期人們對未來生活的期待。

二、由由然之樂

中國畫學認為，畫者，心畫也。也就是說畫由心生。繪畫是心靈的藝術(shù)，繪畫是從人的靈府中流出的一段奇思妙緒，因此以什么樣的心胸去繪畫，則表達出什么樣的心境與情緒。李山1978年創(chuàng)作的《由由然樂哉》和《小麻雀》這兩幅畫中所表達的意境，非常切合他在七十年代后期的一段寧靜的生活與沖和淡泊的心境。李山1926年出生，至此時已五十有余。回顧他50多年的生活經(jīng)歷，何曾有過平坦與安逸，伴隨他的總是波折、打擊、磨難與痛苦。少年即遭逢日寇入侵，生活動蕩，由青島避難隨遷故鄉(xiāng)無棣縣，后為求學奔安徽阜陽、四川綿陽，歷盡艱難；青年時身歷內(nèi)戰(zhàn)，他只身赴香港尋求郭沫若，希望幫助介紹工作，可在香港求學，因環(huán)境所限，郭沫若勸其回內(nèi)地，返途中被國民黨逮捕入獄，經(jīng)親友營救得釋。五十年代初如愿考入浙江美術(shù)學院，但不久反胡風運動開始，因言論與美院的黨委領(lǐng)導相悖被誣指為胡風集團分子，遭關(guān)押；又因他曾去過香港，被誣為特嫌，后雖有郭沫若來函澄清事實，但美院的黨委領(lǐng)導仍把誣為特嫌的材料塞入李山的檔案。1958年，李山背負著誣為特嫌的魔咒分配到新疆工作。隨后歷次運動，李山都被批斗挨整，甚至被關(guān)押坐牢，幾次失去自由，幾經(jīng)遭劫而余生，歷經(jīng)種種磨難后直至1975年底，江蘇省委組織部工作組正式下文對李山1948年去香港求學一事，作出了“這段經(jīng)歷已審查清楚無問題”的結(jié)論，多年冤屈，一朝申雪。政治魔咒解除了，李山多年的精神重負釋然了，身心輕松而自由，這對李山來說多么的不易。對一個生活道路平坦、沒有坎坷的人來說并不會有什么感受，但對于李山來說，這一天的到來是多么的難得??！此后這一段平靜的生活，李山倍感安寧自逸。1978年元月，李山創(chuàng)作了《由由然樂哉》這幅畫，畫面的頂端隱約有半片荷葉，而在約占整個畫面的寬度中只畫著兩條活潑靈動的小金魚，一條在前游動，自由自在悠然地吐著氣泡，另一條輕輕搖動尾巴緩緩在后隨行。畫家在畫面上特意給小金魚設(shè)置出寬闊的空間，任其自在無礙地遨游，畫面空靈明凈，小金魚自在安逸，悠哉樂哉！讓人在欣賞中產(chǎn)生自由遐想。林老題句：“由由然樂哉，李山畫七八年元月，江上老人書于玄武湖畔。”一語點出畫面深涵的蘊意?！肚f子卷五》在“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篇”中有一段很有趣的對話：莊子說，鰷魚出游從容自在，是因為魚很快樂?；葑诱f：你不是魚，怎知道魚的快樂？莊子回道：你不是我，怎知我不知魚的快樂？惠子說：我不是你，固然不知你；而你本不是魚，固然不能同魚相知的?；葑硬恢嗽诟星樯系姆从巢⒎侨绱撕唵巍Ｇf子因為游濠上快樂，而感到魚游濠下亦樂也。這是人在審美鑒賞中的移情，由于人的主觀情感因素往往支配和影響著主體對事物認識與感情趨向，移情于物，物我兩忘，我即是物，物即是我。這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鑒賞過程中主體進入虛靜與迷忘境界時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宋人云：“……洋洋然，魚之得其所也；終觀之，戚戚焉，吾感之于中也?！保?］故庭草之茂，可見生機勃勃；游魚之樂，更見出自家悠然自得之意。正所謂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情性，然以一心之溝通，即可鉤深致遠，極廣大，盡精微，寄性于物，寓情于境?！队捎扇粯吩铡愤@幅畫中的兩條小金魚自由自在悠然而樂的神態(tài)，正是李山借物言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表達自己當時那種重獲自由后的悠游自樂的心情。

《小麻雀》是李山同一年所作的另一幅畫，畫面的下端，作者以寥寥幾筆稍點墨色，以大寫意的筆法勾畫幾許枝條草葉、暈染一簇朦朧起伏的山崖，以淡藍的廣闊天空作為映襯的背景，在大片空間里兩只小麻雀凌空逆風自在飛翔，前飛后逐，翩然而起，各展身姿，前者呼后者應，啾啾交語。整個畫面顯得空闊無礙、鳥鳴境幽。林老于畫的下端題詩：“小麻雀，真可愛，一雙飛，實自在，天地廣闊去無礙?！鳖}罷意猶未盡，又特以小字加注：“李山寫小鳥有性情，有境界。”林老以藝術(shù)家的眼光、詩人的情懷，注述出了這幅畫所表現(xiàn)的活潑靈動的生命精神與詩化的意境。

以麻雀作為繪畫的對象，早在北宋就有。今藏故宮博物院的《寒雀圖》傳為崔白所作。圖畫冬日庭院中，木葉落盡，一根枯枝上數(shù)只麻雀嬉戲，或棲或啄，或眠或歌，神態(tài)各異，活潑有致。李山的《小麻雀》與崔白的《寒雀圖》以不同的畫面形式，表達了畫家把愛物的情感洋溢在濃厚的審美情調(diào)中，把外物視為自己心靈的形式，視為抒發(fā)自己心性的媒介，并在詩意的浸染中吟玩生意的妙趣。而李山的《小麻雀》較之崔白的《寒雀圖》則更有畫家自己生活的感受與蘊意。這幅畫與《由由然樂哉》，一個是魚兒水中戲游，一個是鳥兒天空飛翔，雖然所畫的景物不同，但所表現(xiàn)的意境相同，都表達畫家追求自在、自由的情感，這是人生更高境界的一種追求。

三、清純友情

中國文化中很早就有以香草喻君子美人的象征寓意，而水仙最為文人雅士所喜愛，故此形象多有寄寓。李山喜歡水仙的品格，溫雅高潔的靈魂，清純?nèi)缪┑木瘛?978年，李山將這種審美情感賦予了他《凌波仙子生塵襪》畫中的具有生命精神的水仙花?！读璨ㄏ勺由鷫m襪》這幅畫的布局疏朗，畫中的水仙花，一顆扁狀的球根置于畫面的底端，粗壯的根莖生出一枝挺拔的枝桿，從力學的角度看，其造型扁平穩(wěn)重的根莖托起的水仙花更顯得安定挺拔，婷婷玉立；在主株的側(cè)面旁根上用淡墨畫出兩支小莖，形成虛實對比的效果。水仙葉色青綠，一束花枝俏然于莖葉之上，幾朵水靈靈的白花綻放枝頭，淡淡的黃蕊點綴花間，麗而不艷，俏而不驕，溫雅清純，如聞幽香。整個畫面簡潔明快，詩意盎然。所以林老借宋代黃庭堅《詠水仙花》詩中之句：“凌波仙子生塵襪”題于畫上，并注：“李山畫水仙生趣盎然?！绷掷鲜俏娜藭嬎囆g(shù)家，他能深刻地的理解文人畫的情感意蘊與內(nèi)心境界。中國的文人畫中蘊含著文人意識，洋溢著書卷氣息。文人書畫家在創(chuàng)作活動中自己的感受往往很敏銳，并能從中獲得新的靈感啟示，同時又將這些靈感啟示融入于作品之中，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使其作品在技巧、格局、審美情調(diào)就帶上了濃重的個人色彩。中國書畫中的文人意識對于創(chuàng)造書畫作品的藝術(shù)意境，表達創(chuàng)作主體的思想情感具有更為重要、更為深刻的意義。中國文化的精深之處，在于人與自然之間已超出了一般泛泛的依存關(guān)系，而是一種心靈相照、氣息相通的所謂天人合一即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關(guān)系。中國文人們在他們的書畫創(chuàng)作中，所表達的正是對這種關(guān)系的敏悟、體驗與慨嘆。這樣，書畫創(chuàng)作已成為他們表達思想、寄托胸臆、抒發(fā)情感的表現(xiàn)形式與手段。2007年，李山也畫過一幅水仙花，畫家自題：“歲寒伴我夜讀書?！崩钌皆f：有時畫中的物象已經(jīng)在我的幻覺中成了我的好朋友。在這幅畫里，他就是把水仙花當作交往情深的朋友形象來畫的。李山在自己的一篇文章中寫道：《歲寒伴我夜讀書》中的水仙根部塊莖的平穩(wěn)形態(tài)，產(chǎn)生出一種安詳持久地陪伴的感覺，堅挺的花葉給我以毅力的感染，晚上，特別是在寒冷的夜晚，每當我讀書倦了，看看這畫中的水仙花，真像是有一位堅強的朋友在旁邊持久地陪伴著我一樣，使我受到安慰與鼓勵。宋代黃庚《水仙花》詩寫道：“冰魂月魄水精神，翠袂凌波濕楚云。雪后清閑誰是侶，汨羅江上伴湘君?！边@首詩或可表達李山畫中的意境。一幅優(yōu)秀的繪畫作品，其深深撼動人心的地方，就在于她承載著畫家深刻的思想、敏悟的睿智，出于心源的真實情感、脫俗而升華的藝術(shù)境界。

四、故鄉(xiāng)情思

李山的花鳥畫在他的繪畫藝術(shù)生涯中作為一個重要的題材多次出現(xiàn)，雖然多是小品，卻很有意境，表達出作者對童年故鄉(xiāng)田園景物的深深眷戀，對大自然的深厚情感。李山在《往事如煙》的這篇回憶中說：“十二歲時，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父母帶著孩子們回到了故鄉(xiāng)農(nóng)村，雨天，在屋中，聽雨聲淅瀝，一直滴落到黃昏，有時雨聲中，我一個人呆呆地編織自己的夢想。雨歇了，我踩著被泡濕的土地，去看院子里的花，花葉上披滿了水珠；我很喜歡野花，在田頭、在路邊、在塘岸、在崖上，都會見到它各色的花瓣，像神州大地上的兒女，質(zhì)樸、美麗、清新、堅強，它們曾伴我度過了癡情純真的童年。幾十年來，那淅瀝的雨聲、故鄉(xiāng)的景象一直跟著我，一閉上眼睛便似乎聽到它、見到它。它曾伴我千里飄泊，度過艱難的歲月，因此，我多次邀請它們來到我的畫中，與我久遠地在一起?！?978年，在林老翠蔭濃郁的寂靜小院中，與林老悠閑敘語時，珍藏在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情童年趣，油然浮現(xiàn)眼前，情之所至，李山畫了三幅花卉小品：一幅《曉露》、一幅《木槿花》、一幅《葫蘆、牽牛花》。他在畫其他一幅牽牛花畫時曾說，他在畫牽?；〞r，好像是在畫一群早晨初醒來的孩子的臉龐，用纖細的筆觸，滲入的水分，極力表現(xiàn)出花朵搖曳于晨風涼露之中的嬌嫩之感，如同孩子嬌嫩皮膚一樣，使你不忍去碰，恐怕一碰就要使之受到損傷。李山還曾在其后所作的幾幅牽牛花畫中寫道：“每天的黎明，在晨光中，迎著朝陽最早的一片微笑”；“在晨光中，牽?；ň`開了她的笑臉，在輕風中，舞起了她的羅裳”；“庭院深處的小花，聽到過情人的絮語，參加過孩子們的喧鬧，人們的多少生活趣事，都留在她的記憶中”。童年的回憶如詩一樣的柔情，夢一樣的境幻。李山在《曉露》這幅畫中，以淡綠的翠葉托起兩只綻放的鮮嫩紅花，上下攀援的藤蔓上幾只蓓蕾剛剛吐出紅苞，晨霧尚未消散，晶瑩的露珠濕潤著花蕊綠葉，展現(xiàn)出大自然的美態(tài)，畫意詩情盡在其中。林老題為：“曉露”并注：“李山畫于玄武區(qū)。”李山的《木槿花》則以濃墨重彩繪出枝葉與花朵，這幅畫的葉與花的造型只在似與非似之間，作者不在于花的外在形象的勾畫，而重在于神韻的凝聚，在墨與色的深淺對比與暈染中，畫出木槿花的精神。所以，林老題句：“畫到神情飄渺處，更無真像有真魂?！边@正是林老對李山的繪畫藝術(shù)極其中肯的評價，對李山繪畫藝術(shù)內(nèi)在精神準確的揭示。《葫蘆、牽牛花》這幅畫是兩種花卉的組合，在畫面的下端，作者用焦墨皴擦出一條隨意攀援的牽?；ǖ奶俾?，藤蔓上或虛或?qū)嵉腻e落點綴著花瓣，畫的上部在葫蘆葉的掩映中垂掛著兩只金黃的變形的葫蘆在風雨中搖曳，畫面水墨暈染、濃淡相間，整個畫面設(shè)色豐富多彩，暖色與冷色形成對比。林老在畫上題句：“羨君作畫有真力，不肯依樣畫葫蘆?！边@是林老對李山的繪畫藝術(shù)又一次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和評價。李山的畫，運用了純熟的技巧，描繪出對象內(nèi)在的特質(zhì)、風韻與美感。他的畫所重視的是真情的感動，是對自然神韻的理解，是對社會人生意義的領(lǐng)悟；我們既可以看到他在畫中恰到好處的技法運用，又在技法之外可以看到閃現(xiàn)的性靈光輝。李山最講究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的各種情趣，重視變形、變色、變線、變化構(gòu)圖等技巧的運用。李山在《什么是深沉的藝術(shù)》一文中說：“變形是藝術(shù)深化的重要手段。藝術(shù)變形來源于幻覺，幻覺來源于感情強烈的極致，在幻覺中出現(xiàn)的變形、變色，即對象在作者感情上所出現(xiàn)的形態(tài)?；糜X是作者感情極致的形象表現(xiàn)，記住自己的幻覺，即記住自己感情極致時在感覺中變形變色了的形象，落實到作品中，于是作品便表達了深沉感情的極致而進入了藝術(shù)的深沉，這時，個人風格也將隨之而生?！崩钌嚼L畫用筆、落墨著色精巧多樣，或在畫中用斷續(xù)跳動的枯墨，表達晨風冷露中顫動的花葉，料峭而輕寒；或以逆鋒而進的筆法，粗細枯濕、抑揚頓挫，賦予對象一種剛烈挺拔的氣質(zhì)；或用亂筆皴擦的筆法，表現(xiàn)蒼茫雄渾之感；或用墨點滲化的潑墨技巧，置畫面于濛濛雨煙。運筆時而奮力疾馳、風狂雨暴，時而凝神徐進、欲斷還連。設(shè)色清雅，淡藍淡紫，信手點染，情深意濃，如詩如幻。

五、傲骨駝情

李山與天山有很深的淵源，1958年自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分配到新疆后即進入天山勞動；1961年去天山寫生創(chuàng)作出《天山月初升》、《七月阿爾泰》陳列于北京人民大會堂；1979年李山再進天山寫生創(chuàng)作了一批西北邊疆少數(shù)民族的人物形象，反映出新疆大漠邊陲人民的生存狀況、生活情感、內(nèi)在性格與堅韌的生命精神。李山筆下的人物有個性、有思想、有明顯的地域特征和時代印跡與歷史的刻痕，具有鮮明的典型性與代表性。在創(chuàng)作人物畫的同時，李山創(chuàng)作了他最有代表性的繪畫題材——天山駱駝。在后來的許多年，他的很多畫以天山為背景，表現(xiàn)西北邊疆的風情，天山駱駝是李山藝術(shù)創(chuàng)作表現(xiàn)的重要對象。1979年天山采風歸來，李山帶回厚厚的畫稿，其中有不少描繪天山大漠駝情的作品，這些作品中有踏過冰河負重前行的駱駝，有迎著漫天飛雪在迷蒙的大漠中行進的駱駝，有在崎嶇山崖上跋涉的駱駝。駱駝之外，李山還畫了許多伴隨著駱駝跋涉萬里的邊疆男女。有一幅畫畫著一位少女騎在駱駝的背上，少女淡藍的上衣，淡紅的裙子，緋紅的臉龐，在風雪中更顯得光耀奪目，少女神情從容自若，身軀微側(cè)面向后方，關(guān)照著淹沒在迷漫的風雪中的駝隊。遠處是連綿起伏隱約的雪峰，茫茫的風雪與冰河；近景特寫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頭駝，它昂首遠視前方，天蒼蒼野茫茫，邁著堅定有力的步伐，踏著冰雪前進，那駱駝墨色厚重的絨毛，那堅挺剛健的四肢，沉著堅毅的神態(tài)，突顯出天山駱駝的沉著穩(wěn)健與堅韌耐勞的精神品質(zhì)。也有的畫描繪的是：春回大地風和日麗的天山草原，駱駝或臥或立或行走，雪白的羊群掩映于綠草叢中，放牧的老漢行走忙碌于牧場，牧女小憩于青青的草色中，牧民在落日銜山中舉火炊煙……李山筆下的駱駝是千里負重的毅力與精神的寫照，牧民形象則是堅強品格之美的升華，李山以真誠之愛心去描繪他們，塑造出一個個生動的形象。這些熔進了畫家的情感與意志品質(zhì)的藝術(shù)形象，體現(xiàn)的是勇敢不屈者的生命，我們可以這樣說：這些形象既是西北邊疆勤勞、負重、忍耐、堅強的人民的寫照，也是在曲折的逆境中艱難跋涉、一身傲骨、勇往前行的畫家李山的象征，畫如其人。新疆之行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成功地把李山的繪畫推向了更為深沉的藝術(shù)境界。林老看了這些畫稿十分喜悅，欣然作詩《題李山新疆畫稿》：“五月天山雪，駱駝叫暮寒。不辭千萬里，兩度玉門關(guān)。獨自去桑乾，千難與萬難。新疆好兒女，畫出給人看。苜蓿來天馬，葡萄愛漢人。君真有豪興，辛苦獨嘗新。誰騎駱駝游，叮當響自由。天山正六月，猶著老羊裘。五月天飛雪，榴花開滿城。衣裳五色詔，紅綠似花卿?！甭淇睿骸案昴炅率呷?，八十三叟散之。”林老的詩概括出李山這一批畫稿中所描繪的新疆天山大漠荒寒奇特的西域風光，贊揚李山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畏艱辛與勇于探索的意志與豪情，揭示出畫中天山駱駝和天山兒女的風貌與精神。

以上五個方面的書畫作品，從一個側(cè)面真實地記錄了李山這一時段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以及對生活的感悟、思緒、情感與懷想，真實地記錄了李山與林散之的交往，兩人對藝術(shù)的思考與評價以及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這在當今的畫壇上也算是一件唯美的令人回味的往事。

［1］蘇 軾.蘇軾詩集：卷二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82.

［2］鄭板橋.鄭板橋集·題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程 顥，程 頤.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八［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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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794（2012）06-0040-04

張啟勝（1948－），男，安徽滁州人，滁州市人大常委會原副秘書長，副教授，安徽省藝術(shù)鑒賞學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中國國際書畫藝術(shù)家協(xié)會理事，研究方向：藝術(shù)理論及藝術(shù)評論。

2012-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