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娜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39)
《全唐詩》中“蘭若”的傳統(tǒng)內涵及佛禪意蘊
沈 娜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39)
佛教的傳入是中國思想史、文學史上的重大事件。文化上,佛教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相融合,文人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大量引用與佛教有關的佛語、典故、意象等,這種現(xiàn)象在唐詩中也極為常見,“蘭若”即為一例。但它與普通的佛教典故不同,既有佛教的意蘊,又有傳統(tǒng)的文化內涵,因而具有特殊性。
“蘭若”;唐詩;興寄傳統(tǒng);佛禪;意蘊
西漢末年,佛教傳入中國,其影響隨著時代的演進而不斷發(fā)展變化。發(fā)展至唐代,中國僧人自身思想體系的逐漸成熟使得中國佛教在此時期得到了穩(wěn)固的發(fā)展,各主要宗派大多在此時期形成或成熟。同時,唐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均受到了佛教的很大影響。文化上,佛教的相關內容被士子、詩人納入筆下,成為傳達情思、比興寄托的媒介。在唐詩中運用佛教意象的現(xiàn)象極為常見,這雖不是唐人的獨創(chuàng),但其影響、地位與前朝相比,蔚為大觀。筆者主要選取“蘭若”這一意象,在對其進行分析的基礎上,研究佛教文化對唐詩產生的影響。
“蘭若”是唐詩中常用的意象。與“菩提”等外來意象不同,它既是直接音譯過來的佛家用語,又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固有意象,因此具有兩重含義,在中國古代文人的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了不同意蘊。
“蘭若(ruò)”是一個復合詞,“蘭”即蘭草,“若”即杜若。蘭草亦名蘭花,品性高潔,氣質脫俗,被譽為花中君子。杜若一說杜衡,但在屈原的《九歌·山鬼》中同時出現(xiàn)杜若與杜衡的全稱:“被石蘭兮帶杜衡”、“山中人兮芳杜若”[1](P120)??梢姡湃藢Χ藕夂投湃羰怯袇^(qū)別的。一說高良姜,《本草圖經》云:“杜若苗似山姜,花黃赤,子赤色,大如棘子,中似豆蔻,出峽山、嶺南北。正是高良姜,其子乃紅蔻也,騷人比之蘭、芷?!保?](P190)雖不能確定杜若的植物屬科,但可知其亦屬香草類。
蘭草、杜若的“香草”屬性,使其具有了特殊的文化內涵。屈原開創(chuàng)了“香草”、“美人”的興寄傳統(tǒng),他常用一些具有香氣、品性高潔的植物來修飾自己,表現(xiàn)自己的高尚情操,寄托政治抱負,從“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疏石蘭兮為芳”、“被石蘭兮帶杜衡”等詩句可以了解“香草”的文化淵源。屈原作品中的蘭草、杜若是分開的,發(fā)展到后代,因表達、修辭等的需要,將二者合成一個詞,即“蘭若”,這種現(xiàn)象在《文選》中可以看到?!段倪x·顏延之〈和謝監(jiān)靈運〉》有言:“芬馥歇蘭若,清越奪琳珪?!崩钪芎沧?“蘭若,香草。”[3](P590)
古人的文化、精神傳統(tǒng),蘭草、杜若的馥郁屬性,造就了“蘭若”的文化淵源,形成了比興寄托的詩歌傳統(tǒng),發(fā)展到后來成為一個固定詞語,在文人詩詞中經常出現(xiàn)。
蘭若(rě),梵文 Aranyaka或 Aranya音譯之略稱,全稱“阿蘭若”、“阿練若”、“阿蘭若迦”,原意為“樹林”,《玄應音義》卷二十三謂:“阿,此云無。練若,有兩義。一曰聲,謂無人聲及無鼓噪等聲;二曰斫,謂無斫伐等喧鬧。雖言去聚落一俱盧舍為阿練若處,亦須離斫伐處也?!币虼艘庾g為“寂靜處”、“空閑處”、“遠離處”等,原為比丘習靜修行處,后一般指佛寺。蘭若佛教層面的內涵,當出現(xiàn)于佛教傳入中國之后,即西漢以后。
佛教傳入中國以后,逐漸浸染了中國特色。蘭若(rě)由本意“樹林”衍化成“佛寺”,傳入中國后,其本意逐漸淡化,變成了泛指,泛指僧尼的修行之處,亦作為寺廟名,可實可虛。其所代表的禪意亦變得大眾化,突破了佛教的條條框框,成為大眾或文人信口拈來但仍有禪意的詞語,也具有了文化層面的內涵。從印度Aranyaka到中國蘭若(rě),其發(fā)展變化也代表著佛教傳入中國后逐漸中國化的過程。
蘭若(rě)的出現(xiàn)在歷史上時間晚于蘭若(ruò),并有著不同的內涵,但二者同樣具有文化功能,在文人的妙筆下大放異彩。
蘭若(ruò)與蘭若(rě)具有不同的文化指向功能?!度圃姟分泄灿?6首詩(《題云師山房》作者存疑,楊巨源、權德輿、戎昱均有此詩;《過融上人蘭若》作者存疑,孟浩然、綦毋潛均有此詩,實為83首)出現(xiàn)了蘭若這一意象。詩歌中,蘭若或作為一個單純的植物意象,或突出香草的屬性,表現(xiàn)詩人的品性及修美的需要;或以佛寺的代名詞出現(xiàn),傳達出佛禪之意。這一意象因表達的需要亦變得或實或虛。
唐代詩人運用蘭若這一意象時,很少用到其植物屬性。在上文提到的83首詩歌中,只有陳子昂的《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二)、李白的《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李賀的《湖中曲》、陸龜蒙的《美人》4首詩用到這一屬性。詩人或以蘭若自比,表現(xiàn)自我的懷抱,或以蘭若表現(xiàn)他人的品質,贊揚其高尚人格。如《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二):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4](P211)
詩人托物言志,前兩聯(lián)主要詠贊蘭若,“幽獨空林色”,寫出了蘭若的遺世獨立、幽獨出眾之美;后兩聯(lián)借寫蘭若無人賞知、只能孤芳自賞之境遇,表現(xiàn)自己年華逝去、心志難成的身世之感。此詩全用興寄手法,以蘭若自比,托物感懷,寄慨遙深。蘭若在詩歌中是詩人比寄的對象及媒介。
再如《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
家本紫云山,道風未淪落。
沉懷丹丘志,沖賞歸寂寞。
朅來游閩荒,捫涉窮禹鑿。
夤緣泛潮海,偃蹇陟廬霍。
憑雷躡天窗,弄景憩霞閣。
且欣登眺美,頗愜隱淪諾。
三山曠幽期,四岳聊所托。
故人契嵩潁,高義炳丹雘。
滅跡遺紛囂,終言本峰壑。
自矜林湍好,不羨市朝樂。
偶與真意并,頓覺世情薄。
爾能折芳桂,吾亦采蘭若。
拙妻好乘鸞,嬌女愛飛鶴。
提攜訪神仙,從此煉金藥。[4](P428-429)
詩人寫了自己的求仙歷程,表達了與元丹丘的情誼。全詩圍繞訪道、求仙的主題展開,透露出喜愛山林、不羨俗世的隱逸之趣?!盃柲苷鄯脊?,吾亦采蘭若”,“芳桂”、“蘭若”皆為香草,一“爾”一“吾”,傳達出自己與元丹丘有相同的情趣。與陳子昂不同,李白主要著眼于蘭若的“香草”屬性,表達自己修美、隱逸求仙的志趣,詩中沒有政治懷抱。
李賀的《湖中曲》首聯(lián)“長眉越沙采蘭若,桂葉水葒春漠漠”[4](P967),“長眉”指女子。劉(辰翁)云:“起一句盡寄書,催晚語,自清漣。”[5](P128)李賀用蘭若來表現(xiàn)自己的“清漣”品性。陸龜蒙的《美人》是寫一個女子的不幸遭遇,“朝朝佩蘭若”體現(xiàn)了女子的潔身自好。蘭若在這兩首詩中均代表了人的高潔品性。
這4首詩雖表達的感情各異,但均以蘭若表現(xiàn)自己或他人的高潔品性、高尚人格,或比寄,或直抒,蘭若在詩人筆下充分發(fā)揮了其“香草”的特性,具有傳統(tǒng)的文化意義。
佛教傳入中國以后,與中國文化相融合,相關義理、故事、禪語、意象等也被運用到詩文創(chuàng)作當中,蘭若(rě)即為其中一例。其梵語的本義仍在,只是多用于泛指。還出現(xiàn)了以“蘭若”命名的寺廟,據史料記載,唐代的山西、江西兩省均有蘭若寺?!度圃姟分泄灿?9首詩含有這一意象。這些詩歌多是一些佛寺紀游詩,主要表達詩人對佛教、禪學的向往及崇尚,也流露出欲逃離世外、修身養(yǎng)性的意趣。在題目中提到蘭若的詩歌有61首,剩下18首置蘭若于詩歌的具體內容中。如王維的《過福禪師蘭若》、劉長卿的《宿北山禪寺蘭若》、孟浩然的《游明禪師西山蘭若》、杜甫的《大覺高僧蘭若》、顧況的《山僧蘭若》、李益的《入南山至全師蘭若》、白居易的《蘭若寓居》……在這類詩歌中,詩人或尋蘭若,或宿蘭若,或游蘭若,或題蘭若,均表現(xiàn)出對佛禪的向往,詩人們在禪意中尋找寄托,暫時忘卻俗世的紛擾。以施肩吾的《宿蘭若》為例:
聽鐘投宿入孤煙,巖下病僧猶坐禪。
獨夜客心何處是,秋云影里一燈然。[4](P1250)
詩人客宿蘭若,在佛禪里獲得心靈的寧靜。詩歌的后兩句頗有禪意,“客心何處是”,“影里一燈然”,形單影只的詩人看似孤獨,但在禪意中得以升華內心,提升境界,找到了精神的寓所,雖獨行卻不獨孤。
另一類詩在具體內容中提到“蘭若”,如宋之問的《游云門寺》、祖詠的《題遠公經臺》、岑參的《太白胡僧歌》、杜甫的《謁真諦寺禪師》、權德輿的《題云師山房》等18首詩歌也無例外地滲透著禪意。以《題遠公經臺》為例:
蘭若無人到,真僧出復稀。
苔侵行道席,云濕坐禪衣。
澗鼠緣香案,山蟬噪竹扉。
世間長不見,寧止暫忘歸。[4](P306)
寺院僧稀、客無,以至苔侵道席,鼠緣香案,倍顯荒涼、冷清,但因其幽靜,詩人不忍離開,將靈魂暫寄,在這冷清中感受禪的深義。“世間長不見,寧止暫忘歸?!痹娙烁卸U達到忘歸的境界,有一種超脫世外之感。
以蘭若入題或入詩的詩歌中都滲透著禪意及詩人的寄托。詩歌主要是抒發(fā)情感、寄托情懷的載體,蘭若無論虛實都不影響詩人情感的表達和詩中的真諦。從唐人的詩歌中可以知曉,蘭若的“香草”傳統(tǒng)一直被延續(xù),梵語“蘭若”的表達范圍變得更廣泛一些,詩人根據自己表達的需要,將其原意寬泛化,而不僅僅指修行之處,在這個層面上,“蘭若”逐漸“俗”化了。
縱觀文化史與佛禪史,佛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相互影響、相互滲透而繁榮的。歷朝文人根據表達的需要,對佛偈義理、佛教故事、佛教典故或直接運用,或進行新的解讀,豐富了詩文創(chuàng)作。初唐時期,出現(xiàn)了以淺俗質樸為美的“化俗寺僧派”,他們的創(chuàng)作質樸無華,詩趣不濃,主要是些“佛偈、偈頌”,以王梵志為代表。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唐詩在內容、體例等方面逐漸完備,如果說初唐是僧人作詩,發(fā)展到后來則是詩人以禪入詩。僧人作詩有禪味無詩意、韻味;詩人作詩既保證了詩歌的韻味,又將佛意禪語完美地融入到詩歌中,詩意、禪味兼具,以王維為代表。這種變化既是文化史上的一大進步,也有利于佛禪思想的傳播、普及,以詩歌的形式介紹佛教知識、傳達佛禪義理,是人們更樂于接受的。
“蘭若”在浩瀚的唐詩中是一個極不起眼的意象,但傳統(tǒng)及外來的雙重意義,賦予了它不可取代的文化功能。蘭若(ruò)是傳統(tǒng)的,它是屈原開創(chuàng)的“香草”、“美人”比寄傳統(tǒng)之沿襲;蘭若(rě)是舶來的,它的傳入既豐富了“蘭若”的內涵,又體現(xiàn)了詩歌中外來文化的影響。以佛入詩雖不是唐人的獨創(chuàng),卻在唐人那里得以升華,達到了詩意與佛禪的完美結合,這無疑是文化的一大進步。
[1]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先秦詩文精華[M].周蒙,等,注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2](宋)沈括.夢溪筆談[M].劉尚榮,校點.沈陽:遼寧出版社出版,1997.
[3]羅竹風.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
[4]上海古籍出版社.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唐)李賀.李賀全集[M].(清)王琦,注釋.王步高,劉林,輯校匯評.珠海:珠海出版社,2002.
(責任編輯:王菊芹)
Abstract:Introduction of Buddhism is a major event on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Culturally,combination of Buddhism and traditional culture,scholars in literary creation of citation and Buddhism in the Buddha allusion,language,such as image,this kind of phenomenon also is very common in the Tang Dynasty,"LanRe"that is as an example.But with the ordinary Buddhist allusions it is different,both in Buddhist meaning,and traditional culture connotation,thus has the particularity.
Key words:LanRe;Tang poetry;traditional of allegory;Zen Buddhism;connotation
On LanRe’s Traditional Meaning and Zen Buddhism Connotation in“Quan Tang Shi”
SHEN Na
(College of Liberal Arts,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039,China)
I222.7
A
1008—4444(2012)04—0114—03
2012-05-16
沈 娜(1988—),女,河南信陽人,安徽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