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燕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榆樹下的欲望》和《雷雨》中人物的欲望悲劇比較
秦燕燕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尤金·奧尼爾的《榆樹下的欲望》和曹禺的《雷雨》展示了人類共通的生存欲望和精神欲望的悲劇。這種共通性主要表現(xiàn)在戲劇中人物各自的欲望追求與毀滅的悲劇、自我追尋與認定的精神追求失敗的悲劇。生存欲望使他們苦苦掙扎卻不得解脫,精神追求的失敗使他們喪失正常的人性,亂倫、弒父、殺子的欲望成為他們共同的特性,不可知的命運主宰著奮力追尋的人,他們一個個走向毀滅。
《榆樹下的欲望》;《雷雨》;欲望悲劇
奧尼爾和曹禺均被譽為各自國家的“莎士比亞”,他們兩人在各自國家的戲劇史上有著相似的貢獻。奧尼爾給美國帶來了真正的悲劇,而曹禺的《雷雨》被稱為中國現(xiàn)代戲劇的第一部真正的悲劇。從題目來看,《榆樹下的欲望》直接告訴我們這是一部關于欲望的悲劇。曹禺在《雷雨》的序言里否認了《雷雨》受其他戲劇的影響,但他也說過奧尼爾的戲劇故事性很強。《榆樹下的欲望》和《雷雨》都以繼子后母的亂倫關系來構建戲劇情節(jié),都以毀滅為最終結局,有著共同的悲劇意蘊——欲望的悲劇。
人的欲望包括物質欲望和精神欲望兩種。欲望不僅僅是肉欲、物欲、貪欲這些本能的欲望,還包括愛與被愛的情感追求、自我確認與追求的精神欲望。人的欲望是一個悖論性的存在。欲望是推動人類進步的原始驅動力,也是毀滅人性的利刃。人存在于宇宙之中,不能避免欲望的存在,那么,人在追求欲望的過程中,就會產(chǎn)生痛苦和掙扎,產(chǎn)生人的欲望的悲劇。人在寫下歷史的同時,也寫下了自己的悲劇。奧尼爾針對美國當時沒有戲劇的說法指出:“我們本身就是已經(jīng)寫成和尚未寫成的悲劇中最令人震驚的悲劇?!保?](P248)社會演繹著悲劇,人自己就在演繹著更大的悲劇。人作為社會的一員,不管處于哪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生存欲望,可悲的是,人往往迷失在這些欲望里不能自拔,從而走向毀滅?!独子辍泛汀队軜湎碌挠穼懙亩际乾F(xiàn)代社會語境下的欲望悲劇,都揭示了對財產(chǎn)的強烈占有欲,不同人物展示不同的欲望,丈夫、父親這個倫理角色被物質欲望所消解。作為丈夫和父親,有責任去營建一個和諧的家庭,給予妻子平等的尊重和愛,給予孩子教育和父愛。在《榆樹下的欲望》中,作為一家之長的凱勃特,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占有他認為是他一手創(chuàng)造的財富。田莊就是他的一切,追逐財富、占有財富就是他七十多年生命中的惟一欲望和生存動力。在他眼里,老婆、兒子是財產(chǎn)和奴隸,人被他符號化為財產(chǎn),丈夫、父親都不是他的角色認知,農(nóng)莊的主人是他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他累死了兩個老婆,對三個兒子惟一關心的是他們干了多少活,是不是又算計著謀奪他的財富。他之所以娶愛碧,不是為了滿足他的性欲望,而是為了更好地維護他的財產(chǎn),滿足他追逐財產(chǎn)的欲望。愛碧像他前兩任妻子一樣,可以做他的免費勞力,是他財產(chǎn)的一部分。后來他之所以會讓愛碧生孩子來繼承他的田莊,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因為小兒子長大的時候他可能已經(jīng)去世,那么,也得讓流著他的血的兒子繼續(xù)占有這些,即使他在六尺土下,但田莊還是他的。伊本和其他兩個兄弟已經(jīng)長大,而且都有著強烈的占有欲,同樣是兒子,凱勃特絕不允許他還存在于世的時候田莊被霸占。凱勃特不是一個丈夫,不是一個父親,他是受物質欲望支配的個體。西方社會文化中夫妻雙方的財產(chǎn)是獨立的,有著個體的獨立性,凱勃特霸占妻子的財產(chǎn),還固執(zhí)地認為那是他創(chuàng)造的。西蒙、彼得和伊本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有的只是恨和同父親一樣的占有欲。因為恨,伊本在愛碧的引誘下犯下繼子后母亂倫的錯,使愛碧為證明愛他而殺子,最后雙雙走向死亡。甚至連愛碧這樣一個野性的女人,也因為生存困境的影響,充滿了對物欲的狂熱。在《雷雨》中,周樸園是物質欲望的化身。在周樸園的世界里,物質就是中心,所謂親情、愛情、道德、良知都是圍繞著物質欲望來發(fā)揮它的作用的。因此,他不是一個好丈夫。為了名利地位和金錢,他拋棄了為他生了兩個兒子的魯侍萍,娶了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繁漪,卻又對繁漪冷酷無情,妄想把她變成一個沒有思想的人,逼著她喝藥。他同時害了兩個女人,也是導致一切悲劇的根源。他不是一個好父親。周萍是周樸園著力培養(yǎng)的接班人,他要把他的人生準則傳給周萍,那么,他的貪欲、他的殘忍、他的冷漠、他的物質中心主義勢必會影響周萍,但周萍畢竟不是他一個人的兒子,他的身上還流著一半他母親的血液,所以周萍恨他,恨他把自己造就成一個懦弱又無情的人,以致于為了報復和反抗父親,犯了亂倫禁忌,又走向更深的亂倫,最終毀滅自己。對周沖,周樸園更是冷漠無情,周沖對于他來說只是流著他的血的人,是他的有秩序的家的一個構成。所以,他可以毫不顧忌地當著周沖的面逼繁漪喝藥。也正是因為他的不在乎,才沒有使周沖也像他哥哥一樣。對魯大海這個流落在外的兒子,他壓根就沒有打算相認。他沒有道德良知,為了賺錢,他故意叫江堤出險,淹死小工,扣除他們的性命錢,發(fā)的是絕子絕孫的昧心財。為了鎮(zhèn)壓礦工的反抗,讓警察殺了不少礦上的工人,視人命如草芥。在周樸園這里,金錢代表一切,沒有什么是他更想要的??梢钥闯?,《榆樹下的欲望》和《雷雨》都寫出了人的生存困境的一種,對物質欲望的強烈追求,毀滅的是父子人倫之樂、夫妻關愛之情。家人之間沒有愛,只有恨,恨自己,恨別人,恨到毀滅自己也毀滅別人。
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為五種,從高到低依次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他認為:“人性所必須的是,當我們的物質需要得到滿足之后,我們就會沿著歸屬需要(包括群體歸屬感、友愛、手足之情)、愛情與親情的需要去取得成就帶來尊嚴和自尊的需要,直到自我實現(xiàn)以及形成并表達我們獨一無二的個性的需要這一階梯上升。而再往上就是‘超越性需要’(即存在性需要)?!保?](P258)從一定角度來看,人的需要也與人的欲望有關,人的欲望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滿足,精神上的滿足也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也是人區(qū)別于動物的一個重要方面。與以凱勃特和周樸園為代表的物質欲望不同,愛碧和繁漪、周萍和伊本則代表了人的精神的追求和自我認定失敗的悲劇。愛與被愛的欲望追求,傳統(tǒng)母性的追求的失敗,使這兩個不健全的家庭走向毀滅。
愛碧和繁漪是精神欲望的化身,為了愛的需要,他們都扼殺了母性,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劇。她們都被財產(chǎn)化、奴隸化,但又都擁有不認命的野性,想抗爭這種不公平的命運,結果都是以悲劇而告終。愛碧是一個充滿了原始野性的女人,在沒有碰到伊本時,主導她人生的一切就是占有財產(chǎn)。但她不同于凱勃特單純的占有物欲,她錯誤地認為有了財產(chǎn)才有家,她迫切地需要一個家,需要家的愛。她是一個追求自由的女人,她尋求的是本真的自我,但每一次的尋求都是失敗。正如愛碧所說:“誰知道我發(fā)現(xiàn)我的自由僅僅意味著替一個新的主人去干活。我一直是在給別人干活,從來沒有給自己的家干自己的活。”[3](P582)所以,她敢于說自己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只是為了自己的權利而斗。在她發(fā)現(xiàn)伊本和她是一樣的人后,便把自己的物欲和自我認定的追求轉化為對愛的權利的追求,她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尋找愛的女人。所以,她和伊本犯下了錯,又為了證明自己的愛,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喪失了作為人的道德性和作為母親的母性和母愛。她所追求的家庭之愛、兩性之愛都沒有得到,為此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用曹禺的話來說,繁漪是一個最具“雷雨”性格的角色,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是極端矛盾的綜合體。作為繁漪來講,她追求的不是做一個妻子,一個母親,而是做一個女人,一個被異性所愛的女人,這就是她給自己的定位。在周樸園那里,她是財產(chǎn);在周沖那里,她是冷漠的母親;只有牢牢地抓住周萍,才能確定她作為女人的存在。所以,為了這一欲望的完成,她殘酷地揭開了所有的真相,丟棄了妻子、母親的身份,害死了三個人,毀了兩個家庭,卻沒有找到自己。愛碧和繁漪都在生存欲望的壓抑之下,但她們又積極地追求個體精神的滿足,為此不惜走向極端,她們調解不了欲望的無盡追逐和那種追逐無法滿足的矛盾。正如叔本華看到的那樣,生命的本質是痛苦的,因為人有無窮盡的欲望追求,勢必有追求過程中的受苦和掙扎,“所以痛苦也是無法衡量的,沒有終止的”[4](P236)。
伊本和周萍這兩個角色的共同點就是對父親的復仇欲望和尋找母親的情感需求。伊本和周萍都是犯下亂倫禁忌的男主人公,他們犯錯的原因一致,因為恨他們的父親,從而報復父親,在繼母那里尋找精神的依戀。愛碧說過,伊本是和她一樣的人,一樣地沒有歸屬感、沒有家和自由的人,那么,限制他們這種欲望追求的人就是凱勃特,所以,伊本有著強烈的殺死他父親的欲望。周萍則因為在周樸園的教育下迷失了自己,他想成為一個鮮活的人,所以他抓住了繁漪,希望通過繁漪來確定自己該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但當他在繁漪那里找不到自己的時候,他又轉向了四鳳。他尋求自己的不懈欲望,終于使他走向了無底深淵,無法面對自己,只好自殺。母愛的缺失和對理想母親的追求是他們的第二個共同點。伊本在愛碧之前就有一個大他很多的情人,雖然她是一個作風不好、長相也不好的女人,但伊本卻認為那是好的,因為他要在那里尋找母親的感覺。周萍也是沒有母親的人,他和繁漪的亂倫是他主動引起的,他想在她那里找的是母親,而不是戀人??墒牵诜变裟抢铮麤]有找到母親的感覺,反而感受到了繁漪毀滅性的情欲,這也是他后來急于擺脫繁漪的一個原因。不管是愛碧和繁漪,還是伊本和周萍,他們的精神追求欲望過于強烈,最后都沒有取得成功,沒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榆樹下的欲望》和《雷雨》都寫了人對物欲和精神欲望的追求的痛苦和絕望,人的精神危機、信仰危機導致了人的欲望的泛濫,人也迷失了自己,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我。這兩部戲劇都寫了人的欲望轉移變異的悲劇。但二者也有不同。西方文化是兩希文化的傳統(tǒng),而中國則是儒家道家影響下的文化系統(tǒng)。正如陳炎所說:“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的對立,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徹底分裂的產(chǎn)物,這種分裂的結果導致了精神與物質、理性與感性、靈與肉的對立。其中對立的雙方各以相反相成的否定性辯證法的形式組成了西方世界特有的文化結構與社會結構。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的互補則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互補協(xié)調的產(chǎn)物。這種協(xié)調的結果導致了精神與物質、理性與感性、靈與肉的統(tǒng)一。其中被統(tǒng)一的雙方以相輔相成的補充性辯證法的形式維系著我們文明古國所特有的文化結構和社會結構?!保?]由于中西文化結構和心理結構的不同,所以《榆樹下的欲望》里的欲望比《雷雨》更為強烈,悲劇性也就更強。美國夢的破滅,尋找自身歸屬感的破滅,人無法擺脫這些欲望只好毀滅,沒有中庸的部分。不過也不是無盡的絕望,至少愛碧和伊本共同承擔了殺人的責任,給人以未來的思考。而《雷雨》雖然也揭示了人的殘忍的欲望,卻也在陰暗的樊籠里透出了一絲光亮,讓人們不至于徹底絕望,周沖和四鳳這兩個明亮角色的加入,是絕望里的希望。這也證明了中西文化在交流中相互吸收的同時也會保持自己的獨有特色。
[1]龍文佩.外國當代劇作選(1)[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
[2][美]馬斯洛.洞察未來[M].許金聲,譯.北京:改革出版社,1998.
[3][美]奧尼爾.奧尼爾文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4][德]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沖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5]陳炎.再論中國的儒家、道家與西方的日神、酒神[J].求是學刊,1993,(5).
A Comparative Study of Desire Tragedy in Desire under the Elms and Thunderstorm
QIN Yan-yan
(School of Literature,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China)
Eugene O’Neal’s Desire under the Elms and Cao Yu’s Thunderstorm shows the survival of the human common desire and spiritual tragedy of desire.This commonality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the tragedy of the characters’desire of existence and pursuit;the failure of the psychical tragedy of pursuit themselves and identify themselves.Survival desire makes them struggle bitterly but not free;the failure of the psychical pursuit makes them lose their normal human nature.The desire that incest,patricide,kill the child has become their common characteristics.The unknown fates dominate the people who seek for themselves hardly,but in a way of destruction.
Desire under the Elms;Thunderstorm;desire tragedy
I234
A
1008—4444(2012)04—0117—03
2012-04-21
秦燕燕(1986—),女,河南焦作人,河南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