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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欽順與日本朱子學*

2012-08-15 00:49:08林月惠
關鍵詞:羅山朱子學理氣

林月惠

(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臺灣 11529)

羅欽順與日本朱子學*

林月惠

(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臺灣 11529)

在東亞儒學的發(fā)展中,不論中國的明(1368-1643)、清(1644-1911)時代,或是韓國朝鮮時代(1392-1910),乃至日本德川時代(1603-1868),朱熹(號晦庵,1130-1200)思想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在朱子學往東亞傳播的過程中,明代朱子學者羅欽順(號整庵,1465-1547),對朱子思想提出修正觀點,也引發(fā)了觸媒的作用,不可忽視。本文乃以羅欽順《困知記》為線索,擇取德川時代藤原惺窩(1561-1615)、林羅山(1583-1657)、貝原益軒(1630-1714)等三位朱子學者的思想為例,探究日本德川時代朱子學者對明代朱子學者羅欽順思想的受容,以呈現(xiàn)東亞朱子學發(fā)展的面貌。

羅欽順;德川時代;藤原惺窩;林羅山;貝原益軒

一 前 言

在東亞儒學的發(fā)展中,不論中國的明(1368-1643)、清(1644-1911)時代,或是韓國朝鮮時代(1392-1910),乃至日本德川時代(1603-1868),朱熹(號晦庵,1130-1200)思想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不過,在朱子學往東亞傳播的過程中,明代朱子學大家羅欽順(號整庵,1465-1547),對朱子思想提出修正觀點,也引發(fā)了觸媒的作用,不可忽視。雖然明代朱子學因王學的崛起而重挫,但朱子學卻在朝鮮時代的性理學大放異彩,取得正統(tǒng)地位,成為儒學權(quán)威,間接影響日本①《異曲同調(diào)──朱子學與朝鮮性理學》(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0年),頁149。。值得注意的是,朱子學在日本的開展,也與朝鮮朱子學息息相關。簡言之,日本朱子學的成立與開展,朝鮮朱子學有其作用。日本近世朱子學的開展,從藤原惺窩(1561-1615)開始,林羅山(1583-1657)大力提倡,而貝原益軒(1630-1714)則是異軍特起,時有創(chuàng)見。此外,京師朱子學派、海西朱子學派、海南朱子學派、大阪朱子學派①朱謙之:《日本的朱子學》本論第1章-第5章,收入《朱謙之文集》(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卷。,皆有名儒輩出,如木下順庵(1590-1655)、室鳩巢(1658-1734)、安東省庵(1622-1701)、山崎闇齋(1618-1682)、富永仲基(1715?-1762)、中井履軒(1732-1816)等人,各有特色。故日本朱子學在德川時代,呈現(xiàn)百花齊放的榮景。

筆者認為,若將中、韓、日三地的朱子學發(fā)展同時并觀,可以發(fā)現(xiàn)幾個特點。一是日本朱子學與朝鮮朱子學(特別是李退溪思想)有關連;二是就朱子學的傳播而言,朝鮮版的朱子學相關著述與明代排斥王學的著述,如羅欽順的《困知記》、陳建(號清瀾,1497-1567)的《學蔀通辨》,都經(jīng)由朝鮮傳入日本;三是羅欽順“理氣為一物”的思想,也影響日本的朱子學者。日本學者阿部吉雄(1905-)《日本朱子學と朝鮮》一書早已關注日本與朝鮮朱子學的關連,不僅羅列并討論李退溪(名滉,1501-1571)著書在江戶時代的刻本,也考證出《困知記》的朝鮮本與羅山抄本,以及日本刊本的源流。不過,在義理的分析上,阿部吉雄仍然受高橋亨(1878-1967)以“主理”、“主氣”框架解釋朝鮮性理學發(fā)展的影響,并以此框架來解釋朝鮮、日本與明清朱子學的特性②參阿部吉雄:《日本朱子學と朝鮮》(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71年),頁491-534。。顯然地,以此簡單的二分法框架,來解釋明清、朝鮮、日本的朱子學,過于簡化,無法顯示朱子學在東亞發(fā)展的特色。雖然如此,筆者認為有關中、韓、日三國的朱子學比較研究,在中文學界鮮有學者觸及,但此議題在“東亞儒學”的研究上,卻是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若進一步集中在十七世紀有關朱子學在東亞的發(fā)展,則羅欽順理氣論的影響,更是最值得關注的哲學論題與思想議題。因此,本文乃以羅欽順《困知記》為線索,擇取德川時代藤原惺窩、林羅山、貝原益軒等三位朱子學者的思想為例,探究日本德川時代朱子學者對明代朱子學者羅欽順思想的受容,以呈現(xiàn)東亞朱子學發(fā)展的面貌。

二 羅欽順《困知記》東傳日本與其主要思想

羅欽順,字允升,吉泰和闕城人(今江西泰和縣)。他一生經(jīng)歷憲宗、孝宗、武宗、世宗四朝。羅欽順自弘治六年(1493)進士及第后,便一路晉升為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然而,正德三年(1508)因忤逆宦官劉瑾,被削職為民。在劉瑾被誅后,羅欽順雖然于正德五年(1510)恢復原官職,但已經(jīng)無意于仕途了。幾經(jīng)波折,羅欽順終于在嘉靖六年(1527)告老還鄉(xiāng),直至他嘉靖二十六年(1547)為止,他“杜門謝客,足跡不涉城市,潛心二十余年,乃曰道在是矣”③高攀龍:《高子遺書》(清光緒二年〔1876〕重刊本),卷10。。在這二十余年間,羅欽順凝聚他的全部心血,完成力作《困知記》六卷。

根據(jù)羅欽順去世前所撰寫而成的《羅整庵自志》與《整庵履歷記》,可以得知《困知記》在羅欽順學術(shù)思想中居于核心地位。嘉靖二十六年(丁未夏四月十六日,1547)羅欽順于病危時曾自述:

平生于性命之理,嘗切究心,而未遑卒業(yè)。于是謝絕塵絆,靜坐山閣,風雨晦冥,不忘所事。乃著《困知記》,前后凡六卷,并得《附錄》一大卷,所以繼續(xù)垂微之緒,明斥似是之非,蓋無所不用其誠。④羅欽順:《羅整庵自志》,收入羅欽順著,閻韜點校:《困知記》(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本文所引《困知記》之文,以此點校本為主),頁199。

而在《整庵履歷記》中,羅欽順則詳細記載《困知記》各卷完成時間如下⑤羅欽順:《整庵履歷記》,收入《困知記》,頁209-211。:

1.嘉靖七年(1528,64歲):冬十月,編次所著《困知記》為二卷?!步瘛独е洝肪砩稀⒕硐?,共156章〕

2.嘉靖十年(1531,67歲):六月,續(xù)著《困知記》一卷成。〔今《困知記》續(xù)卷上,凡80章〕

3.嘉靖十二年(1533,69歲):夏五月,又續(xù)著《困知記》一卷。〔今《困知記》續(xù)卷下,凡33章〕

4.嘉靖十七年(1538,74歲):又著《困知記》一卷?!队洝酚谑欠踩m(xù)矣。〔今《困知記》三續(xù),凡36章〕

5.嘉靖二十五年(1546,82歲):夏五月,又續(xù)著《困知記》一卷?!步瘛独е洝匪睦m(xù),凡31章〕

按今本《困知記》凡六卷,加上以書信為主的《附錄》,是羅欽順在二十年間陸續(xù)完成的哲學著作⑥羅欽順于嘉靖丙午(1546)的《困知記》四續(xù)末識語云:“《記》凡六卷,首尾經(jīng)二十年。體認之功,不為不勤,而反躬實踐,終未之有得也。年且耄矣,其能復少進乎?四續(xù)刻完,因書以寓歉?!币姟独е洝?,頁107。。至于《附錄》所收的書信有《與王陽明書》等27封重要論學書信⑦羅欽順《困知記》《附錄》所收的重要論學書如下:《與王陽明書》(庚辰夏,1520,56歲)、《又與王陽明書》(戊子冬,1528,64歲)、《答允恕弟》(己丑夏,1529,65歲)、《答黃筠谿亞卿》、《答歐陽少司成崇一》(甲午秋,1534,70歲)、《又答歐陽少司成崇一》(乙未春,1535,71歲)、《答劉貳守煥吾》(乙未秋,1535,71歲)、《又答劉貳守煥吾》、《又答劉貳守煥吾》(丙申秋,1536,72歲)、《答陳靜齋都憲》(丙申冬,1536,72歲)、《又答劉貳守煥吾》、《又答劉貳守煥吾》、《答陳侍御國祥》(丁酉春,1537,73歲)、《答劉貳守煥吾》(丁酉冬,1537,73歲)、《復張甬川少宰》(戊戌春,1538,74歲)、《答陸黃門浚明》(戊戌秋,1538,74歲)、《答林正郎貞孚》(己亥秋,1539,75歲)、《復南豐李經(jīng)綸秀才》(己亥冬,1539,75歲)、《答湛甘泉大司馬》(庚子秋,1540,76歲)、《與林次崖僉憲》(辛丑秋,1541,77歲)、《再答林正郎貞孚》(壬寅春,1540,78歲)、《答林次崖僉憲》(壬寅冬,1542,78歲)、《答林次崖第二書》(甲辰夏,1544,80歲)、《答胡子中大尹書》、《與鐘筠谿亞卿》、《與崔后渠亞卿書》、《答蕭一誠秀才書》等。,其中包含羅欽順與王陽明(名守仁,1472-1529)有關《大學》問題的論辯,也包含羅欽順與陽明弟子歐陽德(號南野,1496-1554)有關“良知”與“知覺”的論辯。此外,也有羅欽順對湛若水(號甘泉,1466-1560)的批評。這些論學書信,寫于1520-1544年間,約當羅欽順56-80歲之間,也代表朱子學者與陽明學者或心學者的重要論辯。

由此可見,從學術(shù)思想來看,《困知記》最能代表羅欽順的思想。如同羅欽順晚年自述所言:“拙《記》累千萬言,緊要是發(fā)明心性二字,蓋勤一生窮究之力,而成于晚年者也?!雹嗔_欽順:《答蕭一誠秀才書》,《困知記》,頁163。而羅欽順在嘉靖七年(1528)所寫的《困知記序》也宣稱:“故人心道心之辨明,然后大本可得而立。”①羅欽順:《困知記序》,《困知記》,頁1。換言之,羅欽順《困知記》所闡明的朱子學乃聚焦于心性論,然心性論必與理氣論相關。故心性論與理氣論是羅欽順《困知記》的論述重點。在《困知記》中,羅欽順表達他修正朱子思想的意圖。在理氣論上,他反對朱子的“理氣決是二物”,強調(diào)“理氣為一物”;在心性論上,他質(zhì)疑朱子的“人心道心”說,主張以“道心”為“性”,以“人心”為“情”??陀^地說,相對于明初朱子學在理論發(fā)展上的無所突破,羅欽順的思想有其獨特性,足以稱為明代朱子學的巨擘。有趣的是,由于明中葉以后,陽明學席卷明代思想版圖,羅欽順的《困知記》卻無弟子門人為之揄揚傳述②錢穆:《羅整庵學述》,《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論叢(七)》(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86年),頁67。。不過,在同時期的朝鮮性理學界,羅欽順的《困知記》及其思想,卻受到朝鮮性理學者的青睞,引起熱烈討論。換言之,羅欽順《困知記》所受到的關注,遠甚于中國本土。

由于羅欽順的《困知記》在二十余年間陸續(xù)刊刻而成,根據(jù)現(xiàn)行所見有關《困知記》的序、跋來看,羅欽順生前已有自刻本③羅欽順之《困知記序》寫于嘉靖七年(1528),僅有上下兩卷,共156章;黃芳之《困知記序》寫于嘉靖十二年(1533),應是四卷本;鄭宗古之《潮洲府刻困知記序》寫于嘉靖十六年(1537),序云:“又思翁此編出已十年矣,必有續(xù)記?!弊阋姶四怂木肀荆欢尉付迥辏?546)年羅欽順逝世前一年,又完成《困知記》四續(xù)。至此羅欽順的《困知記》應卷上、卷下、續(xù)卷上、續(xù)卷下、三續(xù)、四續(xù),共六卷,另有《附錄》一卷。但唐伯元之《重刊困知記序》寫于萬歷七年(1579),序云:“《記》凡五續(xù),乃先生所手編,刻而傳者,吳、越、楚、廣之間皆有之?!庇纱丝梢姡_欽順生前的刊刻本,應有兩卷本(卷上、卷下)、四卷本(卷上、卷下、續(xù)卷上、續(xù)卷下)、五卷本(卷上、卷下、續(xù)卷上、續(xù)卷下、三續(xù))。,但其內(nèi)容不定。目前可以得知的《困知記》刻本,有陳察刻之于虔南(1534年,五卷本)、鄭宗古刻之潮洲(1537年,五卷本)、陸粲刻之吳郡(1537年,五卷本)、隆慶四年(1570)周弘祖刻本、萬歷二十年(1592)李楨重校本、萬歷庚申年(1620)羅珽仕家藏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咸豐四年(1854)吳榮祖刻本等。其實,明、清兩代羅欽順之子孫與一些官吏、學者不斷翻刻《困知記》,直至乾隆二十一年(1756),都還有官吏重鐫《困知記》。而《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的《困知記》,乃根據(jù)張若溎家藏本,共五卷,包含卷上、卷下、續(xù)卷上、續(xù)卷下,以及《附錄》一卷六封論學書信。在大致明了《困知記》在中國明、清兩代的翻刻情況后,將有助于我們明了《困知記》如何東傳至朝鮮與日本。

值得注意的是,羅欽順的《困知記》是先傳至韓國而流傳于朝鮮時代,再由朝鮮傳至日本,流傳于德川時代,深深影響朝鮮時代與德川時代的朱子學。根據(jù)韓國學者尹南漢的研究,在王陽明《傳習錄》傳進韓國之前,朝鮮時代儒者已先讀過批判王陽明的羅欽順之《困知記》④尹南漢:《朝鮮時代·陽明學研究》(首爾:集文堂,1982年),頁11-13、26-29。。若以李退溪對王陽明《傳習錄》的抨擊,及其對羅欽順《困知記》的批判來看,至少在朝鮮朝中宗(1506-1545)、明宗(1546-1567)時,《傳習錄》與《困知記》已經(jīng)流傳于朝鮮的性理學界⑤尹南漢指出《困知記》約于1560年(明嘉靖三十九年,李朝明宗十五年)在韓國刊出,而《傳習錄》卻遲至1593年(明萬歷二十一年,李朝宣祖二十六年)仍未刊出。同前書,頁11注6。。不過,李退溪與當時學者所見到的《傳習錄》、《困知記》內(nèi)容,詳略并不同。從李退溪《《傳習錄》論辯》所引之《傳習錄》文來看,李退溪見到的可能是陽明門人薛中離(侃,正德十二年〔1517〕進士)于正德十三年(1518)刊行的初刻《傳習錄》(今《傳習錄》上卷)⑥李明輝:《李退溪與王陽明》,收入氏著:《四端與七情:關于道德情感的比較哲學探討》(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05年),頁344。,而不是完整的三卷本。而李退溪所見到的《困知記》,由與李退溪同時的奇高峰(大升,1527-1572)所寫的《論《困知記》》來看,應是羅欽順于嘉靖十四年(1535,71歲)以后所著的《困知記》四卷(卷上、卷下、續(xù)卷上、續(xù)卷下)以及附錄的五卷本,頗能完整地呈現(xiàn)羅欽順思想的要旨。雖然與李退溪同時的朝鮮性理學者,未能目睹羅欽順《困知記》的三續(xù)、四續(xù)兩卷,但朝鮮儒者對羅欽順《困知記》的理解,遠較王陽明《傳習錄》的理解,更為全面,其討論的論點,大都以與朱子學相關的“道心人心”、“理氣為一物”為主。

由于羅欽順《困知記》在朝鮮時代大受關注,故在壬辰倭亂(1592-1599,日本稱之為文祿慶長之役)時也東傳至日本。根據(jù)日本學者阿部吉雄的考證與推測,日本所見《困知記》的原刊本,應是在朝鮮星州所刊刻的。事實上,在藤原惺窩、林羅山、貝原益軒等德川時代的朱子學者,都論及過羅欽順的《困知記》,可見此書在日本流行的情形。至于流傳在日本的《困知記》內(nèi)容為何?阿部吉雄也考證出《困知記》日本刊本的源流。

朝鮮星州《困知記》刊本,現(xiàn)藏于熊本縣人吉高校與天理大學圖書館,它所根據(jù)的是嘉靖十二年(1533)黃芳序刊本,其內(nèi)容在序跋上包含黃芳序、嘉靖七年(1528)羅欽順自序、嘉靖十年(1531)困知記序上跋、嘉靖十二年(1533)困知記序下跋、嘉靖十三年(1534)陳察后序;記二卷、續(xù)二卷、附錄一卷,共五卷。此朝鮮星州刊本,流傳至日本后,又有萬治、寬文、寶永等刊本。阿部吉雄指出內(nèi)閣文庫靜嘉堂文庫所藏的《困知記》有兩種,一是明刊本,一是日本寬永三年刊本。明刊本的《困知記》為最完整的八卷本,包含記二卷、續(xù)二卷,三續(xù)、四續(xù)、附錄、續(xù)補各一卷。此為嘉靖二十七年(1548)左右,陳氏重校本,無序跋,卷頭標明后學高安陳邦瞻、浮粱陳大綬重校。內(nèi)容方面,相較于五卷本多出三續(xù)、四續(xù)、續(xù)補九書,而附錄部分,也比日本刻本多出十五書。至于寬永三年刊本則是五卷本⑦阿部吉雄:《日本朱子學と朝鮮》,頁514-516。。

值得注意的是,阿部吉雄注意到林羅山有手寫抄本的《困知記》,經(jīng)由他多方比對后,發(fā)現(xiàn)林羅山的抄本雖然也是朝鮮刻本,但不是星州刊本,有可能是抄寫自其他的朝鮮本。此外,和版的《困知記》是五卷本,雖然不能確定其底本,但絕不是明嘉靖、萬歷以降完整的版本(八卷本)。此五卷本于日本萬治元年(1658)刊行,后來在寬文七年(1667)、寶永三年(1706)又重?、偻皶?16-519。。

雖然朝鮮性理學者與德川時代的朱子學者所見到的《困知記》是五卷本,但對于掌握羅欽順的主要思想,并未有所遺漏。大體而言,韓、日學者對于羅欽順《困知記》的關注,有三個重點。一是羅欽順批判陸、王的見解:羅欽順站在朱子學立場上,嚴厲批判陸象山(名九淵,1139-1192)、象山弟子楊慈湖(名簡,1141-1225)、王陽明等人學說,將心學一系的主張視為禪學(佛教),同是異端。二是羅欽順“道心人心”說。三是羅欽順的“理氣為一物”。

析言之,從某個意義上說,羅欽順的《困知記》與陳建的《學蔀通辨》、詹陵的《異端辯正》,都是明代批王(陽明)的著作,這也顯示朱陸異同問題,在明代朱子學與陽明學的對峙中,一直是倍受關切的議題。由于羅欽順的學思歷程有過“先禪后儒”的慘痛經(jīng)驗,故辨明儒、釋之不同,可說是他最關切的問題之一。在羅欽順看來,陸象山的“心即理”②羅欽順批判陸象山云:“蓋嘗遍閱象山之書,大抵皆明心之說?!w心性至為難明,象山之誤正在于此,故其發(fā)明心之要,動輒數(shù)十百言,亹亹不倦,而言及于性者絕少?!瓏L考其言有云‘心即理也’,然則性果何物耶?”見《困知記》,卷下,頁35。、楊慈湖的“心之精神之謂圣”③羅欽順批判楊慈湖云:“‘心之精神是謂圣’,此言出于《孔叢子》,……慈湖獨摘此一句,處處將來作弄,豈有他哉?蓋此句實與佛家‘即心是佛’之言相似,其悟處正在此,故欣然取以為證。”見《困知記》,續(xù)卷下,頁82。,王陽明的“良知即天理”④羅欽順批判王陽明云:“蓋知能乃人心之妙用,愛敬乃人心之天理也。以其不待思慮而自知者,故謂之良。近時有以良知為天理者,然則愛敬果何物乎?”見《困知記》,續(xù)卷上,頁70。,都是有見于“心”而無見于“性”,不知儒家性理為何物,與禪家之“作用見性”如出一轍。不僅無法辨明心性之別,還將心之知覺作用,誤認為天理。其次,就心性論而言,羅欽順質(zhì)疑朱子將人心、道心一概作“已發(fā)”看⑤羅欽順云:“然生之認道心為未發(fā),非欲與朱子異也,蓋潛心體認,為日久矣。于是證以《中庸》之說,其理甚明。若人心、道心一概作已發(fā)看,是為語用而遺體。”見《困知記》,附錄,《答陳靜齋都憲》丙申冬,頁127。,進而援用朱子“中和新說”的義理間架(未發(fā)為性,已發(fā)為情,心統(tǒng)性情)來區(qū)分“道心”與“人心”。藉此,羅欽順再將《尚書·虞書》、《禮記·樂記》、《中庸》諸文本之概念作義理連結(jié),形成其“道心人心”說。要言之,“道心”是“天命之性”,也是“未發(fā)之性”,是天下之大本,即是客觀的“性理”(天理);“人心”則是“感物而動”的“已發(fā)之情”,即是心之知覺活動,也是人的自然欲望。如是,在羅欽順的“人心道心”說中,道心/人心、性/情、未發(fā)/已發(fā)、天理/人欲等概念都有對應關系,并以體/用關系而相綰合。這樣的“人心道心”說,已經(jīng)與朱子之說不同⑥詳參拙作:《羅整庵的“人心道心”說》,收入拙著:《異曲同調(diào)──朱子學與朝鮮性理學》,頁208-230。。最后,羅欽順在理氣論上,也對朱子提出質(zhì)疑,他認為朱子“理氣決是二物”的說法,會造成“理氣有罅縫”,不能說明天道之流行。因而,羅欽順強調(diào):“理須就氣上認取,然認氣為理便不是。”⑦羅欽順:《困知記》,卷下,第35章,頁32。據(jù)此,他主張“理氣為一物”。羅欽順所主張的“理氣為一物”并不是否認理與氣的區(qū)分,而是從宇宙生成論與道德實踐的現(xiàn)實條件著眼,強調(diào)“理氣渾然同體為一物”,將(超越的)“理”,徹底內(nèi)化(內(nèi)在的)于氣中。持平地說,羅欽順的“理氣為一物”,并未超越朱子“理氣不離”的義理法度⑧詳參拙著:《異曲同調(diào)──朱子學與朝鮮性理學》,頁159-186。。但此見解,對于朝鮮時代性理學者與德川時代的朱子學者,都產(chǎn)生偌大的影響。

從上述羅欽順《困知記》東傳至韓、日的流傳來看,無論是朝鮮的性理學者,或是德川時代的朱子學者,在探究朱子思想的同時,也關注羅欽順《困知記》中對于朱子思想的修正與主張。藉此,我們也可以進一步探討日本朱子學者對羅欽順思想的受容。

三 日本朱子學者對于羅欽順思想的受容

(一)藤原惺窩

眾所周知,日本朱子學的開展,始于藤原惺窩(1561-1615,元和元年-永祿四年)。藤原惺窩名肅,字斂夫,號惺窩,又號紫立子,播磨國(今兵庫縣)三木郡細川村人。惺窩早年削髪為僧,名宗蕣,號妙春院,曾與五山僧徒相往來。后因讀到宋儒有關性理學的書籍,又與儒者相交,約在三十歲時,放棄佛教信仰,皈依儒學。他曾計劃到中國研究儒學,但因所搭之船遇到風暴,乃漂流到九州南面的鬼界島。他沒有到中國,卻因船難到了薩摩(今九州)。此時惺窩受到桂庵系統(tǒng)門人南浦文(1555-1620)《四書朱注和訓》的啟發(fā),回到京都后,閉門研究《四書朱注》,終于徹底放棄佛教,成為日本朱子學的開創(chuàng)者。惺窩善詩文與和歌,他的著作后來編成《惺窩文集》(十二卷)、《惺窩文集續(xù)集》(三卷)。

惺窩曾自述其為學云:

日本諸家言儒者,自古至今,唯傳漢儒之學,而未知宋儒之理。四百年來,不能改其舊習之弊,卻是漢儒非宋儒,寔可憫笑……予自幼無師,獨讀書自謂漢唐儒者,不過記誦詞章之間,纔注釋音訓,標題是跡耳,決無圣學誠實之見識矣。⑨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10,《問姜沆》,收入《藤原惺窩集》上卷(東京:國民精神文化硏究所,昭和16年〔1941〕),頁135-136。

顯然地,在惺窩由釋歸儒的過程中,他獨具慧眼,看出宋儒之學與漢唐之學的差異,進而肯定宋儒之道學所體現(xiàn)的正是儒學的普遍之理,也是切于身心實踐的圣學。

黃遵憲(1848-1905)《日本國志》曾對惺窩的學術(shù),有如此的描述與評價:

自藤原肅始為程朱學,師其說者,百五十人。(10)黃尊憲著,吳振清、徐勇、王家祥點校整理:《日本國志》(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頁777。

又注云:

時海內(nèi)喪亂,日尋干戈,文教掃地,而惺窩獨唱道學之說。先是講宋學者,以僧元惠為始,而其學不振。自惺窩專奉朱說,林羅山、那波活所皆出其門,于是乎朱學大興。①同前書。

由此可見,如同朝鮮早期的性理學者一樣,惺窩最大的貢獻,在于使儒學擺脫禪學的束縛,也讓儒學脫離訓詁章句的窠臼,轉(zhuǎn)向道德倫理。惺窩曾于文祿二年(1593)赴江戶,服儒服見德川家康,并回答僧人的詰問言:“所謂真俗二諦,浮屠所說,而俗自謂也。夫戾天理,廢人倫,何以謂之真?”②原善公道:《先哲叢談》(東京:平凡社,1981年),第1卷,頁3。就此而言,惺窩當下直探儒學的本懷,儒學的獨立性因而彰顯,就此而言,惺窩可說是日本近世儒學的開山人物。

惺窩作為日本朱子學的創(chuàng)始者,其格局是寬闊弘遠的,他一生講學于民間,林羅山稱贊惺窩:“先生不出而道益高于當時,先生能言而道益行于后世者乎!”從惺窩論學的格局來看,兼容并蓄,雖然重視宋儒之道學,也不絕對排斥漢唐之章句訓詁。同樣地,他對于朱陸異同,也采取寬容的態(tài)度。惺窩細讀過羅欽順的《困知記》與詹陵的《異端辯正》③惺窩書云:“昨日終日相話,春初之一快也,多謝有余?!独е洝啡E策還焉。朝鮮信史若得好先容,則相共攜手行以見之否?如何?!币姟短僭矢C集》,卷10,《與林道春(慶長)乙巳正月十四日》,頁145。又書云:“《異端辨正》三冊,四續(xù)文宗二冊相達。”卷3,《寄林三郎(在甲辰十二月四日附書簡之次)》,頁261。,但他卻不贊同羅欽順、林羅山等人的排陸立場。從這一點可以反映出惺窩對于羅欽順思想的受容。惺窩回答林羅山的書信中,就提到朱陸異同問題,其言云:

足下所辨者,諸彥排陸之緒余也,我亦閱焉。……在皇明者,儒門一代巨擘,皆有冤陸之疑,故余亦疑其所疑而已,非信而學。唯見羅整庵、霍渭厓、陳清瀾等,黨同伐異,排陸之緒編,未見金谿家乘文集、語錄、年譜,及門人故舊之手錄。故曰:未敢信者,疑而未決者……紫陽質(zhì)篤實而好邃密,后學不免有支離之弊。金谿質(zhì)高明而好簡易,后學不免有怪誕之弊,是為異者也。人見其異,不見其同。同者何哉?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尊孔孟,同排釋老,同天理為公,同人欲為私。然則如何?學者各以心正之,以身體之,優(yōu)柔饜飫,圓機流轉(zhuǎn),一旦豁然貫通,則同歟異歟?非見聞之智,而必自知然后已矣。④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10,《答林秀才》,收入《藤原惺窩集》上卷,頁138-139。

自從朱子將陸象山斥為“禪學”異端后,朱陸異同問題呈現(xiàn)一面倒的傾向,以朱子為儒學正宗。然而,在惺窩看來,明代儒者并未一味排斥陸象山,也有為陸象山申冤者。而他自己的看法是,就朱子與陸象山本人而言,都是儒學陣營內(nèi)的巨擘,朱子篤實,象山高明,各有其優(yōu)點,二者尊崇孔、孟,排斥釋、老的立場也一致,同樣贊同天理之公而反對人欲之私。換言之,朱陸之“同”大于朱陸之“異”,必須就身心切實體認之,而非在聞見上辨異同。惺窩甚至認為之所以有朱陸異同的爭議,乃來自于后學之弊,黨同伐異所致。值得注意的是,惺窩也認為羅欽順批判陸象山的言論,不見得客觀,也屬于黨同伐異之列。

事實上,惺窩雖宗朱子,但對于宋明諸儒的學術(shù),采取調(diào)和與兼容并蓄的立場。他曾經(jīng)稱贊“陽明詩灑落可愛”,又于《惺窩答問》表明:

又問:《說卦》曰“窮理”,《大學》曰“格物”,其立言不同何?

曰:圣賢千言萬語,只要人理會得,故所示不同,所入即一也。且古人各自有入實處,如周子之“主靜”,程子之“持敬”,朱子之“窮理”,象山之“易簡”,白砂(沙)之“靜圓”,陽明之“良知”,其言似異二入處不別。⑤京都史跡會編纂:《林羅山文集》(東京:ぺりかん社,昭和54年〔1979〕),第32卷,頁7-8。

我們?nèi)魧⑿矢C對宋明儒的評價,及其對朱陸異同的看法并觀,就可以很清楚看出,惺窩是一個調(diào)和主義者,他不僅重視規(guī)范性倫理的朱子學,也重視陸、王學。同時他也是一個徹底的普遍主義者,不像其弟子林羅山那樣,強調(diào)上下等級的身份關系⑥源了圓:《德川思想小史》(東京:中央公論社,1993年),頁18。。若與朝鮮初期朱子學的發(fā)展對比,就可以看出,日本朱子學在興起之初,并非一枝獨秀,而是與其他異質(zhì)且新潮的儒學學派并存,并未取得獨尊與正統(tǒng)的地位⑦渡邊浩著,藍弘岳譯:《儒學史異同的解釋:‘朱子學’以后的中國與日本》,收入張寶三、徐興慶編:《德川時代日本儒學史論集》(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04年),頁2。。

(二)林羅山

藤原惺窩門下,名儒輩出,其嫡傳高弟五人,有林羅山(1583-1657,天正10年-明歷3年)、松永尺五、那波活所(名觚,字道圓,1595-1648)、菅得庵(名玄同,字子德,1581-1628)、堀杏庵(名正意,字敬夫,1585-1642)等,他們都是第一流儒者。其中,林羅山最為知名。林羅山名忠,又名信勝,字子信,又號三郎,出家時名道春,號羅山。加賀國(今石川縣)人,后移居紀伊(今和歌山縣)。林羅山幼時便博文強記,非常好學。十八歲時,他開始讀到朱子的《四書集注》,滿心佩服,乃私自召集學生講解《四書集注》。因為此事件,林羅山招致朝廷博士清原秀賢的彈劾。不過,此時幕府東照君德川家康未采清原之議,反而稱贊林羅山有所見。自此之后,林羅山更努力地學習并宣講朱子學。當時林羅山聽說藤原惺窩講性理之學,卻避世不接人,于是羅山主動請人介紹,乃入惺窩之門;嗣后,其學大進。林羅山與惺窩的閉門講學不同,他終生仕奉幕府,擔任過將軍的侍讀,一生服務于家康、秀忠、家光、家綱四代將軍,參與幕府制定律令、起草文書的工作。他也曾受到幕府的厚待,建“昌平黌”。林羅山著作很多,不少毀于火災,流傳下來的著作,編成《林羅山文集》(七十五卷)、《林羅山詩集》(七十五卷)。

相對于藤原惺窩對于宋明儒各學派所采取包容的態(tài)度,林羅山則以朱子學為正統(tǒng),對陸、王之學加以排斥。就此而言,在日本最早自覺成為朱子學者的不是藤原惺窩,而是林羅山。換言之,日本朱子學的出發(fā)點是林羅山①源了圓:《德川思想小史》,頁31。。在德川初期接受朱子學時,林羅山將朱子學的“理”理解為“上下定分之理”,林羅山云:

鳶飛魚躍道在其中。蓋上下定分,君有君之道,父有父之道;為臣忠,為子孝,其尊卑貴賤之位,古今不可亂,謂之上下察也。舉鳥魚之微小,而天地萬物之理具于此。

原先朱子所強調(diào)的客觀性、普遍性的“理”,在林羅山的詮釋下,成為規(guī)范社會人倫生活中,上下身份差別的先驗基礎。就統(tǒng)治者而言,林羅山所詮釋的朱子之“理”,可推出尊重大義名分,有助于政治社會的安定。朱子學在林羅山的倡導下,既得到德川幕府的支持,也成為官學。對同一時期中、日、韓的統(tǒng)治者而言,朱子學為政權(quán)的穩(wěn)定,提供理論基礎。此外,林羅山的博學,也反映出朱子格物說的影響。

不過,就本文所關切的日本朱子學者對羅欽順《困知記》的受容問題來說,筆者將聚焦于林羅山的理氣論。雖然流傳在日本的《困知記》有林羅山抄本,藤原惺窩也從林羅山處得見《困知記》,但筆者所見的《林羅山文集》,卻鮮見林羅山對于羅欽順《困知記》的評述。然而,綜觀林羅山的理氣論,也同樣質(zhì)疑朱子的“理氣決是二物”。筆者推測,林羅山對于朱子理氣論的質(zhì)疑,可能受到朝鮮使節(jié)筆談的主題②林羅山《隨筆四》記載:幕府謂余曰:“爾與朝鮮三使筆談何事?”余對曰:“理氣以為一耶?理氣以為二耶?”彼答曰:“理有一而已?!薄皻庥星鍧幔亩顺鲇诶?,七情出于氣,此言如何?”彼答曰:“喜怒哀樂之得正者為清,不得正者為濁,而氣亦出于理?!薄爸熳?、象山何愈?”彼答曰:“朱文公集諸賢之大成,何比之于象山?”余蓋有意而問如此,欲試之也。儒先之議論,布在方冊。余嘗皆見之,非問彼而后知之也。彼答乃儒生之常談耳,不足為多矣。見《林羅山文集》,卷68,頁840。與羅欽順《困知記》的影響③林羅山于《天命圖說跋》(元和辛酉立夏日,1681)云:“右天命舊新圖說者,朝鮮鄭秋巒、李退谿(溪)之所作也。其論性理氣質(zhì),皆雖為中國儒先之余言,然不戾于正而有可觀者。余家藏此本久矣。一日眎于惺齋。惺齋曰:‘四端出于理,七情出于氣,此說是也。比諸《困知記》所云,則為此善于彼?!币姟读至_山文集》,卷50,頁620。。限于篇幅,筆者只討論后者。

林羅山在《擬問》所記載的一段關于宋儒理氣論的討論文字,似乎從《困知記》④《困知記》,卷上,第11章記載:“程伯子嘗歷舉《系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一陰一陽之謂道’數(shù)語,乃從而申之曰:‘陰陽亦形而下者也,而曰道者,惟此語截得上下最分明。元來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識之也?!瘜W者試以此言潛玩精思,久久自當有見。所謂叔子小有未合者,劉元承記其語有云:‘所以陰陽者道?!衷疲骸躁H辟者道?!`詳所以二字,固指言形而上者,然未免微有二物之嫌。以伯子‘元來只此是道’之語觀之,自見渾然之妙,似不須更著‘所以’字也。所謂朱子小有未合者,蓋其言有云:‘理與氣決是二物?!衷疲骸畾鈴娎砣酢!衷疲骸魺o此氣,則此理如何頓放?’似此類頗多。惟《答柯國材》一書有云:‘一陰一陽,往來不息,即是道之全體?!苏Z最為直截,深有合于程伯子之言,然不多見,不知竟以何者為定論也。”見《困知記》,頁5。整理而來:

《易》稱“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背滩釉唬骸瓣庩栆嘈味抡咭??!倍唬骸暗勒?,元來只此是道?!敝熳釉唬骸疤斓刂哌^來者續(xù),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又答《柯國材》書曰:“一陰一陽,往來不息,即是道之全體?!辈优c朱子其言不異。程叔子曰:“所以陰陽者道?!庇衷疲骸八躁H辟者道?!敝熳佑衷唬骸袄砼c氣決是二物?!庇衷唬骸袄砣鯕鈴??!庇衷唬骸叭魺o此氣,則此理如何頓放?”叔子與朱子其言相同,而伯、叔有異。朱子亦其言前后有異,未知以何者為定論而歸其一也。⑤林羅山:《林羅山文集》,卷31,《擬問》,頁344-345。

林羅山發(fā)現(xiàn)有關理氣的看法,朱子時而與程明道(名顥,1032-1085)相同,時而與程伊川(名頤,1033-1107)相同。前者強調(diào)理氣為一,后者強調(diào)理氣為二。而朱子之言,也前后不一致,那么朱子以何者為定論?這樣的質(zhì)疑,屢次出現(xiàn)于羅欽順的《困知記》,同樣地,也困擾著林羅山。

在《惺窩答問》中,林羅山曾以“理氣之辯”質(zhì)之惺窩⑥《惺窩答問》記載:(林羅山)問“理氣之辯”先生(藤原惺窩)曰:“設使宋元之名儒在于今日之座,不如書之所記精而詳也。我之所言者如汝之所見?!庇嘣唬骸啊缎岳泶笕窌仁且??”先生曰:“然?!币娏至_山:《林羅山文集》,卷32,頁348。,而在《示恕靖百問》,亦有“理氣”一問,全文如下:

童子出自互鄉(xiāng),來問曰:“四端出于理,七情出于氣,然喜怒發(fā)中節(jié)者,何不出于理乎?非禮之禮,非義之義,何不出于氣乎?果是理本善而氣有清濁乎?”天下無理外之物,是先儒之格言也。清與濁,果是理內(nèi)歟?理外歟?又曰:“心統(tǒng)性情,元是一心也?!比艄撬亩税l(fā)自理,七情發(fā)自氣,還是二心也歟!請聞理氣之辯。近代儒者云:“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也?!惫强珊??不可乎?⑦林羅山:《林羅山文集》,卷34,《示恕靖百問》上,頁380。

另有“人心道心”一問可參看: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是大舜所告禹也。共是大圣也,圣之告圣如此,則圣人有兩心歟?何以分人心、道心哉?若以為天下后世眾人之訓戒,姑就其善、不善而分言之。奚用不曰:“人心惟不善,人心為偽”,而曰“危乎!”奚用不曰:“道心惟善,道心為真”,而曰“微乎!”新安、九峰之謨解,人皆常談也。若有新得者,勿為靳固。惟幸。⑧同前書,頁384。

合此兩問而觀,我們可以得知林羅山的見解。在理氣論上,林羅山堅持性理至上的朱子學基本立場,故曰:“天下無理外之物?!币嗉础袄怼笔翘煜氯f物的存在根據(jù)。但從林羅山反對朝鮮儒學“四端出于理,七情出于氣”的命題來說,林羅山認為在人倫日用的具體實踐上,理氣無內(nèi)外之分,亦即二者不可相離。因為將理氣截然二分的結(jié)果,必然產(chǎn)生“二心”之分裂。因此,林羅山借用王陽明“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也?!雹嵬蹶柮鳎骸秱髁曚洝分?,《答陸原靜書》:153條。之言,表達朱子理氣相即不離之意。就此而言,林羅山雖然沒有否認理氣有別,但顯然強調(diào)朱子思想中“理氣不離”的面向。

從以上林羅山有關理氣論的見解看來,他并不是從抽象的存有論來討論朱子的理氣論,而是將朱子的理氣論緊扣在“心”的具體實踐功夫來說。因而,林羅山在《隨筆》再度表明:

理氣一而二,二而一,是宋儒之意也。然陽明子曰:“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也?!庇芍佳?,則彼有支離之弊:由后學起,則右之二語,不可舍此而取彼也。要之,歸乎一而已矣,惟心之矣乎?、倭至_山:《林羅山文集》,卷68,《隨筆》四,頁844。

顯然地,林羅山并沒有反對宋儒“理氣一而二,二而一”的主張,畢竟理氣有別,但他更贊同陽明之言所體現(xiàn)的“理氣為一”的關系。更重要的是,理氣為一是要歸于“心”上來體認,才不會有支離之弊。若對比于羅欽順《困知記》所強調(diào)的“理氣為一物”,林羅山也是同調(diào)者。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德川時代初期的日本朱子學者,除山崎闇齋外,并未出現(xiàn)像朝鮮性理學者李退溪般地強調(diào)“理氣決是二物”的學者,而且在理氣論上,竟出現(xiàn)朱子與陽明相互調(diào)和的見解。

(三)貝原益軒

貝原益軒(1630-1714,寬永7年-正德4年)名篤信,字子誠,通名久兵衛(wèi),號益軒,又號損軒,筑前(今福岡縣)人。益軒著書頗多,文筆通俗易懂,從朱子學到樹藝、文學、神祇、醫(yī)學、衛(wèi)生、制造之類的學問,均有所涉及,涵蓋層面極廣。他雖尊信朱子,但也不盲從。他的主要著作有《慎思錄》、《大疑錄》、《初學知要》、《自娛集》、《益軒十訓》(五常訓、大和俗訓、和俗童子訓、初學訓、文訓、武訓、家道訓、君子訓、養(yǎng)生訓、樂訓),現(xiàn)均收入《益軒全集》。益軒的主要思想表現(xiàn)在他晚年所撰寫的《慎思錄》與《大疑錄》中。

根據(jù)貝原益軒《年譜》的記載,其思想發(fā)展幾經(jīng)轉(zhuǎn)折,大抵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為青少年時代:益軒自幼家貧,村居無師,從其兄存齋讀書,乃“悟浮屠之非”;“嘗好陸、王”,“有朱陸兼用之意”。第二時期為中年時代:益軒中年以后入京,以博學名重海內(nèi),約在三十六歲時,因讀《學蔀通辨》,“遂悟陸氏之非,盡棄其舊學”,“由是益信濂、洛、關、閩之正學”,誦朱子之書,尊其道,服其教,專講程、朱之學,成為朱子學派的學者。第三時期為晚年時代:益軒于八十五歲(1714)高齡時撰寫《慎思錄》與《大疑錄》,轉(zhuǎn)而批判宋儒之說,朱子之學。細讀益軒的《大疑錄》,他對朱子思想的質(zhì)疑,所提出的問題,幾乎與羅欽順如出一轍。

雖然貝原益軒早年好陸、王之學,中年皈依朱子學,晚年批判朱子學。但誠如太宰春臺(1680-1747)所言:“夫損軒以宋儒之徒而能疑宋儒,誠奇士也。然恃疑之而已,未能排之。且其所論辨,猶在宋儒范圍之中?!雹凇洞号_先生讀損軒先生《大疑錄》》,收入益軒會編纂:《益軒全集》(東京:益軒全集刊行部,明治43-44年〔1910-1911〕),卷2,頁148。益軒與羅欽順一樣,雖然批判朱子學,但其學術(shù)法度與特色,仍歸屬于朱子學。換言之,益軒強調(diào),尊信朱子與阿諛朱子是不同的,前者強調(diào)批判性,后者則是盲從。在他看來,中國的朱子學,自朱子逝后,無所創(chuàng)發(fā),直到羅欽順才能獨立思考,有所批判與繼承。因而,益軒對羅欽順的評價極高。益軒云:

羅欽順之學,其說不阿于宋儒,其言曰:“理只是氣之理?!庇衷唬骸袄眄毦蜌馍险J取?!备`謂宋儒分開理氣為二物,其后諸儒,阿諛于宋儒而不能論辨。只羅氏師尊程、朱而不阿其所好,其所論最為正當。宋季以下,元、明之諸儒所不言及也,可為豪杰之士也。如薛瑄、胡居仁二子,雖為明儒之首稱,然其所見不及欽順遠矣。③《大疑錄》,卷上,同前書,頁162。

益軒之所以贊許羅欽順,乃在于“師尊程、朱而不阿其所好”,這也是益軒一再強調(diào)的客觀學術(shù)態(tài)度。而羅欽順批判朱子之理氣為二物,主張“理氣為一物”,也最有卓見,超越明代朱子學者薛瑄、胡居仁等人。言下之意,羅欽順是明代最杰出的朱子學者。

事實上,除贊許羅欽順“理氣為一物”的主張外,益軒也贊同羅欽順的“理一分殊”說,反對宋儒(含朱子)區(qū)分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益軒云:

羅整庵立“理一分殊”說,是簡要之言,不要分析而發(fā)明性字。愚謂:性者,一而已矣,不可分天地、氣質(zhì)之性為二。其理一者,言性之本然,其理一也,同是一也。性之雜糅,其分殊也……氣質(zhì)者,性之本義,以所受天而言之;天地之性,亦是所稟受之本然,非有二性。然立二名者,恐嫌有二性。不如以“理一分殊”說之易簡而無疑惑也。蓋本然者,則是氣質(zhì)之本然也。氣質(zhì)亦是天之所命,非有二性。譬諸水,其流動盈溢且滋潤者,水之質(zhì)也。其清者,水之本然也。其質(zhì)與清者,非有二也。④《大疑錄》,卷上,同前書,頁154。

益軒敏銳地察覺到,羅欽順之所以主張“理一分殊”說,其問題意識來自于要解決天地(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的二分,二者如同水之清與水之流動盈溢,并無二水之分;同樣地,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非有二性。在羅欽順的問題意識中,“一性兩名”與“理氣為二物”之質(zhì)疑,都是針對朱子而發(fā)。其結(jié)果導致“理氣有罅縫”,不能彰顯儒家性理之創(chuàng)生不息。因而,對羅欽順而言,“理一分殊”與“理氣為一物”兩命題相互函蘊,他是以“理一分殊”取代“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的分別,即以“天命之性”為“理一”,以“氣質(zhì)之性”為“分殊”;根據(jù)“理須就氣上認取”的原則,吾人即從“氣質(zhì)之性”而見“天命之性”,即從“分殊”而體認“理一”。此“理一分殊”的思路即函蘊“理氣為一體”,亦即是羅欽順所謂的“理氣為一物”。從上述益軒對羅欽順“理一分殊”說的評述中,可以得知,益軒也是“理氣為一物”的同調(diào)者。

益軒的《大疑錄》與羅欽順的《困知記》一樣,反復批判朱子的“理氣為二物”,再三強調(diào)“理氣為一物”,連提出的理據(jù),益軒都與羅欽順相似。令人不得不推測,益軒可能深受羅欽順的影響。益軒的質(zhì)疑與所提出的理據(jù)如下:

“一陰一陽謂之道”,兩一字是一氣之動靜,一為陰,一為陽,循環(huán)無窮之謂也。陰陽之流行,往來迭運而不息之妙也。竊謂:圣人以“一”之字加于陰陽之上,是必有其深意。不加“所以”二字,而意自足也。夫圣人之言,萬世之信也,不可疑。況《易》中此一句,天下義理之大本,不可有一字欠闕,而加之以“所以”二字乎?恐是僭率之事,所謂畫蛇添足。①貝原益軒:《大疑錄》,卷上,收入《益軒全集》,卷2,頁153。

又說:

道是陰陽之流行,純正而有條理之謂,是陰陽之本然不紛亂者。理是氣之理,理氣不可分而為二物,且無先后、無離合。故愚以謂“理氣決是一物”。朱子以理氣為二物,是所以吾昏愚迷而未能信服也。②貝原益軒:《大疑錄》,卷上,同前書,頁153。

在這兩段引文中,益軒認為《易》所言“一陰一陽謂之道”是天下義理之大本,也是儒家最關鍵性的哲學洞見,它顯示天道生生不息之妙。“道”是在“氣”之動靜(陽為動,陰為靜)中具體地呈現(xiàn),二者不可分為二。據(jù)此,益軒反對程伊川“道非陰陽也,所以一陰一陽道也”之解釋,認為“道”(理)與“氣”(陰陽)不可離(無先后、無離合),主張“理氣決是一物”。就此而言,益軒無法信服朱子“理氣為二物”的見解。

根據(jù)上述益軒對“一陰一陽謂之道”的詮釋,則對理氣關系的看法,可以有如下的分析。益軒認為,“理”是就“氣”之流行(活動)而有條理而言,也可以說,氣之本然不紛亂就是理。在這個意義下,益軒申明:“理是氣之理”、“理氣不可分為二物”。然而,益軒(或羅欽順)所謂的“理是氣之理”,是否就意味著“理”只是“氣”的屬性,從而成為“唯氣論”者?筆者認為,這樣的推斷過于簡化,益軒更完整的論述如下:

然則無無氣之理,又無無理之氣,不可分先后。茍無氣則何理之有?是所以理氣不可分為二。且不可言先有理而后有氣,故不可言先后。又理氣非二物,不可言離合也,蓋理非別有一物,乃氣之理而已矣。氣之純正而流行者謂之道,以其有條理而不紛亂,故謂之理。其實道與理一也。茍以理別有一物而寓氣中,則是與老氏所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佛氏所謂“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常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者,何以異乎哉?天地太和之氣,是陰陽之正者,故能生萬物,為萬品之根柢。至貴之理,不可賤之而為形而下之器也。故理氣本是一物,以其運動變化有作用而生生不息,謂之氣;以其生長收藏有條貫而不紊亂,謂之理。其實一物而已。然命之謂理,則氣之純粹至善而無不正之名,是以無常變之可言。命之謂氣,則有時而雜糅,紊亂為災殄。失其常度,是乃由運動變化而不定,故失常也。然此非陰陽之本然。語其氣之常,則無不正。其常者,是氣之本然,即是理而已矣……故氣能生萬物,而謂理能生萬物亦可也。茍謂理能生氣,則不可也。何則?理者,氣之理也,非有本末先后。朱子《答劉叔文》書曰“理氣決是二物”,其余平生所說,亦皆此意。此與圣人所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其意相乖戾者。予之所迷而未解也。③《大疑錄》,卷下,《理氣不可分論》,同前書,頁174-175。

益軒上述的論述,可以歸納為幾個重點。其一,益軒承認朱子所言“無無氣之理,無無理之氣”。就此而言,益軒仍然肯認“理”、“氣”之名,只是他反對“理”、“氣”的二元性,不可將“理”、“氣”視為各自獨立的兩個實體(二物)。從而強調(diào):“理”、“氣”必須相即不離,不可言離合,不能言先后,不可分為二物。其二,益軒主張“理氣為一物”,強調(diào)“理是氣之理”。益軒言“理是氣之理”,是針對佛、老而來,若將“理”實體化而與“氣”分離,這樣的二元性,將導致“理”的抽象化與空洞化,“理”必須藉由“氣”才能活動而具體化。如此一來,其論述邏輯與老子的“有生于無”、佛教的“緣起性空”無別,不能彰顯儒家性理之生生不息。其三,由“理是氣之理”而言“理氣為一物”之意涵。益軒強調(diào)“理是氣之理”,與其說是著重“氣”的一元性而抹煞“理”,不如說是藉由“理氣一體”來強調(diào)“理”的活動性與具體性。換言之,理必須內(nèi)在化于氣,才是理之本然。如此一來,在論述上就側(cè)重:氣之本然就是理。根據(jù)益軒的理解,“天地太和之氣”,是陰陽之正,也是“氣之純粹至善而無不正”,此即是“至貴之理”。就此而言,“太和之氣”與“至貴之理”是同一本體的兩個面向,也可以說,“理”言此本體之“體”(變化有常),“氣”言此本體之“用”(運動變化有作用而生生不息)。筆者認為,這是益軒“理氣為一物”的意涵。據(jù)此,理與氣同是形而上,故益軒認為“理能生萬物”、“氣能生萬物”二者同時成立,而反對“理能生氣”。在這個意義下,“理氣為一物”命題中的“氣”是就勝義言的“天地太和之氣”。不過,益軒似乎還認為有就劣義言的“氣”,即氣之變化運動不定,無條理而失其常度時,此“氣”就不是“氣之本然”。至于“氣之本然”與“失常之氣”二者的關連,益軒并未深入探究。

從上述益軒對于“理氣為一物”的完整論述來看,他是從批判朱子“理氣為二物”的觀點出發(fā),繼而強化朱子“理氣不離”的面向,最終轉(zhuǎn)向“理氣一體”、“理氣一元”的旨趣發(fā)展。在益軒的論述脈絡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羅欽順思想的受容,也可以得知他的理氣論,并不歸屬于“氣一元論”。以往日本學界對于益軒在日本近世儒學思想史的定位,多半將他置于“朱子學-古學-國學”的發(fā)展脈絡中,認為益軒思想向古學派傾斜,意味著朱子學的解體。但若從益軒對于羅欽順思想的受容來看,他強調(diào)的“理是氣之理”、“理氣為一物”使他更投入于朱子格物窮理方法的實踐,他并未否定普遍客觀之理的存在。而益軒的大量著作,更顯示他仍是徹底地停留在朱子學的框架之中,以主知主義的學問態(tài)度,朝向天文學、地理學等“科學”與本草學、博物學等“實用學”發(fā)展④辻本雅史著,張昆將譯:《近世“氣”的思想史:以貝原益軒為中心》,收入氏著,張昆將、田世民譯:《日本德川時代的教育思想與媒體》(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05年),頁27。。

四 結(jié) 語

朱子學作為朝鮮時代、德川時代的思想主流,各有不同的發(fā)展特色。本文首先考察羅欽順《困知記》東傳至朝鮮、日本的經(jīng)過,指出十六世紀朝鮮性理學對日本朱子學確有影響。其次,本文從德川時代藤原惺窩、林羅山、貝原益軒等三位朱子學者的思想中,分析他們?nèi)绾问苋萘_欽順《困知記》及其思想。就藤原惺窩而言,他關注的是“朱陸異同”問題,他反對羅欽順尊信朱子而排斥象山的學術(shù)偏見,采取“兼采朱陸”的調(diào)和態(tài)度。另在林羅山的思想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朱陸異同”問題上,他與羅欽順一樣,以朱子為正統(tǒng),力斥陸王之學為異端。而在理氣問題上,“理氣之辯”也困擾著林羅山。林羅山雖未反對宋儒“理氣一而二,二而一”的主張,卻藉由陽明之言,強調(diào)“理氣不離”、“理氣為一”。他更從人倫道德實踐的角度,強調(diào)“理氣為一物”要從“心”上體認。換言之,“理氣為一物”首先要解決的不是抽象的存有論問題,而是道德實踐能否一貫的問題。就此而言,林羅山與羅欽順的論調(diào)趨于一致。降至貝原益軒,其批判朱子“理氣為二物”而主張“理氣為一物”的見解,簡直是羅欽順理氣思想的翻版。他“理氣為一物”的論述,與羅欽順相近,他反對朱子理氣二元的論述,將朱子的理氣論,轉(zhuǎn)向“理氣一體”、“理氣一元”思想發(fā)展。而在具體的格物窮理中,更發(fā)揮朱子哲學的“主智”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藉由德川時代三位朱子學者對羅欽順思想的受容,顯示羅欽順的“理氣為一物”也對日本朱子學者產(chǎn)生偌大的影響。尤其在貝原益軒身上,更凸顯十七世紀東亞朱子學者對于朱子思想的獨特詮釋傾向──理氣內(nèi)在一元論(理氣一體、理氣一元)。此理氣內(nèi)在一元論,從地域言,涵蓋中國、朝鮮、日本;從時代說,也涵蓋明清、朝鮮時代、德川時代;就論題本身的義理言,涉及朱子學、陽明學與反理學的各種思潮之交錯。由此可見,在十七世紀東亞朱子學世界中,“理氣哲學”實是中、韓、日共同關切的哲學論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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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o Qinshun and Zhu Xi’s Schools in Japan

LI Yue-h(huán)ui
(Insititute of Chinele 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Academia Sinia Taipei 11529)

Zhu Xi’s thought plays a pivotal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Confucianism in East Asia,regardless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1368-1643)of China,or the Joseon era(1392-1910)of Korea,and even the Tokugawa era(1603-1868)of Japan.In the dissemination of Zhu Xi’s thought towards East Asia,Luo Qinshun(1465-1547),a Ming era Chinese Cheng-Zhu scholar,proposes amendments to the doctrines of Zhu Xi’s thought;meanwhile,he initiates catalytic functions which cannot be ignored.Based on Luo’sKnowledgePainfullyAcquired(Kunzhiji)as the clue,this paper selects three scholars of Tokugawa era-Fujiwara Seika(1561-1615),Hayashi Razan(1583-1657),and Kaibara Ekken(1630-1714)-for example,to explore their reception of Luo’s thought,and to demonstrate the countenance of the development of Zhu Xi’s thought in East Asia.

Luo Qinshun;Tokugawa era;Fujiwara Seik;Hayashi Razan;Kaibara Ekken

B244.7

A

1008—1763(2012)01—0019—09

2011-10-10

林月惠(1961—),女,臺灣彰化人,文學博士,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宋明理學,中韓儒學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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