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暉

（ 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0 引言

《擁有快樂的秘密》是當代美國文壇杰出的黑人女作家艾麗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的代表作之一，此書于1992年出版以來受到讀者與評論家的廣泛好評，成為暢銷書。故事的女主人公塔希是一個移居美國的非洲黑人婦女，小說圍繞著塔希對待粗野落后的女性割禮的態(tài)度和她的命運、追求展開。塔希的姐姐就是在行割禮時因流血過多而死的，姐姐的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見到血就感到恐怖。這種恐怖的記憶并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被淡忘，而被壓抑在塔希內(nèi)心的無意識深處。

沃克的小說是后現(xiàn)代語境中黑人文學的代表作，其中有著明顯的后現(xiàn)代意識，特別是與女權主義精神分析批評理論關系密切。本文試圖運用拉康的鏡子階段理論，對塔希自我身份認同的歷程進行分析，進而從后精神分析學的角度審視塔希的自我意識，以揭示小說的文化內(nèi)涵和原型意義。作為后精神分析理論的集大成者，拉康的鏡子階段理論是對人的心理發(fā)展過程的認識，即研究人的自我意識生成的理論。這種理論認為，人對于自我的認識是通過自己在外界的映象反作用于人的心理，在水中或是在其他反射物比如鏡子中得到自己的映象，憑借這種映象，人可以確立自我的形象，把自我與他人區(qū)分開來。鏡子階段可以大致從時間和原理方面分成三個時期:前鏡子時期——鏡子時期——后鏡子時期。

1 前鏡子時期:自我意識的幻想和片斷

在小說的開始，塔希的自我形象顯然是分裂的。她心甘情愿地選擇割禮儀式作為自己忠誠于非洲故鄉(xiāng)的標志，但是她的美國朋友把割禮視為對女性身體的戕害。割禮留下的創(chuàng)傷、失敗的婚姻和被壓抑的關于姐姐之死的記憶，把她置于一個像前鏡子時期的嬰兒那樣的境地。塔希的朋友奧麗維婭這樣描述她:“消極……不再快樂……”，帶著“不經(jīng)思考就不會給你的微笑”。割禮導致了姐姐死亡，閹割了她的性征(sexuality)，壓抑了她的情感和語言表達，也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這種狀態(tài)之所以像鏡子時期的嬰兒，是因為她也僅僅只能“觀察和傾聽她周圍的世界”。

塔希的語言表達障礙是明顯的，她不能直接說出她痛苦的人生經(jīng)歷，只能通過講故事的形式訴說她的處境。她講的是關于勞拉、巴巴和拉拉這三個黑豹的故事，后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三個黑豹象征著塔希、她的丈夫和丈夫的情人。丈夫無視她的存在，讓她覺得自己不被人愛，只能在孤獨中打發(fā)時光，“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聽到的唯一的聲音來自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不能把她內(nèi)心的聲音視為自身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因此只能充當一個生活的旁觀者而不是參與者?？梢哉f，她對內(nèi)在聲音的反應表明她感受到的是分裂的自我，總把內(nèi)在的聲音稱之為“它”——某個在她之外的事物。漸漸地，勞拉開始聽到內(nèi)在的聲音在說:

勞拉，它說，坐在這兒太陽可以吻你……勞拉，躺在這兒整個晚上月光都會給你愛……勞拉，它說，一個明亮的早晨，當她意識到自已被吻和被愛時:坐在這塊石頭上，在這條溪流平靜的水面上看你美麗的倒影。

勞拉聽從了它內(nèi)在的聲音，果然看到自己的倒影，并喜歡上自己紫紅的嘴、敏銳的耳朵和發(fā)亮的黑毛。黑豹從倒影中看到自身的各個部位，由此開始欣賞自我的形象。這里要指出的是，前鏡子時期的自我認同并不具有完整的認識意義，因為她還不是對于獨立的個體和主體性的認知，而只是對主體的一種幻象，它呈現(xiàn)的是零碎的片斷，并不能構成有機的整體。

故事的結(jié)局表明勞拉意識到了自我的分裂，它內(nèi)在的聲音一再說她是美麗的，然而她卻不能確證這一點，“對勞拉而言，倒影中的勞拉才是她唯一值得珍惜的”。分裂的勞拉如此渴望與水中的倒影融為一體，以致她“俯下身去吻水中的倒影，一直沉到水底”。塔希講述的故事讓我們想到奧維德關于那喀索斯(Narcissus)的故事，與勞拉不同的是，那喀索斯是在意識到他愛的實際上是他自己的倒影后才死去的。勞拉對完整自我的追求也是以那喀索斯式的自殺結(jié)束的，她對鏡像的錯誤認可導致了自我的毀滅。

既然我們在小說一開始就聽到關于勞拉的寓言故事，那就暗示著塔希對自我身份的追求將會更加復雜，將會付出更大的代價。幸運的是，與勞拉的命運不同，塔希進一步發(fā)展到鏡子階段，開始欣賞自我形象的不同側(cè)面。與勞拉相同的是，為了從精神創(chuàng)傷的時期過渡到發(fā)現(xiàn)并欣賞不同自我意識的時期，塔希也需要心理上的鏡子經(jīng)歷。

2 鏡子時期:語言系統(tǒng)中的自我認同

塔希在兩個鏡子映象中逐漸認識到自我意識的不同部分。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塔希用來觀照自我形象碎片的鏡子是隱喻式的。與一般鏡子映象不同，塔希是在觀看一個朋友在非洲拍攝的黑白照片的過程中完成了自我認同，這些照片反映的是塔希和姐姐都經(jīng)歷過的割禮儀式。經(jīng)過一段痛苦的心理過程，塔?；謴土吮粔阂值挠洃?。

通過第一個鏡子映象，塔?？吹搅烁疃Y儀式的開始階段，幫助她回憶起關于姐姐之死的被壓抑的記憶。當她姐姐死時，她還只是一個小孩子。奧麗維婭曾注意觀察過:

杜拉因流血過多而死，這是塔希講述的她所知道的一切。當我們在一起玩時，如果她不小心劃破手指或膝蓋，看見自己的血她就會變得非?？謶?，漸漸地她不再玩冒險的游戲……但是她記不起為什么怕見自己的血。

在觀看照片時，塔?；貞浧馂槭裁醋约旱难矔屗ε碌脑颉Ｔ诳催@些照片的過程中，她開始畫一系列不斷變大的公雞，慢慢回憶起姐姐死時的細節(jié):

當我畫時我回憶起，仿佛有一個蓋子在我頭頂上，那天我爬到那偏遠的茅屋邊，從里面?zhèn)鱽硗纯嗪涂謶值慕泻啊抑朗嵌爬诒蝗税吹购笤馐苷勰?。杜拉凄慘的叫喊劃破天空使我的心變得冰冷。

塔希繼續(xù)回憶道，“里面突然靜下來”，瑪麗莎(M’Lisa)走出茅屋，用腳趾把一塊血淋淋的東西踢給一只早在那里等著的母雞。

塔?；謴偷氖怯嘘P杜拉之死的重要記憶，她發(fā)現(xiàn)她一直代表著死去的姐姐，實際上也就是作為姐姐的替身活著，而沒有一個完整的自我形象。另外，她以前一直認為沒有人應該對姐姐的死擔負責任，她僅僅是死了，但她現(xiàn)在把瑪麗莎視為謀殺者。不再像以前那樣壓抑自己的情感，塔希用一種自然的方式把自己的感受表達出來，“我全身感到一種針刺般的疼痛，我知道那是在把我的眼淚和靈魂縫合在一起，我的哭泣和我知道的一切聯(lián)系在一起”。塔希以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來看待發(fā)生過的一切，不再像過去那樣無端地哭泣。她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與往事分裂了，盡管能把她的記憶和情感連成一個整體，但這實際上是一個修正過的整體，是把分裂的地方和愈合的地方縫合在一起的整體。割禮給她帶來的傷害是無法彌補的。

一旦她回憶起杜拉被“謀殺”的細節(jié)，她立即飛往非洲去尋找瑪麗莎。到非洲后，塔?；謴土怂欢葥碛械膬和愕臒o畏精神。盡管她也意識到表達她那些反政府的觀點所潛在的危險，但為了自己的信念，她選擇了冒險。正是通過這種冒險，塔希發(fā)現(xiàn)了童年時的自我。她回憶道:

當飛機一著陸，我所看到的全是那些誘惑著人們買芬達、可口可樂、福特汽車和巧克力的廣告牌……我就想:當然，這些垃圾文字是大眾的閱讀材料。我僅僅是一個又老又瘋的女人，但我要用自己的身體來撞擊這些廣告牌。我要抗爭。

此后，她真正地開始抗爭了，在抗爭中表現(xiàn)出童年時的勇氣，“我坐在我的紅皮箱上感到非?？鞓贰鷣y地寫著大大的字母，我仿佛是個嬰兒?！彼龑懴碌倪@些文字不僅表達了她的政治信念，而且也讓她重新找回敢于冒險的精神。根據(jù)拉康的理論，塔希此時所具有的語言文字能力也意味著現(xiàn)實中的個體與語言中的個體已經(jīng)合而為一，個人進入了語言系統(tǒng)，也就意味著進入了現(xiàn)實的世界。

3 后鏡子時期:文化意義上的自我認同

塔希的反政府文字也表明她已成功地從鏡子時期過渡到后鏡子時期，她重新獲得的語言能力喻指的是語言的象征和隱喻意義。她現(xiàn)在說出的是她意識到的自身所缺失的東西，“因為具有再現(xiàn)不在場事物的能力，詞匯能幫助一個人補償分裂的痛苦”。塔希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仍處于分裂的狀態(tài)，現(xiàn)在缺失的是她先前所信仰的非洲文化。從前她曾主動要求接受割禮，并且把這看作自己與非洲民眾共命運的標志，是與外來帝國主義文化的斗爭。但是她現(xiàn)在從自己的痛苦出發(fā)，在文字中表達出“如果你對自己撒謊，你將會被那些宣稱你情愿享受這種痛苦的人殺死”。她所指的顯然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割禮，因為那些族長式的人物就支持割禮，他們宣稱婦女情愿享受這樣的儀式。沃克說過這樣的話:“壓迫者的暴政依賴的是存在于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的共謀?！钡歉笝嘀票┱碚邲]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竟然把對婦女身體的荒唐要求與婦女對社會權力的敬畏聯(lián)系在一起，而這正是割禮陋習得以延續(xù)下來的真正原因。據(jù)瑪麗莎后來供認，塔希的母親凱瑟琳也支持并參與了對杜拉的割禮，她和塔希以及廣大非洲婦女實際上都是割禮的共謀者。實現(xiàn)了自我認同之后的塔希正是要反抗這種陋習。

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塔希在第二個鏡子映象中進一步認識到她那分裂自我的其他一些側(cè)面，因此她不會再有一個自我完整的幻想。讓她感到尤為痛苦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能再恢復她的性征和割禮前所具有的優(yōu)雅的姿勢。

塔希的這一發(fā)現(xiàn)同樣來自于一些朋友和家人讓她看的照片，照片介紹的是非洲蟻。她隨后回憶起來，割禮的信息是在她很小的時候通過一個代碼(code)傳遞給她的，這個代碼就是把婦女視為蟻后。那時，村里的老人們把婦女與蟻后聯(lián)系在一起來討論。老人們的談話清楚地表明，一個婦女像蟻后一樣，“身體的一端塞滿食物……另一端還在產(chǎn)卵”。為了確保婦女不反抗這種生殖的必然性，他們總會說:“上帝是仁慈的……他剪短了她的翅膀。”顯然，這句話隱含的意義是，對男人而言，他們是通過割禮的方式剪短了婦女的“翅膀”，這里的“翅膀”是女性生殖器的隱喻。他們通過控制女性的性特征而達到占有婦女身體的目的。塔?，F(xiàn)在終于明白她的性特征已經(jīng)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她永遠不可能再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不可能再具有完整的自我意識。

在將要看完照片時，塔希意識到另一個她不再可能恢復的意識片斷。她又看到自己嬰兒時的形象，她“踢著一塊石頭……姿勢很優(yōu)雅，沒有絲毫猶豫”。但是割禮破壞了她的優(yōu)雅，并使她形成做事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她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優(yōu)雅地奔跑，由被壓抑的記憶和被摧殘的身體造成的猶豫不定的性格伴隨了她的后半生。她唯一不再猶豫的事情就是讓瑪麗莎供認出謀殺的真相和她的自殘，她對奧麗維婭說:“如果再讓我活下去，就好比要殺了我。在我的生命中，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要看的了，我所經(jīng)歷的已經(jīng)夠多了……也許死比活著更容易?！?/p>

由此可見，割禮在肉體和精神上徹底摧毀了塔希，移居美國后的生活并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和快樂，她狂熱地要重新塑造自我。她回到了非洲，殺死了瑪麗莎，最終得到了代價高昂的自由，她發(fā)現(xiàn)“快樂的秘密就是抵抗”。

很顯然，塔希也明白她的形象是分裂的。但是她卻以此為榮，甚至當她面臨死亡時，她也能坦然地認可自我的形象片斷。她曾在小說每個章節(jié)的開頭稱自己為“塔?！被颉耙练蛄铡?她的美國名字)，有時也稱“塔希一伊芙琳”或“伊芙琳一塔希”。如果把這些不同的名字視為“能指”的話，它們的“所指”的文化內(nèi)涵也是極為豐富的?！八！敝阜Q的是遭受割禮摧殘并由此而變得沉默不語的非洲女孩;“伊芙琳”指稱的是美國公民的成年人塔希;“塔希－伊芙琳”指稱的是一位美國黑人婦女，在其雙重文化身份中，她在非洲時的夢魘的經(jīng)歷占主導地位;“伊芙琳－塔?！敝阜Q的是美國化的黑人婦女，在文化的自我認同上，她是一個曾受到傷害的美國人。在小說就要結(jié)束的時候，她接受了自我意識的每一個側(cè)面，她把自己叫做“塔希－伊芙琳－約翰遜太太”。另外，有證據(jù)表明她相信她的死將會再為她增加一個自我形象的片斷，因為她又在一長串名字后又加上“靈魂”一詞，并且刪除了連字符號和“太太”，讓她自己徹底擺脫了標點和社會成員的束縛，實際上擺脫的是文化對她的束縛。當她面對死亡的時候，她認可了自己的最后一個形象片斷，最終她是“心滿意足地”離開人世的。

在這部小說中，沃克真正講述的是禁忌的痛苦和對禁忌的破除，她力圖揭示什么是真正崇高的政治事業(yè)、什么是真正的黑人文化。沃克在作品中采用了一種半是神話半是論戰(zhàn)半是戲劇的手法，她書中的人物是一些真正的文學原型，而不是人們在20世紀的小說中所常見到的人物，正是這種原因，使這部作品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

鏡子映象在塔希的自我認同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艾麗斯·沃克本人也曾指出這些映象的重要性，“我認為在沒有幫助時你什么也做不成，為了看到你的后腦勺，你需要一面鏡子?！睙o論從字面還是隱喻的意義上講，這些鏡子都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自我身份的映象。盡管拉康的理論表明我們每個人都在努力取得一個完整的自我，但是在《擁有快樂的秘密》中，艾麗斯·沃克對拉康理論的修正卻表明，對自我意識片斷的認同也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1］海倫.掌握快樂的秘密［J］.世界文學，1992(6):70－72.

［2］方漢文.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心理:拉康研究［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

［3］Alice Walker.Possessing the Secret of joy［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92.

［4］Lorraine.Tamsin E.Lacan and Object Relation Gender，I-dentity，and the Production of Meaning［M］.Boulder:Westview，1990.

［5］Hospital，Janette Turner.What They did to Tashi［M］.New York: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1992.

［6］Alice Walker.Interview.Alice Walker’s Appeal［M］.Essence:By Paula Giddings，1992.

［7］Reference to Pifer.Look at the Back of Your Head:Mirroring Scenes in Alice Walker’s The Color Purple and Possessing the Secret of Joy［J］.MELUS，1992(23):171 －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