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棚鴿
孔穎達在討論《風(fēng)》、《雅》詩體不同時曾說:“風(fēng)、雅之詩,緣政而作,政既不同,詩亦異體?!雹僮⒔狻俄灐吩姇r又認為《頌》者“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②,同樣與政教有關(guān)??梢园l(fā)現(xiàn),孔穎達至少在理論上將整部《詩經(jīng)》皆視為“緣政而作”的成果。我們可以將之概括為“詩緣政”。與此觀點緊密相關(guān),孔穎達又提出了兩個可以支撐這一理論的概念。一是“非君子不能作詩”?!缎⊙拧に脑率琛吩唬?/p>
由此君子作此八章之歌詩,以告訴于王及在位,言天下之民可哀憫之也。作者自言君子,以非君子不能作詩故也。③
陳奐指出:“‘君子’指在位之人。作此詩,歌以告哀于君子,此倒句也?!墩x》謂‘作者自言君子’,似非詩恉?!幼鞲琛c‘吉甫作頌’不同也?!雹苓@類問題似乎不應(yīng)歸結(jié)到孔穎達的理解力上去,從全詩疏文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孔氏極力將庶民與君子之間的界線消融,但其最后卻肯定了“非君子不能作詩”,認為全詩均為君子觀民情所作,說明詩乃“緣政而作”的精英觀念仍是其所要表達的重點。
二是“詩人救世”?!对姶笮颉贰肮首冿L(fēng)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正義》疏曰:
《尚書》之三風(fēng)十愆,疾病也。詩人之四始六義,救藥也。若夫疾病尚輕,有可生之道,則醫(yī)之治也用心銳。扁鵲之療太子,知其必可生也。疾病已重,有將死之勢,則醫(yī)之治也用心緩。秦和之視平公,知其不可為也。詩人救世,亦猶是矣。典刑未亡,覬可追改,則箴規(guī)之意切,《鶴鳴》、《沔水》,殷勤而責(zé)王也。淫風(fēng)大行,莫之能救,則匡諫之志微,《溱洧》、《桑中》,所以咨嗟嘆息而閔世。陳、鄭之俗,亡形已成,詩人度已箴規(guī)必不變改,且復(fù)賦己之志,哀嘆而已,不敢望其存,是謂匡諫之志微。⑤
意即《詩三百》是救治時政疾病的良藥。如同人之疾病有輕重緩急,醫(yī)之者以重輕急緩應(yīng)之一樣,時政之病,如果典刑尚存,可以改過,詩人進諫之意就急切;若淫風(fēng)盛行,世不可改,詩人進諫之意就微弱,僅嘆息閔世而已;到國家亡形已現(xiàn),詩人就不再進諫,轉(zhuǎn)為賦己之志。總之,詩人乃以匡時救世之心作詩。
在此基礎(chǔ)上,《正義》又強調(diào)了詩的兩點作用,一為“持人之行,使不失隊(墜)”?!对娮V序疏》云:
名為詩者,《內(nèi)則》說負子之禮云“詩負之”,注云:“詩之言承也?!薄洞呵镎f題辭》云:“在事為詩,未發(fā)為謀,恬澹為心,思慮為志。詩之為言,志也。”《詩緯·含神霧》云:“詩者,持也?!比粍t詩有三訓(xùn),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惡,述己志而作詩,為詩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隊,故一名而三訓(xùn)也。⑥
此訓(xùn)“詩”之名,《正義》勾稽典籍,得出三層含義。以時間順序羅列材料,《周禮》最早,故《內(nèi)則》列于首位?!洞呵镎f題辭》和《詩緯》都是漢代緯書,前者“詩之為言”與《詩大序》“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接近,可能《正義》認為其直承子夏觀點,故列次位?!对娋暋窞闈h代緯書,時間較晚,且釋意又有變化,遂列最后。先秦時期,詩擔(dān)負著禮儀制度教化的重任,故言“承”。漢初注意到作詩之人的存在,詩乃詩人志之所現(xiàn),故云“志”。“持”進一步認識到詩對讀者的影響。劉勰云:“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xùn),有符焉爾?!雹哒J為詩之“持”乃要端正人們的性情,《詩》之“無邪”也符合這一意義。但《正義》認為詩之“持”不在“情性”,乃在“持人之行,使不失墜”,這也是詩之三訓(xùn)中《正義》突出強調(diào)的一個。“情”與“行”的轉(zhuǎn)換,表達了兩個時代對詩的不同理解,意義深刻。⑧
二為“文刺前朝,意在當代”⑨。《大雅·抑》一詩,《序》認為是“衛(wèi)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箋》釋“自警”為“如彼泉流,無淪胥以亡”,《正義》疏《箋》曰:
武公雖非厲王之臣,亦是朝廷之士,淪胥以敗,無世不然,冀望遠彼惡人,免其患禍,雖文刺前朝,實意在當代,故誦習(xí)此言,以自肅警。⑩
《序》未言衛(wèi)武公何時作此詩,《箋》亦不言?!妒酚洝ばl(wèi)世家》載,衛(wèi)武公在宣王十六年即位。那么厲王時其僅為諸侯庶子,“未為國君,未有職事,善惡無豫于物,不應(yīng)作詩刺王”?。因此,《正義》依附《國語·楚語》和韋昭的觀點,認為衛(wèi)武公年九十五始作《抑》。但此時作詩,距厲王時已遠,刺之直接意義似乎不大。孔穎達遂又圓通之,指出正經(jīng)美詩可以由后王時人作,追美前王,那么刺詩也可以由后王時人作,以追刺前王。詩雖刺前世之惡,含意卻是為還沒有發(fā)生的事情作戒鑒,故《抑》詩的價值和意義就可以概括為“文刺前朝,意在當代”??追f達如此詳盡論證衛(wèi)武公作詩時間及意義,其目的首先在于堅持“非君子不能作詩”的觀點,由于君子指在位之人,故衛(wèi)武公作詩一定是其在位之時方可。其次是要表明詩之作用“意在當代”,就《抑》之創(chuàng)作看,這是實際情況。但孔穎達還有另一層含義,那就是其注疏的現(xiàn)實意義,也是依“意在當代”觀念進行。
由上所述可見,孔穎達的“詩緣政”說是一個結(jié)構(gòu)極為縝密的理論體系。它以“非君子不能作詩”和“詩人救世”來支撐“緣政”說,又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墜”和“文刺前朝,意在當代”來考察詩言政之作用。既有理論的提出,又有理論的檢驗。這與其時代背景有重要關(guān)系。
《正義》之前,有關(guān)詩之本質(zhì)有著兩個體系的不同論說,即“詩言志”和“詩緣情”。先秦時期,詩與政教不分,無論“獻詩陳志”、“賦詩言志”、“教詩明志”(采用朱自清的概括),還是諸子言論大都與政治有密切關(guān)系,這一時期世人普遍認為詩之作用乃在“言志”。但從《詩大序》起,“詩言志”說開始發(fā)生變化,引入了“情“的成分,整個漢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學(xué)理論基本都呈現(xiàn)這一特點。南北朝時期,情的地位又有上升,此時的論詩文章,已經(jīng)很少再用“言志”這個詞?!扒椤钡牡匚徊粩鄵P升,最終失去控制,詩歌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以描寫艷情為主的宮體詩開始泛濫。這一污跡斑斑的風(fēng)氣直到《五經(jīng)正義》修撰之時仍然盛行。這種情況下,孔穎達率先在經(jīng)學(xué)系統(tǒng)內(nèi)對這一風(fēng)氣進行抵制。抵制的最有效辦法就是倡導(dǎo)恢復(fù)“詩言志”傳統(tǒng),然而魏晉六朝并沒有徹底放棄“言志”之說,因此僅僅倡導(dǎo)“詩言志”并不能從根本上否定六朝習(xí)氣,于是孔穎達非常極端地提出了“詩緣政”的觀點,將整部經(jīng)書置于超出“言志”的政教高度進行闡釋注疏,并為之精心構(gòu)建一套理論體系。
《毛詩正義》乃奉命之作,其最初目的就是要立足現(xiàn)實,為習(xí)《詩》者和科舉考試提供一部權(quán)威的官方教科書??追f達必然免不了以當代的觀點進行注疏,更何況孔氏還認為詩的作用之一就是“文刺前朝,意在當代”,試略舉數(shù)例。
《螽斯》序云:“《螽斯》,后妃子孫眾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也?!薄墩x》曰:
此不妒忌,得子孫眾多者,以其不妒忌,則嬪妾俱進,所生亦后妃之子孫,故得眾多也?!端箭R》云:“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眰髟啤按箧κ?,眾妾則宜百子”是也。?
引《思齊》詩及《傳》,用意有二:(一)證己前述之言。《傳》“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并未明言后妃與子孫為何種關(guān)系,釋之較略?!墩x》則引《思齊》詩及《傳》進一步指出,若后妃不妒忌,則嬪妾所生就也是后妃的子孫。(二)將此“后妃”等同于太姒?!秱鳌?、《箋》原本虛指的人和事,《正義》往往具體化,其解《詩》一貫如此?!墩x》將《詩》中后妃實指,樹太姒以為榜樣,強調(diào)后妃、嬪妾應(yīng)當互愛,這是《詩》之教化作用的具體體現(xiàn),也是《正義》為剛剛建國的初唐在禮制方面所標榜的楷模。
《葛覃》注疏中,《正義》云:
《南山》箋云:“文姜與侄娣及傅姆同處,襄公不宜往雙之。”則傅亦婦人也。何休云:“選老大夫為傅,大夫妻為母?!倍Y重男女之別,大夫不宜教女子,大夫之妻當從夫氏,不當隨女而適人,事無所出,其言非也。?
此論頗為牽強。與傅姆同處,乃指一起生活,或男或女并無大妨,似不能直接推出“傅亦婦人”的結(jié)論?!岸Y重男女之別,大夫不宜教女子”,亦無事實可證?!按蠓蛑蕻攺姆蚴?,不當隨女而適人”,如果傅姆都是普通人,同隨女適人,有何不可?且傅、姆分肩不同事務(wù),似不可均為女性。《正義》拘泥于何休之言,才出現(xiàn)如此問題。《南山》詩中,《正義》仍然堅持此觀點,然其他典籍未見有釋“傅”為女性者?!墩x》釋“傅”為女性,我們更傾向于認為,它是為適應(yīng)社會需要,表達純正的男女有別思想。
《汝墳》“魴魚赪尾,王室如燬”,《箋》云:“君子仕于亂世,其顏色瘦病,如魚勞則尾赤。所以然者,畏王室之酷烈。是時紂存?!薄墩x》認為:
言君子仕于亂世,不斥大夫士。王肅云:“當紂之時,大夫行役。”王基云:“汝墳之大夫久而不歸?!睒吩?、馬昭、孔晁、孫毓等皆云大夫,則箋云仕于亂世,是為大夫矣。若庶人之妻,《杕杜》言“我心傷悲”,《伯兮》則云“甘心首疾”,憂思昔在于情性,豈有勸以德義,恐其死亡若是乎!序稱“勉之以正”,則非庶人之妻。言賢者不宜勤勞,則又非為士,《周南》、《召南》,述本大同,而《殷其雷》召南之大夫遠行從政,其妻勸以義。此引父母之甚近,傷王室之酷烈,閔之則恐其死亡,勉之則勸其盡節(jié),比之于《殷其雷》,志遠而義高,大夫妻于是明矣。?
該段分三個層次證實《傳》、《箋》所云君子為大夫:(一)舉王肅等六儒觀點,并附己見,證君子即大夫;(二)從反面再證,以《杕杜》、《伯兮》為例,證明庶人之妻憂思僅在于性情,上升不到德義高度;(三)以本序“勉之以正”及《殷其雷》“其妻勸以義”再證此君子妻為大夫妻?!秱鳌?、《箋》皆不明言君子為大夫,孔穎達卻極盡曲折,試圖探明此君子即大夫?!墩x》修撰之時,天下初定,社會階層重新劃分??资先绱嗣鞔_、刻意區(qū)分大夫、庶士,或許是對新進者的一種鼓勵和鞭策。本詩“未見君子,惄如調(diào)饑”的格調(diào)似乎并不比《草蟲》等“我心傷悲”、《伯兮》“甘心首疾”高出多少??资弦獠辉凇对姟分旧?,而在于社會和時代的需要而已。
《甘棠》傳:“《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國。”《正義》曰:
經(jīng)三章,皆言國人愛召伯而敬其樹,是為美之也。諸風(fēng)、雅正經(jīng)皆不言美,此云“美召伯”者,二《南》,文王之風(fēng),唯不得言美文王耳。召伯,臣子,故可言美也?!镀]苢》言后妃之美,謂說后妃之美行,非美后妃也?!痘室印费悦乐?,不斥文王也。至于變詩,美刺各于其時,故善者言美,惡者言刺?!夺佟芬嘧冿L(fēng),故有美周公。?
此引《芣苢》等三詩旨在說明,正風(fēng)、正雅乃被文王之化,不得言美文王,而臣下、后妃則可言美。但言后妃之美者,不在容貌,而在行為。至于變風(fēng)、變雅,美刺各行其時,《豳》美周公,即為明證。此處充分顯現(xiàn)了《正義》的正統(tǒng)思想?!镀]苢》一詩美“婦人樂有子”,詩旨甚明,但《正義》卻特意指出非美后妃容貌,突出表達了排斥美色的觀念。
《節(jié)南山》“瑣瑣姻亞”,《箋》云:“婿之父曰姻?,崿嵒枰?,妻黨之小人,無厚任用之。置之大位,重其祿也?!薄墩x》曰:
言無厚任之,即置之大位,重其祿,是也。如此,則幽王厚于昏姻矣。而《角弓》云“兄弟昏姻,無胥遠矣”者,以王者志不及遠,唯同類相愛,昏姻諂佞者進用,故此戒之;賢德者疏遠,故彼刺之。詩者,志也,各有以發(fā)。?
厚婚姻與重親族,孔穎達皆不反對,故言“詩者,志也,各有以發(fā)”。但它更強調(diào)遠諂佞、近賢德。這是在《箋》意之上的升華,也說明重視政治品德是《正義》的重要思想之一。
《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國”,《正義》申《箋》曰:
朝廷之士,多妒忌賢能,故《嘉魚》美太平之君子,樂與賢者共之。?
引《嘉魚》證朝廷之士,多妒忌賢能,頗為牽強?!都昔~》贊美太平君子,樂與賢者共之。統(tǒng)治者近君子、遠小人,乃世所企盼。其間并無任何“朝廷之士,多妒忌賢能”的意思。孔穎達刻意指出,實乃提醒當世統(tǒng)治者,將《詩》與當世所需相聯(lián)系。
綜上可見,孔穎達“意在當代”的注疏特點極為明顯,或強調(diào)后宮互愛,或表達近乎苛刻的純正異性關(guān)系思想,或警戒統(tǒng)治者近君子、遠諂佞,不一而足,都與其時主流思想所需相一致,這是其“詩緣政”觀念的最好注解。
盡管孔穎達強調(diào)“詩緣政而作”,在疏解過程中也努力以此作為指導(dǎo)思想,但其疏文中有很多地方或“情”、“志”并用,或“志”中含“情”,甚至獨言“情”處,如:
1.《關(guān)雎疏》:以琴瑟相和,似人情志,故以友言之;鍾鼓鏗宏,非情志可比,故以樂言之,見祭時淑女情志之和,而因聽祭樂也。
2.《烝民疏》:言天生其眾民,使之心性有事物之象,情志有去就之法,既稟此靈氣而有所依憑,故民之所執(zhí)持者有常道,莫不愛好是美德之人以為君也。
3.《小戎序疏》:襄公能說以使之,國人忘其軍旅之苦,則矜夸其車甲之盛,婦人無怨曠之志,則能閔念其君子。
4.《小雅·杕杜疏》:前期云“歲亦暮止”,未至歸期而女心悲者,以室家之情,逾時則思也。
5.《采薇序疏》:命將帥所以率戍役,而序言遣戍役者,以將帥者與君共同憂務(wù),其戍役則身處卑賤,非有憂國之情,不免君命而行耳。文王為愧之情深,殷勤于戍役,簡略將帥,故此篇之作,遣戍役為主。
1 和2中的“情志”指的就是個人性情;3中的“志”亦指個人性情,與4中的“情”意同;5中的“情”則又有政教色彩,實與“詩言志”之“志”意同。由此可見,《正義》中的“情”與“志”意義往往是不分的。韓宏韜認為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是由于《正義》將二者貫通,“情志所用,并非一律,體現(xiàn)了《正義》詩學(xué)思想的靈活與通脫”?。這一說法十分正確,只是似乎還可以再上升一個高度——孔穎達用“詩緣政”代替“詩言志”后,讓“志”從最初的意義中脫離出來,因此疏文中的“志”并非漢代以前“詩言志”的“志”,而是魏晉六朝“情志”之“志”,既可以與情相通,又可表政教之志。徐定輝認為孔穎達的情志不分是一種錯誤,因為佛經(jīng)“人有七情”可以證明志乃情之一種,那么詩的產(chǎn)生就都是緣于情了。?我們估計徐氏是不了解孔穎達工作的經(jīng)學(xué)性質(zhì),才會如此膠柱鼓瑟的。明白了孔穎達的“詩緣政”觀,此說可以不駁。
孔穎達在理論上將詩上升到“緣政”的高度,但具體實踐中又“情”、“志”多有不分。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一則孔穎達深受時代學(xué)風(fēng)的影響;其次也是最重要的,《詩》中原本就多有抒情之篇,盡管這些詩篇皆以“緣政”為根本,但具體細節(jié)無法回避對情的描述。如《邶風(fēng)·燕燕》“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送別時肝腸寸斷之情溢于言表。同時,《詩序》、《鄭箋》言“情”之處亦頗多,這樣的前提下,孔穎達疏解自然無法十分明確劃分“情”、“志”的區(qū)別。然而,其“詩緣政”說仍然具有深刻的意義和價值。
孔穎達“詩緣政”說賦予了詩和詩人崇高的價值和地位,給予了當代詩人充足的自信,他們開始自覺思考詩風(fēng)的價值和意義,扼制“緣情”的進一步泛濫,為唐代文論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奠定基調(diào)。后世常常稱論的“盛唐氣象”正是在這種對前代風(fēng)氣一步步扭轉(zhuǎn)的努力中實現(xiàn)的。陳子昂率先反對齊、梁詩風(fēng):“仆尚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fēng)雅不作,以耿耿也?!?此論與孔穎達“詩緣政”觀的精神實質(zhì)何其相似。事實上,陳子昂之后的論詩情況也基本遵循此路。元結(jié)說:“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詞,不知喪于雅正?!?這是對齊梁詩風(fēng)的極力批評,但最終的歸結(jié)點仍是《毛詩》的“雅正”。殷璠采用較為折中的手段:“齊梁陳隋,下品實繁。專事拘忌,彌損厥道?![今所集,頗異諸家。既閑新聲,復(fù)曉古體?!?他認為優(yōu)秀的詩歌應(yīng)該文質(zhì)各半,也就是“言志”與“緣情”并重。白居易的“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與元九書》)同樣情、志并重,但“志”的地位似乎更重一些,因為它是一首詩最終所要表達的“實義”。
綜上所述,《正義》在“詩緣政”觀的統(tǒng)率下,以恢復(fù)“詩言志”傳統(tǒng)為目的,對前代的“情”、“志”觀進行調(diào)整、融合,降低“情”的分量,提升“志”的地位。這既是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的本質(zhì),也是唐代社會的需求。
①②③⑤⑥⑩???????孔穎達等《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9 年版,第 12、1272、796、16、目錄 5、1162、1162、43、34、59、77、703、961 頁。
④陳奐《詩毛氏傳疏》卷二十,中國書店1984年版。
⑦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5—56頁。
⑧⑨?韓宏韜《〈毛詩正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 193、193—194、287—288 頁。
?徐定輝《“志言志”與“詩緣情”辨疑》,《中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07年第3期,第145頁。
?陳子昂《陳子昂集》,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0年版,第15頁。
??元結(jié)等《唐人選唐詩(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 27、4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