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一
天九早晨起來,打了個很響的噴嚏——阿——秋。他老婆阿秋瞟了他一眼:德性!天九說天涼了嘛,打個噴嚏算個啥?!阿秋說你也知道天涼了唦?我還以為你被麻將桌黏上了動不開身子。天九想發(fā)火,這老婆子幾天不挨揍身上盡癢癢,說話捎沙帶刺的。天九打老婆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最后都是以他落敗為結(jié)局。天九下手是假打,阿秋還手是真還,你天九擂我一拳,她啪就還一個大嘴巴,天九火起,拿笤帚想抽她,阿秋一回身就操起板凳砸過來,天九就只得奪門而逃。天九跑出門的時候,讓狗絆了一腳,差點摔倒,天九抬起腿就給了它一腳,狗負痛逃進屋,可憐巴巴地向阿秋求援。阿秋的連環(huán)罵像樹上飄飛的黃葉一樣飛起,紛紛向天九的背影而去。天九今天想打打秋豆,打秋豆是鄉(xiāng)村的俗語,也就是上山偷點成熟的莊稼——撅幾把玉米或者揪幾頭高粱,薅一懷干巴的秋大豆,或者刨幾窩羊奶般的大紅薯。天九有這想法,村里的人也有這樣的想法,大家都往這里想,這打秋豆就會起紛爭,畢竟你偷一點他偷一點,這損失就大了。于是,就有看秋的人上山護秋。張家的老娘們上山護秋,逮住了打秋豆的李家渾小子,于是,李家感覺臉面盡失,張家的嬸子就得理不饒人,一直罵到人家老李全家上下頭低到懷里。老李家心里發(fā)狠,于是再去偷,下回就手下毫不留情了,采不走的就踩倒,踩了一大片。弄得村子里雞飛狗跳的,這惱人的秋收。天九家的秋地在上坎壟子,天九打別人的秋豆,別人也打天九的秋豆。天九這些天在麻將桌上沒有得到一絲便宜,天九將這些晦氣歸咎于那天偷看了牌友阿春的胸脯,阿春是他的鄰居四柱的表妹,住在下坎壟村,和天九的上坎壟村只隔著一條淺淺的流金河。阿春讓天九多看了幾眼,這不能怪天九好色,阿春長得像阿秋年輕時候的模樣,天九認(rèn)定,阿春比當(dāng)年的阿秋俊并且性感。阿春比阿秋俊在哪兒?天九想,頭一個就是胸脯,天九那天抬起頭,正好和彎腰拾牌子的阿春打了個照面。阿春那兩個渾圓結(jié)實的胸就像閃電一樣擊中了天九的眼睛,天九在那一瞬間仿佛被什么酥麻了下,渾身都軟了,差點跌倒在地。阿春在抬頭的時候,看到身邊的天九臉色迷離,臉漲得通紅。天九說:草,今天真熱?。∨谱郎弦黄逍Γ禾炀泡敿t了眼了,感覺熱,這入秋的天,怎么個熱法???天九扇了扇衣襟,是真的熱,他的眼睛往阿春身上瞟過去。阿春沒看他,她一定感覺到了,嘴角微微一笑。
天九上壟上看秋,也是打別人的秋豆。天九去的時候心情頗為復(fù)雜。他卷起一張席子和一張棉被,秋天的時候,山上夜里下露水,冷得很,上半夜有點熱,下半夜就凍得直哆嗦。天九說,這秋后的夜天,就跟女人的臉一樣說變就變。山上被茂密的玉米地、高粱地和齊膝深的豆地鋪蓋著,這一壟看不到那一壟的情況。天九抽煙,他抽煙有兩種情況——一是他心里煩悶,二是他心里害怕,現(xiàn)在他是后一種情況。他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這山上現(xiàn)在是情況復(fù)雜,有多少人來看秋和打秋,都是未知數(shù),有沒有人帶著家伙來?比如一把槍,或者一把鋒利的刀?他有點膽怯,幾乎失去了去別人家地里冒險的勇氣。天九并不是膽小的人,他曾經(jīng)和人打賭睡過死人的墓穴,這點破事情對他來說還真不算是事情,但他不知道為什么怕?他怕什么?今天晚上伸手不見五指,天邊不時傳來一兩個閑雷,秋后打雷,那是瞎子點燈,做做樣子而已。露水閃也閃得像妖嬈的煙花一樣,只是時間更加短暫。天九的煙頭紅光在秋風(fēng)中顯得格外醒目,他抽了一根,喉嚨里已經(jīng)干得像火燒過,再抽一根,他開始咳嗽起來。他想忍住,但嗓子里像鉆進一條蟲,他的咳嗽聲越來越大,只聽到不遠處的玉米地里一陣驚慌的索索聲,有人肯定在那里打秋豆了,聽到有人來,就跑了。天九想,我靠,這么多人啊,湊一塊地里偷,那還不偷個精光?!天九心里開始著急起來,自己家的那幾壟紅薯地和一丘秋豆肯定危險了。天九加快了步伐。他肩上扛著鋪蓋卷,走不快,走快了就東倒西歪。其實前幾天天九在守秋的時候,看到一個有點熟悉的身影在自己的身邊偷著,那也就是趁著露水閃的工夫瞅上一眼,不太真切,那人像是阿春。天九心里一陣驚喜,阿春也敢來打秋豆?一個女人家膽子真夠大的。天九心想,要是阿春偷自己的紅薯或者秋豆,自己是吭聲還是不吭聲?吭聲肯定得吭聲了,那是自己家的地,自己家的紅薯和大把大把的秋豆,人家來偷為啥不吭聲?天九想倘若自己一吭聲,女人家臉皮薄,要是出個三長兩短的事情,他可是要得罪全村的人,包括下坎壟村的和上坎壟村的,男女老少都會罵他天九不是人,跟一個女人家較什么真呢,何況是一個可憐的寡婦。阿春偷什么呢?第二天天九上自己家的紅薯地一瞧,阿春偷了隔壁一塊地里的秋豆,她是捋著豆莢摘豆的,這樣豆莢還在豆棵上,豆子卻讓她摘走了。天九一看,這手法老到,肯定不是初次打秋豆的人了。天九那天碰到那塊隔壁家豆地的主人四眼,天九說:四眼,你家豆地讓人打了。四眼說你知道是誰打的?天九說我哪里知道,這黑天黑地的,誰打也不會讓你知道是不是?四眼說你那塊地不是也危險么,你幫我瞅著,看到底是誰敢打我四眼的豆!
天九到了打地鋪的那個壟頭角,三面懸高,落下去就是一米多深的坎壩,天九選這地方打睡鋪,是有想法的,這地方居高臨下,自己的豆地和紅薯地是一目了然,誰來都逃不過自己的眼睛,當(dāng)然,倘若是野豬來偷秋,他可以咋呼一下,嚇跑野豬,而野豬是看不到它頭頂上方一米以上的事物,野豬看不到的事情,它就不會貿(mào)然發(fā)動沖擊。野豬往往聽到它頭頂上方的咋呼聲就落荒而逃。天九鋪好就躺下了,天上看不到一顆星子,天九說,這天晦得不正常,往年這時候,天上干凈得看不到一片云絲,從早到晚,天藍得像玻璃似的,黑天后,星子就一個一個蹦出來,像挑逗的眼神,天九想起阿春那銷魂的胸脯,他這么一想,就翻來覆去睡不著,男人怕夜單,特別是這荒天野地的。野地里的各種蟲子也睡不著,一夜叫得歡,天九睡不著,就越煩這蟲子叫,可是他心里越煩,這蟲子的叫聲似乎越是響亮。天九正想罵一句:狗草的騷蟲子!蟲子騷不騷,他還真不確定,他只是這么想,蟲子和人一樣,也是白天像死貓,晚上像活虎,女人也一樣。阿秋自從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后,就怕和他來那種事情,一來就喊疼,喊得他心里煩透了,往往只好草草收兵。天九心里對老婆是沒有什么看法,但他的身體對老婆的身體有了一些看法,并且意見很大。天九正煩著,不遠處的草響起他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動靜,天九心想,這倒霉的家伙來觸我天九的霉頭來了,得讓你吃點苦頭,好長記性,這是我天九的地盤,別打這里的主意。他翻身操起一根刺木棒,貓下腰,準(zhǔn)備突然一躍,撲倒來偷秋的人。要是壯漢,讓他這么一撲也肯定是撲倒了,到時候打開手電筒一照,人贓俱在,看他有何臉面。天九借著昏暗的夜光看,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好像不像是大男人的,倒像是個女人或者瘦弱的孩子。天九等來人摟到跟前的時候,猛地一撲,就撲在那人的身上,那人也不吭聲,只是大喘了一口氣,顯然是受驚嚇的。天九正想往那人身上敲刺棒,左手一摸,來人渾身柔軟豐滿,再一摸頭,頭發(fā)挺長的,天九的手就不老實地往胸口上摸,摸到兩坨肉乎乎的東西,挺硬實的,是奶子,天九就不放手,左右手摸索了起來,那人扭著身體,不想讓他繼續(xù)糾纏下去。天九只好放手了,這誰呀,一個女人家的,讓自己壓在身下,左右亂摸占便宜,要是讓她傳出去,他天九還能在村里呆下去么?天九是個見好就收的人,他已經(jīng)占了人家老大便宜了,天九問:你是誰?怎么來打我的秋豆?那人扔下手里摟來的秋,撒腿就跑了。天九也不追,坐在地上回味著剛才那一幕,他心里左想右猜,是不是阿春?頭發(fā)好像不大像,阿春的頭發(fā)更濃密些,并且有微微的卷曲,但那胸脯顯然是極為誘人的豐滿的那種,跟阿春有點像,但剛才忘記了將臉蛋也摸一遍,那么來人的相貌就八九不離十了。天九心想,草,最關(guān)鍵的時候自己怎么就忘記了打手電筒照一照呢?剛才他光顧著想掄棒揍偷秋者,就沒拿手電筒。天九想,反正自己一點也不吃虧。天亮的時候,他攏起被昨晚偷秋人扔下的豆莢和紅薯串回家。
天九心想,這村子里有著豐滿胸脯的女人不在少數(shù),但昨晚那女人顯然是個脾氣好并且耐性也好的人,吃了悶虧也不會吱聲。這樣的女人可不是尋常人物,天九仍然在想這到底是誰?阿春兩天也不見人影了,天九白天打牌都打不起精神頭來,心不在焉的結(jié)果就是手氣奇臭,盤盤輸牌,天九就不想打牌了,窩在家里睡白天覺,晚上就出去守秋。阿春去哪里了?天九在想這事,她為什么突然不來了呢?難道是她自己難為情?那么說,那天晚上自己摸的就是阿春的胸脯?天九想著就心情復(fù)雜了起來,自己欺侮了一個寡婦,這是不道德的事情,說出去要讓全村人拿唾沫星子砸死的。天九不是那種人,那天晚上也只是意外的情形,倘若那天晚上有足夠亮的月光,天九自然不敢對一個女人來那種混球式的撲法摸法??吹们迥樀耐砩险l還敢來偷秋啊,打秋豆打秋豆,都是趁黑天的時候。天九想這事已經(jīng)板上釘釘就是阿春了,可憐一個女人家,自己太過分了,天九想到這,就很想給自己一個大耳光。不過天九轉(zhuǎn)念一想:要是她不來打我的秋豆,我怎么可能欺侮她呢?這一半得怪她自己。再過幾個晚上,天九老想著那個女人還會來打他的秋豆,因為壟上只剩下他家這幾塊地還沒有收秋呢。阿秋身體不行了,這收秋還得天九自己來完成,天九心想,這露水還不見白,紅薯還可以在地里多長些時候,等薯藤蔫了再收不遲。秋豆也等曬枯秸了再收,要不現(xiàn)在收豆莢就容易炸開,那就麻煩了,炸開的豆子撒滿地里,再收拾就難了。
秋后的夜是一天一個樣子,往那條路一直到村子外邊,晚上出來的人越來越少了,打秋的人知道,山坡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打的了,摘過玉米的空秸子依然立在地頭,看過去還是老樣子。玉米秸稈容易逗惹起秋風(fēng)的信心,秋風(fēng)沿著坡壟邊緣奔跑著,干枯的玉米秸子就響個不停。天九內(nèi)心里有了一些憂傷,這不是他的憂傷,他似乎在替誰憂傷,蟲子依然歡叫如故,天九扛著鋪蓋卷上坡壟的時候心里像一扇被秋風(fēng)吹開的窗,里里外外空空蕩蕩的,只有那扇窗啪啪地響個不停,他不知道是什么進來了,又是什么出去了。他感覺他內(nèi)心里的憂傷不但沒有出去,反而越來越多了,他聽到了蟲聲,像潮水般此起彼伏,這晦朔之日也就是那么廿八天,再往下,晚上就有月光露頭了,夜晚越來越亮了,來打秋豆的人就絕跡了。天九幾乎絕望了。一連幾天,他守在地鋪上左右亂想,一點睡意也沒有,不知道為什么,他一閉眼就看到了阿春,她的臉和憂郁的眼神,那種眼神是內(nèi)斂和自卑的,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她肯定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只是不敢隨便對誰說。天九睡不著的時候就希望蟲子叫得歡實些,他想,蟲聲怎么越來越稀少了呢?收秋后,地里可供食用的豆棵和薯秧不多了,蟲子們也忙著鉆入地下準(zhǔn)備過冬。天九心里想念蟲聲的時候,蟲聲離他而去。露水一滴滴地滑向地面,在草尖上跳蕩。天九失落了幾天后,決定收了地里的秋。但那件事情一直讓他心里藏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這事情特別不能說出口,天九想著阿春的時候,就碰到了她,阿春一身新鮮的粉紅裝,臉上像撲了層秋天午后的陽光,她的臉本來就圓而泛著栗子皮般的光澤,現(xiàn)在,她臉上的光澤越來越明亮了。天九搭訕道:阿春,你穿得這么鮮艷,是不是相親去了?阿春莞爾一笑,是啊,我相上你了,肯不肯嫁給我呢?天九沒想到她這么一說,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天九不是這樣薄臉皮的人,他自己也很吃驚,阿春怎么說出這種容易給人把柄的玩笑話來呢?天九不再搭話,風(fēng)也似的閃了過去。阿春相親去了?一路上,天九在想這件事情,阿春怎么能夠相親去了呢?誰呀,誰這么牛X,竟敢跟阿春相親?天九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苦的,澀的,麻的,但他品咂出來,這是酸的,酸到肺腑里的那一種,天九陷入絕望的深谷。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人家阿春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她跟誰相親,那是她的事情,他天九吃的哪門子醋???
二
收秋后,天九拎了一籃豆子和另一籃子紅薯往阿春家里送。天九出門的時候,阿秋問他準(zhǔn)備往哪里送,他沒有回答,我送四眼家隔壁的三嬸,人家瞎眼老太婆子,送點秋是應(yīng)該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阿秋一聽就沒有反對。天九到阿春家的門口,他前前后后走了好幾個來回,就是不敢去敲門。他不知道阿春招了誰上門,會不會是他認(rèn)識的。他將籃子往門口一放,然后砰砰地砸門,自己閃到一邊瞧去。門吱呀一聲開了,鉆出一個腦袋,是阿春,她往左右看看,沒有人,就將東西拎進去,然后將空籃子放回了門口。阿春習(xí)慣了鄉(xiāng)親們這樣的幫助,她只是不知道這兩籃東西是誰放的,就從門縫里往外瞧,但等了好久也沒人來拎空籃子,門便關(guān)死了。天九趕緊拎起空籃子往回走。天九沒看到那個讓他吃醋的男人出現(xiàn),這讓他在回來的路上走得很輕快,天九吹著小曲,路上踢倒了無數(shù)的草棵和石子。天九不知道他的這種暗戀算不算是癡心妄想,一個有老婆的男人對另一個寡婦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是否是罪惡的,天九相信這樣是一種很危險的行為,但他已經(jīng)欲罷不能了。都是打秋惹的禍,他碰到了她,在黑暗里盡興地耍了一通流氓,然后心里念念不忘。天九墮落成這種人了嗎?天九想來想去,他依然無法對自己的老婆阿秋說明內(nèi)心里那些烏七八糟的想法,他想,如果他跟阿秋一說,準(zhǔn)吃一個大嘴巴!天九這么一想,這種念頭不能有了,否則指不定哪天就紕漏出來,人就怕這張嘴,不怕你不說,就怕你心里有想法。人一有想法,總是紙包不住火的。阿春再來打牌的時候,滿臉的笑,神情坦然,她對天九微笑,天九卻像被笑出魂魄來似的,他怕自己做過的事情在牌桌上被阿春當(dāng)場糗出來,讓桌上的牌友從此看低了自己,天九有意躲避著阿春和她的微笑,但他仍然一門心思地想念著那個美妙的晚上。這讓天九陷入了無邊的煩惱中,他是說還是不說?
秋后的田野很快就空寂了下來。天九和別人一樣,砍下空秸稈背回家。天九還想在地里種上一季豆子,他想再來一次這樣的打秋故事,可惜,冬天地里什么也不可能種下了。天九扛秸稈的時候,碰到阿春也扛著一捆秸稈從坡壟上下來,天九說:你也收秋啊,其實秋早就收過了,他本來想說你的田也在壟壩上啊。阿春笑笑說是啊,這些秸稈扛回去可以燒火。天九看到已經(jīng)汗涔涔的阿春,她的臉泛著棗紅暈,胸口起伏著,她的衣裳半系著,胸口若隱若現(xiàn),那兩坨肉球讓天九咽了一口滿滿的口水。他感覺渾身莫名地不自在了起來。他扔下秸稈,翻身一下抱緊了阿春,將她死死壓在身下,阿春突遭這種襲擊,又驚又怒,她掄起胳臂就給了天九一個響亮的耳光,啪——,天九仿佛從夢里醒了過來,他放下阿春,阿春扔下秸稈,頭也不回地跑了。剛才天九摟住阿春的時候,感覺她明顯十分反抗并且孔武有力,他剛想摸她的胸脯,就吃了她的耳光。天九一下子就嚇懵了。他感覺阿春身上那股味道仿佛熟悉卻又陌生,難道那天晚上自己摸的不是阿春?阿春的突然受辱,讓她感到又氣又惱,她沖到天九家鬧了起來。天九任著她和老婆阿秋的左右開弓的耳光,打得天九踉踉蹌蹌。他捂著自己的臉東躲西閃。還好天九回來的時候是傍晚時分,阿春來鬧的事情只有鄰居左右知道。天九感覺臉面丟盡。從此像一條秋后的螞蚱一樣窩在家里不敢出來了。阿秋感覺自己受到莫大的恥辱,老公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調(diào)戲一個寡婦,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天九任老婆發(fā)飆,摔盆砸碗。自己理虧。天九終于領(lǐng)略到了一個寡婦的雌威,他的內(nèi)心反而一點點地恢復(fù)了過去的樣子,天九的暗戀以這樣的形式結(jié)束,很慘烈也很沒面子。天九的老婆回娘家去了,阿秋,這個女人,天九心里暗暗詛咒著,這種惡女人應(yīng)該永遠地消失才好。
天九再也不敢在村里人面前抬起頭來了。他變得孤獨而無助,他被村里人拋棄了,他們不喜歡和一個流氓交往。天九心里的暗戀崩潰后,像一個巨大的渦流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他內(nèi)心的平靜是別人無法知道的。天九獨自行走關(guān)村外的坡地上,看一棵又一棵樹落光了葉子,然后雪花紛飛,覆蓋了大地。他想起那個讓他瘋狂并煩惱的看秋地鋪,那個壟坎的角,高高突兀的壟角,像這個村莊的高地,也像是他內(nèi)心里的高處。他倔強地認(rèn)為,只有那一夜,他才領(lǐng)略到什么是愛情和歡悅,這種字眼以前從來就沒有在他腦海里閃過。他至今不后悔那個看秋的夜晚,那個溫柔的女人,那一美好的時刻。芳香如蘭,美如仙境。
三
天九的老婆很快就忘記了自己老公犯下的丑事,這一點從她回來那天起就明確了。天九還是心有余悸,畢竟是他理虧,老婆怎么發(fā)飚他都得認(rèn)了,一個大男人,能屈能伸,當(dāng)年韓信不是也鉆過人家胯下么?對,能屈能伸。兩口子的日子就像這個村莊里的樹一樣,換了一茬茬鮮葉子,它還是那么個模樣,永遠不會改變了,東邊的樹和西邊的樹,不是冤家不聚首,樹在村莊上空交柯蔽日,護著這一個古老的規(guī)則,像打秋豆,人人都覺得不妥,但人人都喜歡去打別人的秋豆。東家的豆子進了西家的缸,明年西家的地里就長出東家的豆苗來。這也是一種脈絡(luò)聯(lián)系,扯不斷揪不離。丑事讓天九沉默了將近一年,時光就像溪水一樣,嘩嘩就流淌過去了,村莊的秋始終是極為重要的節(jié)日,打秋豆依然會按時發(fā)生。天九在這個秋后里無所事事,他不敢上山看秋了,他害怕再碰到去年那樣的事情。他內(nèi)心剛剛走出那個渦流,他不想再嘗試那種折磨人的日子。阿春碰到他,也不再是怒氣滿臉了,畢竟過去一個秋天了,什么事情都應(yīng)該忘記和放下了。她是一個豁達的人,開心的阿春不會給自己添許多鬧心的堵。阿春看到天九仍然熱情地打招呼,天九卻是臉色尷尬地忽閃而去。山上又是一片金黃,玉米地擴展了許多倍,村里還種上了土豆和山藥,這種地讓村莊的秋顯得更為絢爛多彩。看秋和打秋的人依然在忙碌著。天九晚上一個人在家睡不著,就站在院子里看夜色,聽蟲子們的歡叫,蟲子們只是坡壟上歡叫,村莊里缺少這種歡叫的氛圍,是的,天九不是也領(lǐng)略過那種在坡地上的歡叫么?他內(nèi)心的歡叫和一種陌生的激動。坡地和秋天給了村莊許多陌生的體驗,一個和另一個,一群和另一群。
阿秋喊住他,你一個大男人不去看秋,難道讓我一個女人去看秋不成?天九沒想到這一點,老婆的說法不無道理,否則,種種意外的事情倘若發(fā)生在他老婆身上,他豈不是要戴綠帽子么?這可是天大的事情。天九硬著頭皮扛起去年的鋪蓋卷上了山,這山依舊是那么寧靜和愜意,除了蟲子的鬧騰外就是這秋風(fēng)的呼嘯了。天九想睡,但心里像窩著一堆蟲子,怎么也睡不著。他的土豆地上下三壟,他最高處往下看,村莊像一個黑夜里的洞洞一樣,偶爾往外漏出一些微弱的光芒。這是村莊的夜晚,除了過年,平時都是這副模樣。天九在看自己家的方向,其實他也不知道哪個方向是自己的家,那窗戶上沒有一點光影子,老婆早該睡著了,她就是一個好睡的女人,要不怎么會那么胖?天九躺下,他突然被窸窣聲吵醒,他扭頭一看,夜光底下,是一個黑影,和去年相似的一個黑影在摸索著地里的土豆。天九這下心里萌生的不是艷羨而是厭惡,于是,他掄起那根木棒就砸了過去,啊喲——那人仰面就倒下了。輪到天九嚇出一身冷汗,壞了,要是砸出個三長兩短來,這下可不是像去年那樣輕松的事情了!天九急忙跳下壟去,那人躺在土豆棵上直哼哼,聲音熟悉得讓天九吃驚,他趕緊打手電筒一照,這一照,天九感覺眼前直冒金星,地上躺著的正是自己的老婆阿秋。你——,阿秋捂著后腦勺手指著丈夫,你干嗎呀這樣往死里砸我?!天九說我不知道是你,以為是打秋豆的人哩。去年——天九一激動就說穿幫了,去年也碰到一個打我們秋豆的人,讓我逮著,然——然后讓她跑了,我——遲一會兒,就——讓她跑了。阿秋說去年?這地方?天哪,去年她摸黑上壟壩想打打秋風(fēng),結(jié)果讓一個壞到爛腸子的男人撲倒在地,又是摸又是親的,幸虧我力氣大掙脫了跑了,要不就吃那畜生的大虧了。天九愣在那里,手電筒滑落在地。他呆若木雞。
天九在心里想,我的老天,自己去年耍的竟然是自己的老婆!還一直以為是耍了別人阿春呢?天九看到遠處的天邊,一顆星搖搖欲墜。他搖搖晃晃地往家里走去。這秋,這該死的秋天,明年,還打秋豆么?還看秋么?